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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 红莲畔 ...

  •   这声音清脆,却端着威严。

      话音落下,幻境中众人都止住动作,觅声看去。

      祝槿也朝声源望去,便见掩映的树丛被几个侍女拔开,二个衣着华贵的女孩一前一后施施然走了过来。

      她们看上去比常薜荔还要小上几岁年纪。

      走在前面的少女着鹅黄宫裙,绣蝶流连于一朵闲花之上,勾勒出淡淡春意。女孩相貌清秀,举止娇蛮,正是方才发话之人。

      跟在她身后的少女则着一袭画罗宫裙,画罗满幅群山,又一队秋雁高飞于群山之上,秋意萧索。这少女的长相较同伴精致许多,神情却一派疏冷,未免失之可亲。

      见到这二人,那二个原本不可一世的华服女子俱是脸色一变。其中一个神情僵硬地行礼,请安道:“妾身见过公主、少祭司。”

      另一个发号施令的女子勉强勾起唇角,道:“幽篁,若华,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玩了?”

      那神情疏冷的少女颔首示意,却不答话,目光四巡,最终落到了奄奄喘息的常薜荔身上,略一停留,即刻挪开。

      另一名少女则懒洋洋道:“不知道是王姐在这里,幽篁方才放肆了,王姐莫怪。”她说着上前几步,朝那几个不知所措的侍卫笑道:“我与若华闲步至此,听见惨叫声,还以为是哪个不守规矩的狗奴才敢在宫中滥用私刑呢。说起来,不知这不长眼的婢女哪里触怒了王姐,”她上下扫视常薜荔,又转头对着那被她唤作王姐的女子粲然一笑:“说给王妹听听,让王妹来帮您出气。”

      那女子还未答话,先前请安的女子便快言快语接道:“公主,您有所不知,这个贱婢,是常氏女!”

      幽篁瞟了她一眼,笑道:“常氏女理应在昭罪廷服苦役,年满十六岁的则会被送入军中,她怎么会出现在王姐面前,哦,还忘了问,你是——”

      “妾身夫家姓徐,娘家姓祝,”女子殷勤地接话,道:“在家中时,排行第二——”

      “徐夫人,祝子梧是你什么人啊?”幽篁面上笑容淡去,打断她道。

      徐夫人面色讪讪,道:“子梧是家里的小弟,妾这次是陪着公主嫂嫂进宫……”

      她的话再次被人打断,一直置身事外的若华突然发声道:“所以呢?她究竟犯了什么错?”她完全忽视了徐夫人,直视她身前的女子,唤道:“长公主?”

      长公主却未答话,只以眼神示意徐夫人解释,那徐夫人几次被冷落,终于有了些分寸,小心拿捏着道:“这常氏女本确是在昭罪廷服役。只是有一次,值班的宫人不小心,把小弟的一只相思鸟给弄丢了。那鸟恰飞进了昭罪廷,被这贱婢所获。后来她还与子梧之时,不知道对我那弟弟说了什么。这孩子心肠软,不懂得人心叵测,央了王后将这贱婢调到近前当值,王后竟也由着他胡闹,允了这事……这怎么合规矩呢?”

      幽篁冷笑一声,道:“祝家姐姐是对母后的安排不满吗?”

      长公主闻言,也轻斥了一声:“清然!”

      徐夫人冷汗潸然而下,跪地道:“妾身惶恐,妾身岂敢!只是,只是这常氏女经此一事之后,越发没规矩,屡屡狐媚惑主,妾身,妾身……”

      “若是寻常婢子,触犯宫规,长公主自可严惩不贷,”若华的声音没有这个年龄的少女惯常的绵软,而是冷冰冰的,出口的话也冰冷得伤人:“但她毕竟是由王后亲自调派给子梧的,现下她犯了错,应受什么罚,何该要由王后来决定。”

      长公主听得牙关紧咬,忍了好半晌,才挤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应道:“若华长大了,说话、行事倒真是有祭司的威仪了,你说得对,是我逾矩了,还是该先向王后通禀一声才对。”

      若华没再睬她,转而看向常薛荔,对方满脸血污,眼神涣散,与若华视线相交的一霎,艰难牵动嘴角,扯出了一个微不可察的笑,而她的左脸皮开肉绽,伤口使那笑容像是一直裂到了她的鬓角。

      若华移开目光,对左右侍女吩咐道:“去,将她扶走。”

      参差欣赏着长公主青白交错的脸色,意兴阑珊道:“欺软怕硬,这就没意思了。”

      随着常薛荔被几个宫女搀扶离去,眼前的景象又是一变。

      石子路破开茂林修竹,一径横陈。

      一个金簪束发的红衣少年背向众人,负手而立。天色阴沉,地面湿潮,应是刚落过一场小雨,凉风鼓动他的衣摆,使那鲜艳的朱红色如在燃烧。

      在那少年背影浮现的刹那,常恒突兀地向前迈了一步。

      祝槿下意识向他看去,就见常恒一改超然事外的态度,眼神直直定在那人身上,神情迫切。

      祝槿一愣,与此同时,脚步声混杂着少女期期艾艾的呼唤响起,“扶桑哥哥!扶桑哥哥!”

