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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肆 骷髅怙主 ...

  •   灯火幽幽曳曳,照着床帷间少年的影子——是只静卧着的猫形。

      那婆罗门的巫医正在仔细检查他尾股间生出的毛尾巴。怀旁观着,这时,终于忍不住开口:“碧奴它……是只妖?”

      那婆罗门的医者却摇头:“殿下与其说它是妖,不如说,它是为鬼魂所附生。”

      碧奴化身的少年仍惯像猫一样,趴卧时蜷着手脚,下巴则搁在枕间,仰着巴掌脸,不安地紧盯着怀,大大的碧眼睛里还在流转泪水,与怀对上视线的一刻,他立马小声地“喵”了声。

      怀有些恍惚,等回过神时,已经不知所谓地跟着重复出了:“……鬼魂附生?”

      “殿下应还记得这只小猫的身世,”那婆罗门的巫医直起身:“当初,有只鬼子母以胎梦造出个婆娑幻境,困住了殿下的神魂,我便建议明王请了冥猫过来,引那鬼母附身——凡鬼子母,情执皆在于她胎死腹中的孩子,只要顺利离析了她的孩子,便能化解她的执愿,使殿下摆脱她的纠缠——那只冥猫之所以无故而孕,便是因鬼气入体,怀上了那鬼母的胎。后来,冥猫用身体滋养这鬼胎十年,终于孕育出一副纯阴肉身,使这鬼孩得以来到世间。所以我才说,这只小猫,乃是鬼魂所附生。”

      “鬼魂,介于人、神与魔之间,属六道轮回中地狱一道,会被地狱道定期召回黄泉历劫——这就是他们所必经的‘鬼劫’。照殿下的说法,这小猫方才那假死之征,便应是魂返黄泉渡劫的表现。而历劫过后,修为有所提升,它便自然化出了人形……”

      怀怔怔听着,碧奴见他始终不理睬自己,又急得喵喵叫了起来,眼泪下落,淌了满脸。怀俯身,握住他的手,捏了下他通红的鼻尖,又动作轻柔地为他擦拭眼泪。碧奴这才安静了下来,神情却还是怯怯的。

      那巫医继续着:“……他忽然化出人形,又未经教化,还保持着先前做猫时的心智、习惯,难免对现状懵懂、恐惧,与初生那时也没什么分别。殿下作为主人……”

      画壁上的风雨仍在晦暗地吵嚷着,参差手里的火折子快要燃尽了,他连忙续上一副,再抬头看时,那画里的婆罗门巫医已不见了踪影,而化形未久的碧奴正头枕在怀的腿间。怀低头看着他,轻柔地揉捏他的耳廓,不时同他低声耳语着什么。可窗外的风雨太喧嚣了,使怀的声音完全隐没其间。雨声隔断着他们与守在佛舍外的薛文竹,以及更远地,伫立在画外的影和人。

      碧奴或许是哭累了,蜷在怀的腿间,渐渐地阖眼……

      而风雨也渐渐地休止……

      转眼画中天色侵晓,鸟雀呼晴,风裹着残荷雨露的气息吹进一夜未拢的窗扇,怀缓缓转醒,睁眼一刻,就正对上一双近在咫尺的碧眼睛——碧奴早已醒了,正不声不响地伏在他身前,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他看。这样近的距离,使他那缩紧的竖瞳看上去,像极蛇。

      怀仿佛被蜇了下,身体下意识地后仰,碧奴的尾巴却未给他这机会,立马如影随形地卷了过来,缠上怀的腰身,身体也紧跟着凑近,脸埋在怀的胸前蹭动,弱弱地出声:“喵~喵~”

      他的嗓子还哑着,连续叫得可怜又曲折。怀拍了拍他的脑袋,碧奴便抬起脸,换成歪头的姿势趴在他心口,手指牢牢攥着他的前襟,缩紧的瞳孔放大。怀从里面清楚看见了自己的倒影——盛得那么满。他情不自禁地抚摸上碧奴的脸颊,碧奴还在紧盯着他看,忽地探身,和怀一下撞上了鼻尖,怀一怔,却听这时,遥遥有声音唤:“莲生——”

      怀神色蓦地一变,猛地拉起衾被,将碧奴兜头罩住,胡乱地一卷,就往床塌里侧搡,碧奴被他推得连滚了几圈,被衾被死死地裹住,他试图挣扎,不自觉便化回了猫形,这才得以跳脱。而怀早已经掀起床帷,翻身下榻,趿着鞋往门走。那唤他小字的人却已倚门站了,又语气温柔地叫了声:“莲生。”

      怀一下子立定,手脚都不知该安放到哪里:“母上,您…您怎么突然来我这儿了?”

