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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东云辞 ...

  •   一百年后。

      “船来了!来了!”

      顺着身旁少年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渡口处泊着一叶小舟。

      说是渡口,其实只是在靠岸浅滩处立的三根粗木桩。

      此时,中间那根木桩上紧紧缚绞着条铁索,铁索那头连着只平船,船头立着个高挑的人影。

      傍晚渐至,水天交接之处仅余一线晕黄余晖,上头嵌着抹鱼肚白。一切景象都被暮霭笼罩,昏昏蒙蒙。

      彭商只能大略地辨出,船头所立,乃是一名年纪尚轻的男子,以簪束发,容貌隐绰。

      彭商的步履缓慢,于是带路的圆脸少年也只得压着步子行路,但他显然耐不住寂寞,一边跳着脚朝船那头挥手,一边大声喊着:“槿哥儿!”

      闻声,船上的男子转过身来,也朝这边颔首示意:“须弥,天黑路暗,小心行走。”

      说话间,他们行至泊船处。彭商抬脚登船,然而船舱内漆黑一片,他不慎踩到船舱骨架的一处凸起,身体霍地一歪,朝边倒去。

      忽地,一阵锁链碰撞声响起,他的手肘被人稳稳握住,身体歪倒的趋势甫止,那只手便收了回去。

      彭商抬头意欲道谢,却下意识怔住了——

      咫尺之距,使得那唤作槿哥儿的青年模糊的面貌清楚起来。

      他身着一袭素白麻衣,应是犹在孝中,神情却并不悲戚。一双澄而静的眸,尾梢轻轻勾起,引渡开眼波。他五官生得清丽,眉骨却极高挺,冲淡了秀致,添了些俊逸。

      这青年略退一步,微微笑道:“先生当心。”

      彭商亦还礼致谢。

      这会儿,须弥已解下缚绞的铁索,跳上船来,道:“彭先生稍作休息,一会儿便到了。”

      彭商缓缓下坐,船无桨而动,徐行在淼淼湖水上,他的心思也随水波荡漾。

      这就是闻名四界的“夜航船”!

      所谓“夜航船”,其实只是一个统称,船的形制大小不一而足,有简陋如斯、至多容下三五人的浅船平舟,亦有富丽堂皇、可载千许人的华船巨舰。

      “夜航船”不论形容,单指途用:乃是专指载客往返于鬼都魁城之船。

      近百年前,鬼君与天君斗法于魁城上空,天君引天河之水注没之,鬼君以法器合欢鉴抵御之,那面法镜无限伸张,牢牢托住了下注的淼淼洪波。

      自此,鬼君辖魁城自治,独立于离垢九天、幽冥九泉与俗世人间之外,自称一界,谓之“鬼都”。

      船还在随水前行,渐渐离渡口远去。

      右岸边,万仞绝壁突兀拔地而起,如同锋利的兽牙。

      而一轮圆月也渐渐自水中升起,清亮、明澈。

      月光照在连峰陡峭的腰际,似有点点莹白的光闪烁其间。

      彭商定睛细看之下,不由吃惊——那巉岩砅崖之上,竟挂着许多黑黢黢的乌木盒,那些盒子半身被安置于崖穴之中,半身裸露在外,像在静静俯视着湖面。

      彭商指着壁上的一只洞穴,问道:“那里头的是什么?”

      须弥本已半眯起了眼,闻言,向他所指之处望去。这一看后,却霍然受了惊,支支吾吾道:“什么呀?什么……”

      他慌张地左顾右盼,似乎想要赶紧另起个话头,却被那叫槿哥儿的青年蓦地打断,道:“那是悬棺。”

      船行的速度很快,那一口一口爬出洞穴朝水面张望的棺椁变得越来越小,也越发显得密集。

      近百口棺伏在静水之上、沉夜之中,诡异森然。

      彭商又道:“这悬棺中所置者何人?”

      他问罢,便知失言——前方的须弥正疯狂对他挤眉弄眼,五官都因为用力扭曲起来,神情十分滑稽。

      一声轻笑自身后响起,彭商扭头,见槿哥儿对着须弥的方向收敛了笑意,又对他示意道:“在湖心了。”

      淼淼湖心,静水深流。

      船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停了,泊在水心。圆月倒映在船侧不远处,如沉水的玉璧。

      那青年从袖中掏出一只骨埙,凑到唇边,抬头望着天上的满月,吹奏起来。

      秋声乃万籁之至悲声,埙音乃众音之极苦音。此时,秋水新凉,幽咽的埙乐袅袅悠荡,一时似痴诉哀叙,复又如吞声抽噎,一若风絮点水、化作碎萍,时断时黏连,犹若孤雁失群、力竭声嘶,哀戚无休止。

      曲声之中,水月开始摇晃起来,愈加剧烈、愈加湍急,旋即变为一个幽深激流的漩涡,将小船卷入其中……

      抬眼,风烟弥望,船在水波不兴的河流上依旧行得稳而快,而一碧万顷的淼淼湖早已无影无踪。

      彭商回过神来。

      须弥早已倚着船舷入睡,嘴里还喃喃说着梦话:“三脆羹、苏素鱼、洗水蟹、还元腰子……”而那坐在船头吹埙的青年正含笑看着他,光线清明之下,他的面庞愈显姣好。

      彭商问道:“这是不尽水吗?”

