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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身世谈 ...

  •   祝槿随袁有道登上了彩楼顶层,此处正是历任复来楼楼主的寢居之所。

      正厅内迎面摆着一组八扇曲屏,袁有道神神秘秘进了内室,祝槿便独自绕过屏风,立在栏杆前,朝下眺望。

      过了会儿,袁有道从内室步出,抛给祝槿只锦囊,得意洋洋着:“喏,打开看看,提醒你,别太激动啊。”

      祝槿有所预感,将锦囊里的东西取出——果然,是枚小巧的铁匙。他举着钥匙,半晌都怔忪失语。

      袁有道原本趴在栏杆上,佯装作不在意,只暗暗瞄着祝槿的反应,可等了片刻,仍不见他动静,终于忍不住转头:“你怎么回事?高兴得傻了啊?”

      祝槿略垂着头,领口往上露出的脖颈白皙细长,以一种软弱的弧度蜷曲,似在不堪不可名状的重压。

      好一会儿,他才艰难地措辞:“先楼主与楼主对我父子的恩德……”

      袁有道不耐烦地打断他:“哪儿来那么多的废话!打点这点关系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就充当你这些年的跑腿儿费了。你替我跑腿儿,我还你一双自由的脚。”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祝槿赶紧解开脚铐。

      却听祝槿道:“多谢楼主的好意,但这脚镣,我暂时还不打算解。”

      袁有道诧异地皱眉,祝槿顿了下,继续道:“一来,这许多年,我已经习惯于此,也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的。二来,”他抬起头,直视向对方:“楼主了解我的身世,我天生怨煞气重,克父克母,连累亲族,无人敢近身,如果不是阿爹,我早在十七年前就夭折了。养育之恩……”

      他哽咽着,低低道:“我是自愿姓祝的。”

      ——于是也自愿套上一幅象征着赎罪的枷锁,去偿付一些不可能被偿清的东西。

      袁有道也低低地叹了口气,他想起一些陈旧的往事来。

      袁有道第一次见到祝槿,是在一个飘雪的冬夜,他那时大概七岁或者八岁年纪。

      他的父亲袁有义——复来楼的第一任楼主——对他说,这是他来魁城四十年里所经历的最冷的一个寒冬。

      北风呼啸,细雪霏霏,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围炉取暖。

      他家阁楼里也燃着炭火,是一种色如白霜的银骨炭。融融的橘光中,木炭噼啪作响,他缩在母亲的怀里,鼻尖蹭着毛绒绒的裘衣拱来拱去。

      母亲一边刺绣,一边同表姨闲话。暖烘烘的阁楼里,女人的声音也是懒洋洋的。

      袁有道有些昏昏欲睡,冬夜总是这样,让人打不起精神。

      “那火烧得真邪乎,一家十多口都没了;更邪乎的是,就那孩子没事儿,你说,这能叫人不信邪吗?”

      “那孩子还不到百天吧?生下来就没爹没娘,这下倒好,一个亲戚都不剩了。”

      “远亲呢?总得有人管吧。”

      “怎么没人管?人家把十多口的丧都给办了,就是啊,不肯管那孩子。也不怪他们,都是什么事儿啊,不说他那难产死的娘,就他爹,明明才三十几岁,身强体壮的,结果媳妇怀孕九个多月的时候,好好地砍着柴,突然就脚下一滑,还正好把脑袋摔在斧头上,那个场面啊……”

      像是被想象中血腥的画面唬住,阁楼里静了一会儿,女人才又继续道:“但我听说呀,祝家那个老头把孩子给抱走了!”

      “啊?”另一个女人惊道:“那人!”

      “是啊,祝家现在绝了户,他又老了,估计不怕这个。”

      袁有道觉得有趣,插嘴问:“什么是绝户?是说他没有妻儿吗?”

      表姨被他这童颜稚语逗笑,道:“妻儿?他那种身份,城里哪个像样的姑娘愿意搭理他,就是不像样的,也没人愿意嫁呀!年轻的时候尚能打点零工,现在老了,谁还肯雇他啊?他带着那孩子,两个人都要活活饿死吧!”最后几句话是扭头对着他母亲说的。

      母亲拈着线叹了口气,道:“唉,他们这种人,死了其实也干净。毕竟,就算有人愿意救济他们一时,却不能仰人鼻息一世,今天解决了,明天怎么办呢?”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哗然之声,母亲高声道:“怎么这么没规矩?不知道还有客吗?”随后,又吩咐贴身丫鬟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那丫鬟喏了声,转身出去。表姨轻声安慰道:“都是这样,年轻,经不住事……”

      话音还没落,刚离去的丫鬟就风风火火跑回来,喘着气急道:“那祝老头抱着孩子挨家挨户乞讨,没人开门,结果讨到咱家来了,老爷在门口问他话呢!”