      祝槿向声源处望去,恰巧那少年也循声转身,对来人笑道:“幽篁,小心行路。”

      他露出正脸的那刻,参差轻佻地喝了声彩,赞道:“郎艳独绝!”

      祝槿也不由得恍了恍神,这少年年岁尚轻,约莫只有十二三的年纪。可即便如此,他也已显出难于忽视的昳丽。

      他眼型大且长,睫毛纤浓,瞳色略淡,迎着光看,浅浅见底。而眉眼之下,则生得顽艳,削薄的唇,尖尖的苞荷样的颔,特别是右侧颊边生的一颗红痣,使笑时也像泪垂。

      向她跑来的少女正是幽篁。她装扮经心,身着一件精致的黛紫宫裙,裙上遍绣藤萝,熏香自紫藤罗上飘出,老远便能撞人满怀。

      她身后跟着若华,见到扶桑,若华轻轻唤了声“哥”,惯是冰冷的神情也柔和下来,不自觉地微微笑着。

      而常薜荔走在最末,左侧脸颊上的伤口被厚厚的一层黑色药膏覆盖着,她原比另两个少女都要高一些,但因为一直垂着头,全然被若华挡在了身后。

      察觉到扶桑关切地向她看来,常薜荔砰地一声伏跪在地,几乎将脸贴上了石子地面,感激涕零道:“奴婢谢过大祭司、少祭司和公主的救命大恩。”

      扶桑连忙道:“不用行此大礼,快起来。子梧临行前曾叮嘱我对你多加照看,然则我这次出宫,一时看顾不及,竟使你枉遭了这样的祸事。”

      听到祝子梧的名字,常薜荔伏在地上的身体颤了颤,茫然地抬起头,看向扶桑。

      扶桑朝她笑了笑,道:“我已同王后打过招呼,为防不测,你以后便跟在妞妞身边吧。”

      幽篁的目光一直徘徊在他二人之间,闻言,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

      常薛荔则下意识看向若华,就见若华的目光依旧冷淡,但却依着扶桑的话,轻轻朝她点了点头。

      直到扶桑的身形在幻象中彻底消褪,常恒仍旧紧盯着那方向。祝槿觉得怪异,几次想要询问,却终是欲言又止。

      场景再变,常薛荔身着宫装,走在侍女队伍的最末。同行的侍女四下看了看,忽然向她凑近,低声宽慰道:“薛荔,你放心吧,我听沉香姐姐说,我们这批随少祭司出宫的人,以后便算是祭殿的人了,你只要进了祭殿,以后就不用怕被送到军中……”

      她忽然止住话头,规规矩矩地站回了原位。常薜荔如有所感,抬头向前看去——

      道路的尽头是朱红的宫门,门前泊有座四驾的马车,若华正踩着车夫的背登辕,与常薜荔视线相交的一瞬,她淡淡收回目光,使力一跃,坐进车中。

      马车很快便踏踏而行,常薛荔同一众宫女跟在车后疾步。车队沿着御街逐渐走远,队末的常薛荔猝然回首。

      她的左颊之上,伤口早已愈合,却留下了永远无法除祛的疤痕——一个未写完的“淫”字。

      宫门在她身后缓缓掩闭,隔绝了重重殿阙。常薛荔适才回眸,急走几步,赶上队伍。

      春夏之交,御街左右,海棠花树连缀,远远望去,如胭脂搽水。车队在其间渐行渐远,及至最终不见时,眼前霍然现出一座宏阔的祭殿,百余阶石梯向上攀沿,直至殿门。

      此时暮色四拢,殿内的灯逐盏亮起。常薜荔立在阶下,灰蒙的天模糊了她的面部轮廓,左颊的上伤痕却还十分清晰,像一只形状狰狞的蜥蜴,始终在蛰伏着、觊觎着。

      一个同她一般打扮的侍女匆匆跑下石阶,常薛荔快步朝她走近:“怎么回事?”

      那侍女摇了摇头,叹道:“又被罚了。”

      常薛荔亦叹了口气,二人相顾无言片刻,那侍女忍不住同她埋怨道:“二长老非要总是用大祭司的标准要求少祭司吗?哥哥是天才,妹妹就一定要……”

      她话未说完,便被常薜荔喝止:“白苹,慎言!”

      那叫白苹的女孩子努了努嘴,辩解道:“我不是只和你私下埋怨上几句嘛,这半旬一罚,一罚一夜,铜筋铁骨也受不住啊!”

      常薛荔执起她的手,拍了拍,叹道:“回去吧!抱怨也没用的。我上去陪少祭司了。”

      祭殿上烛光幽幽,殿前置着一盏半人高的九座连枝灯,每一枝青铜铸的灯柄上都落着一只朝天张喙的青铜鸟,灯火在青铜鸟的口中上下跳跃,照亮了殿堂。

      空落落的大殿里,只跪着一名少女,她脊背直挺,昂首望着连枝树灯,背影在高灯之下显得尤为瘦小、倔强。

      常薜荔蹑手蹑脚地上前,悄无声息地跪到少女的侧后方。

      “你们私下里,”少女突兀地开了口,“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废物?”