      那青年点点头,低声道:“两盏茶后便会到了。”

      所谓“不尽水”,其实是一种相当常见的水生术法,需来去之处皆有水道,施此术法,可于须臾转瞬往返于迢迢万里,更有甚者,可以逾过结界,打通空间。

      一般而言,“不尽水”术的施术难度取决于始归处的位置,这青年能以管乐穿行于二界间,亦非等闲之辈。

      彭商对他颔首,又道:“在下彭商,中土人士,受西北方主之邀前来魁城入幕,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

      那青年温声道:“先生太客气了,我名祝槿,乃是戴罪之身,不值一提。”

      彭商压下心中惊诧,只道:“祝小兄弟刚刚所奏何曲?彭某见识浅薄,竟从未曾听闻过。”

      祝槿道:“此曲乃是我自度,名曰《望乡》,是为那些日夜遥望故土而不得归返的亡魂所作。”

      彭商叹道:“有诗云:‘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无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望乡,亦可作忘乡,忘却,亦是一种宁息。”

      祝槿道:“彭先生当真风雅,阿槿受教。”

      他安静下来,彭商亦开始闭目瞑神,又过了会儿,便听须弥唤道:“先生醒来了!要进城了!”

      彭商睁开双眼,船已经泊在了岸边。

      映入眼帘的,正是魁城!

      船所泊处,横亘着一道跨河水门,将船拦在城外。在此不远处,另外洞开了一道朱门。

      城外遍植杨柳,依依拂动着细长翠叶,拂过祝槿如雪的麻衣。他已率先下船向城门走去,动作却略显迟缓,伴随着叮叮当当不绝于耳的碰撞声。

      彭商这才注意到,祝槿脚腕之间,有二串东西正在白日之下闪着寒光——竟是一副脚铐!

      石火电光之间,他似乎抓住了什么,只听身后的须弥喊道:“槿哥儿,稍后见啊!”

      祝槿没有回头,只扬起右手,在空中摇了摇,既而,身影消失在朱门粉墙间。

      须弥随即招呼他道:“先生慢行,咱们客店安排了平车,这边请!”

      果然,垂杨荫里早已候了一驾双轮马车,两人相继上车,彭商道:“彭某羞愧,在路上冲撞了祝小兄弟,着实失礼。”

      须弥愣了下,摆手道:“不知者无错嘛,槿哥儿也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不碍事的。”

      顿了一下,他又道:“只是先生若再遇上槿哥儿,就不要这样称呼了,在我们这里,这祝姓多少算个忌讳。”

      他话说得含蓄,彭商却听懂了,果然如他所料,这位祝姓阿槿,应是祝子梧的直系后代。

      ——东方有古国,名曰昭彰,信神重祀,国之权柄把持于巫。而昭彰国的末代君主祝子梧却改变了这延续数百年的传统。祝子梧出身王室近亲之家,他家自其祖父一代起就作为护国将军为昭彰南征北战,立下了赫赫功勋,位极人臣。而祝子梧并不愿就此止步,他不仅拥兵自立为王,更以一人之力屠尽昭彰巫族,建立起具有绝对权威的世俗王朝。

      只可惜,好景不长,内忧招致外患,昭彰被邻国淳化拔地千里,国都魁城沦陷,祝子梧死,古国覆灭。

      恰在那时,鬼君驾临,退兵淳化,辖地自治。

      再之后,便是鬼君与天君决战魁城,使淼淼洪波彻底隔绝了魁都与人间。

      近百年过去,想必祝族远亲早就改姓避难,而祝子梧的直系后人,也是凋敝零落殆尽了吧。

      想到这儿,彭商问道:“这位阿槿小哥还有多少亲眷尚在世间?”