      母亲皱了眉,起身要去查看。

      袁有道先她一步跑到彩楼的栏杆前,踮着脚朝下看,从这里,正好可以俯视见正门口。

      父亲披着鹤氅貂裘站在那里,而他对面,立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头发花白,衣衫褴褛,此时正忙不迭地给他父亲作揖。

      从袁有道的角度看去,这老人很像一匹翘起前蹄的骡子——他的手和脚都被铐着,此时正勉强地举起捂在怀中的一只襁褓给父亲看,襁褓里面裹的,就是婴孩时候的祝槿。

      这个画面给年幼的袁有道留下了很鲜明的印象,这是他第一次知道,魁城中还有这样一种人,或者说,像祝氏父子这种,是不能被当成人的。

      从复来楼走出时,已近酉时。

      祝槿在闹市中徐行。傍晚时候,清风柔和,落日将半边天染成瑰丽的玫红,喧哗嚣起的人声迢迢传到耳畔——

      飘忽而断续的歌声、小贩售卖东西的吆喝声和小孩子一下下拍打皮球的声音糅杂在一起,像滚滚翻涌上腾的热浪,一波连着一波。

      魁城,永远是这样热腾腾的。

      他正神游之际,耳畔忽响起个声如蚊呐的女音,唤道:“槿哥哥……”

      祝槿侧头,就见个衣着朴素的鹅蛋脸少女正站在不远,这少女手中提着个小竹篮,竹篮用青花布裹了,里头盛了几只圆润饱满、汁水淋漓的桃子,摆放整齐。

      她唤罢,就羞赧地垂头,只露出两弯柳叶黛眉,嗫嚅着:“槿哥哥,这个是给你的——”声音越来越小,及至说完,几不可闻。

      紧接着,不等祝槿措辞拒绝,她便一把将篮子塞到他怀里,红着脸跑走了。

      祝槿只好提着篮子继续行路,走了不久,迎面便又撞上一个粉裙少女,她明显精心打扮过一番,花枝招展的,行为也更加直白热烈,猛地从袖中掏出一只精工香囊,抛入祝槿篮中,又朝他投去含情一瞥。

      祝槿道:“姑娘……”那少女却不待他说完,便飞快地转身逃离,只留下阵香风。

      等到踏上芜宫的幽径时,祝槿手中的竹篮里已经盛满了五花八门的零碎小物。

      月上颓垣,触目即是烬余台柱,满眼都是焦土荒草。

      这里在被鬼君一把火烧干净之前,曾是昭彰国历代君主的宫宇,经数次扩建,至祝子梧自立为王时,主宫已有三十三座,史称“三十三宫”。

      但现如今,这里除了祝家的孽子孽孙,也就只有野兔城狐还会踏足了。

      冷清清的月光下,他穿过半人高的荒草丛,来到一座殿宇前。

      这是保留相对完好的一座偏殿,犹能够遮一点风,避一些雨。

      祝槿推开殿门,殿内空空荡荡,角落里摆着一张木桌,再里头堆着一垛稻草。他走到桌前,放下竹篮,点燃烛灯。

      暖色的灯光映红他的大半张脸,就着灯光,他朝草垛看去——那上面正躺着一个著大红嫁衣、披头散发的女人,圆睁着眼睛,嘴里喃喃说道:“阿槿,放我出去啊!阿槿,放爹出去!”

      随着这阵呓语,那女人高伸出双手,不断朝虚空拍击,喊叫道:“不要钉住爹!不要钉住爹!”

      祝槿面不改色地走过去,一掌拍向她,那女人惊叫着腾空飞起避开,完全漂浮在虚空中——竟是一只鬼魂!

      祝槿看也不看她,坐到了草堆上。

      女鬼却又阴魂不散飘回来,咯咯笑着凑近,鬼面几乎贴附到祝槿脸上,嬉笑道:“ 除服了?怎么?一百天过去,这么快就淡忘了自己钉孽子棺时的心境了?”

      她的容貌称得上清秀,只是眼距略远,瞳距略近,显得有些神经质。

      “砰——砰——砰——”见祝槿无动于衷,她飘远几丈,开始边拟声边模仿锤物的动作,突兀地,又环抱住头缓缓下蹲,发出尖利的痛哭声,如此往复不停。

      祝槿冷冷地睨着她,果然,过了会儿,见他始终不给反应,那女鬼终于停下动作,努了努嘴,朝殿的另一头飘去了。

      祝槿兀自坐了一会儿,突然阖上眼,抬手挥灭了桌上的灯烛,黑暗里,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悄然滑落。

      魁城律法有明文载:“祝氏子孙,生居芜宫,死入孽子棺。”

      ——而正是他,亲手将养育了自己十七年的养父,收殓入棺,合盖钉钉,使其魂魄永困于棺内,不入轮回,不得往生。

  •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是怨鬼转世,所以这一世命格外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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