      她的语气非常平和,却让常薛荔悚然一惊,她蓦地以头抢地,几乎破音道:“奴婢岂敢?”

      若华偏侧过头,微微笑了一下,这笑容极为短暂,绽于少女的脸上,却也显得异常美丽,她道:“原来是不敢啊,所以也还是会的。”

      常薜荔恐惧无状,匍匐在地的身子轻微地发着抖,她甚至不敢为自己辩解:“奴婢……”

      若华没有理会她,又转而望向那树灯,自顾自地说道:“我和哥哥出生那天,千年无华的神树建木之上,突然开出了一种大红色的花朵,数百朵朱花盛放于碧树叶间,慑人心魄。”

      她顿了顿,语气转为自嘲,道:“这是我从小听到大的故事,也是我和哥哥被寄予厚望的缘由之一。可是,我自己清楚得很,我的资质配不上这份期望,即便我再努力、再努力——”她的语调突然扬起,又倏忽低落,“我也永远、永远难以望扶桑项背。”

      参差慨然叹道:“同辈竞争,压力真大!”

      殿外的天色渐渐由漆转灰,由灰入白,既而曙光乍现。

      常薜荔拖着因长跪而僵麻的双腿慢慢走下长阶,穿过祭场,朝场外一圈门房走去。

      直到有熹弱的晨光泄出梢间时,她才一点点挪到了廊间。

      此时周遭悄寂,只有鸟啼不绝于耳——想来换岗的婢女已经离去,而不当值的婢女尚未醒来。

      她的脚步猝然一顿——廊尽头处,挂着一只硕大的鸟笼,此时,笼中双鸟正争相振翅,清脆地啼叫着。而笼前立着个锦衣男子,一手扶剑,一手放肆地逗弄着那二只笼鸟。

      常薛荔脱口道:“你在干——”她猛地意识到什么,戛然止住呵斥。

      男子闻声回头,对她笑道:“薜荔,你看,它们还认得我呢!”

      常薜荔和祝子梧站在船头,市井喧闹的人声因为隔着水而显得遥远。

      黑色的河水上,红橙色的河灯摇曳着。夏夜的晚风柔和,星星在水间闪烁着冷光,船在水中摇晃,水波不间断地拍打着船头,潮来潮去,像安睡时的呼吸。

      经年未见,祝子梧长高了许多,面部轮廓也硬朗起来,当年莽撞、懵懂的少年公子在沙场的洗练中沉稳下来,就如同一柄受烈火熔煅的剑,渐渐在锤炼里铸就了坚硬的质地。

      他目光停留在常薛荔的左颊上,握剑的手紧了又松,半晌,低声问道:“你怪我吗?”

      常薜荔还在痴痴看着浮在水上的红灯,光罩着她不自觉微笑的面庞,像为她覆上了一层红纱盖。祝子梧发问许久过后,她才回过神,道:“你刚说什么了吗?”

      祝子梧倾身,同她耳语道:“我说,扶桑与我承诺,等他继任之后,会改变祭殿的行事作风,废除一些淫祀制度,其中就包括对常氏的惩罚……”常薛荔凝眉,仔细听着,他们的距离很近,祝子梧的嘴唇几乎贴到了她的耳廓上。

      参差见状,大叫道:“哎呀!哎呀!不能看!小孩子看了要长针眼的!”他一边哇哇乱叫,一边作势要去捂容与的眼睛,被容与动作娴熟地躲开。

      参差不肯放弃,直接扑到容与身上,捂他的脸,容与忍无可忍,使碧箫抽打参差的手腕。参差松手,同时“呀”地吸了口气,容与以为是自己下手过重,正欲道歉,就见参差神色奇异地盯着一处,完全忽略了他。

      他们置身于常薜荔的心像之中,此刻亦随着她,凌波于夜水之上。

      而祝槿和常恒二人,竟不知何时避开他们,退到了河边。

      他们蹲身注视着河畔的几盏红灯,祝槿指着最近的一盏,转头同常恒说了些什么。

      常恒便抿着嘴笑了起来。

      祝槿道:“红莲畔边的河灯,上次没能看成,这回却补上了。魁城好多女孩子都会在这儿和心上人放灯许愿。”

      常恒看他,意有所指地问:“灵验吗?”

      祝槿没细想,脱口道:“应该吧?”

      常恒闻言,抿唇笑了起来,既而阖上了眼,红灯的光晕在他瓷白的脸上,羞涩的,暧昧的。

      祝槿静静地看着他对着河灯许愿。他感觉自己像是从井底捞起只银瓶,千方百计地规避着闪失,却在猝未及防的时候脱了手,银瓶堕地,在他心里,砸出砰的一声响。

      祝槿的脸不觉有些发烫,于是掩饰性地,也笑起来。

      参差盯着他们,对容与道:“看来咱俩真地要长针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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