      须弥道:“他家最后一个老爹三个多月前躺进了先生你指过那处悬崖棺里,再没了!槿哥儿其实不算是祝家人。”他不愿多谈此事,径自卷起车前的垂帘,向彭商介绍道:“先生请看,这是锦绣街。”

      马车转过几个街巷西去,驶入了一条南北向的长街,街上人物繁阜,令人目不暇接。

      须弥道:“外客来魁城,不能不看二条街,南北锦绣,东西采英,前者呢,酒肆茶坊、勾栏瓦舍、各色铺子、各种摊点,想看什么就有什么,三教九流都喜欢混迹其中;后者亦是商铺罗列、茶馆林立,但所卖尽是奇珍异玩、书画香药一类雅物,来往出入的也都是您这种文人骚士。”

      彭商坐在徐行的马车上观望,心内讶然:天壤之外,竟有此乐土!长街一望无际,比长街更一望无际的,是那绣户红楼、宝马香车。

      已近晌午,且非节非年,这条路上竟仍有这样多闲逛买卖之人——三五成群、粉黛罗绮的少女,骑马带剑、华服衣冠的子弟,步履蹒跚、白发苍苍的老者,牵抱孩童的妇人,街边叫卖的贩夫,表演伎艺的手艺人……

      一时之间,彭商甚至很难将此地与“鬼都”的名号联系起来。

      “先生,到店了!下车小心脚下!”

      马车最终停在一栋由六座相连相向的楼阁组成的客店前,这些楼阁层数不一,或并列以回廊暗门相连,或相对设飞桥勾通,雕梁画栋,美轮美奂。

      只见门面高阔,上悬一匾,书曰“复来楼”,左右擎柱各镌一联,左曰“客至鄙处”,右曰“愁销万古”。

      彭商的一只脚方落地,一个同样身着白布袍、腰系青花巾的高个儿伙计便殷勤迎上来:“嘉宾至此,使小店蓬荜生辉!先生快请进!”既而,便与须弥一前一后簇拥着彭商朝里走。

      祝槿信步踱入复来楼,他身上孝服已除,换著一袭青衫,直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步入一方小院。

      这是建于楼内的一座戏馆,院正中搭一台子,供伎人表演,周围绰绰分散置十张圆桌,桌上各摆有些果牒、点心。

      祝槿挑了一张空桌坐下,拈起块油酥,抬眼往台上打量——

      一位淡妆丽人正坐在台中央,怀抱一把箜篌瑟,一边信手弹拨,一边迤逦唱来:“……多少恨苦,情念纠缠,多少衷肠,难诉黄泉,从此阴阳,把人隔断……”

      忽听得身后有人喝彩:“好词!好曲!好嗓子!”

      出言之人却有副名副其实的“破锣烂嗓”,声音尖锐刺耳,活像铙钹乱敲。

      随即,一个锦衣玉冠的青年落坐到祝槿身边。这人长相刻薄,吊梢眼眉,颧骨高耸,下颏突出。

      他斥祝瑾道:“你不同须弥一起去正厅用膳,净吃这些零嘴干嘛?”

      祝槿不答反问道:“这唱的是什么?”

      青年摇头晃脑道:“你可知时下魁城最脍炙人口的美谈是什么?”

      祝槿摇摇头,他上下睫都生得浓密,专注看人时,眼睛还会不自觉睁大,有些未脱的稚气。

      那青年见状,不由无奈道:“是《东云辞》啊!《东云辞》你总听过吧?”

      祝槿恍然地唔了声,这部传奇本子在魁城风靡日久,几乎可谓是无人不知。

      辞者,说事之言辞也。鬼君与天君宿怨深久,连带着魁城百姓也同仇敌忾,以传播天君的家丑为乐,往大里讲,这是为君父分忧;往近里说,他家因妻妾争宠、兄弟操戈而鸡犬不宁的惨例亦可以警示百姓、易正风俗。

      《东云辞》即是好事者以天君二子——东君与云中君——刀光箭影的情仇史为主线,创作的一部传奇小说。

      那青年又道:“这曲子便是据《东云辞》中的故事捏出的,取名《凋碧朱》,待调试得当,还要放去瓦舍勾栏里卖座。”

      说话间,两人起身离座,西行不久,踱至一座三层彩楼前,门口侍立的婢女小厮纷纷朝他们行礼。

      那青年扬臂朗声道:“流行就是生财之道,而我袁有道从不追赶潮流,我只创造!”

      祝槿不置可否,只道:“须弥说你有东西要给我,什么东西,要这么神神秘秘?”

      袁有道道:“哈哈,好东西!”

  • 作者有话要说:  东君是日神,云中君是月神。
    本文涉及三世+故事,受第一世东君、第二世鬼君扶桑、第三世祝槿;攻在正文第六章结尾披马甲出场,换用新名字一是马甲,二是用来区分他的双重人格。
    整体是从后世往前世叙述,呈现从低魔逐渐过渡到高魔的背景。
    p.s.受三世性格会有一些细微的差异,原因到时候会讲到,但根本的东西绝对是没变滴,差异也会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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