      参差仔细打量着这随之浮现在画壁上的女人,她生得很美。肤色剔透,乌发挽髻,身穿袭天衣绸裙,双耳坠珰,绦贯花鬘环绕胸、脐,身量犹是少女般纤细,闻言笑起来时,眼睛盈盈地弯起,神采也如少女一般:“听你父亲说,我的莲生病了,使昨夜府里冒雨招了医师,我来看看,”她捧起怀的脸颊,认真地端详,“果真是又瘦了些!——你身边那些伺候的下人呢?到底怎么照顾得太子?!罗娘!”

      却是薛文竹应声进来,怀忙不迭拉她:“母亲,不关他们的事,是我……我昨夜又魇住了……”

      女人的手落了下来,神色也骤然冷了,蹙着眉:“怎么?还在做那梦?那阴魂不散的女人又——”她像是忽然注意到一旁的薛文竹似的,话音戛然一转:“刚听人说,她是由你父亲亲自给赐了名字,再拨到你身边来的?叫文竹,对吧?”

      薛文竹不明所以,直觉惶恐地下跪:“王上——”

      却被打断:“你抬起脸,”她似笑非笑地,声音异常森冷,“让我看看你这张脸——是不是真有这么像她。”

      怀看着她的神情,霍地想到了什么,脸色一下变得苍白:“母上,”他拉住她的袖子,语气几乎在恳求了:“不要……”

      “莲生,”她反握住怀,却是轻轻拂开了他的手:“这不关小孩子的事。你别管。”

      南诏女王亲临孔雀明王府的当日,便作主抬了太子身边一个婢子作新任明王妃。

      明王府派来接她的轿子在傍晚时抵达。画壁里,薛文竹换著红喜服,由人扶着坐上了轿。月色静悄悄的,入夜的风寒凉,远远地,裹着湖那头明王府间遍悬着的大红灯笼吹。歌吹声近了又渐远,更加衬出这头太子佛舍的寂静——殿下似乎早便歇了,佛舍里,甚至未曾上灯。一只猫影子从窗影儿间溜出,敏捷地爬上屋檐,枕着屋脊趴下。它举头望着月亮,不知是否由那苍白联想起了它的娘——想起她那模糊的脸和凉冰冰的嘴唇。

      他在昨夜才结束了与她的生离,却也在昨夜又经历过与她的死别。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只猫,直到再次闻到她身上的气味,才本能地回想起自己的归属。

      碧奴难过地抹着眼泪。

      檐下响起窃窃的交谈,是罗娘在问:“白日里,你在外头侍候,可听见殿下到底顶撞了王上什么,竟使王上下令禁了殿下的足?”

      另个声音压得更低,答:“……前头几句我听得不大清楚,就听殿下忽地抬高了声音,说了句:‘我一直都知道!’”

      罗娘静了静,才道:“你再好好回想下,这前后,殿下和王上到底在说什么?”

      那声音却支吾了,被罗娘逼得紧了,才终于打着颤说:“他们反复在提一个人,仿佛……是王爷那第一任王妃……王上怒极时说:‘不过是个照顾过你几天的贱婢’……殿下便问:‘母亲既然这样恨她,为何还要不停找来像她的人,送给父亲做妾呢?’王上就哭着说殿下不懂,王爷让那女人怀上了孩子——他背叛了自己,爱上了她,甚至到了现在,他都还念着那死人。既然他不愿忘,那她就要一直送去像‘她’的肉莲,让他再一遍遍体会失去的滋味……殿下,殿下也哽咽了,他说他这些年,其实从未曾摆脱过那个梦魇,他总是会梦见自己贴在那女人的肚皮上,听着她腹中胎儿的心跳,然后忽然地记起那孩子其实已经死了,一身冷汗地惊醒……他说他一想起那个孩子,就无法安眠,每次抄经时,都会向大日如来忏悔母亲的过错,可如果佛祖当真宽恕了王上,又怎么对得起那孩子和那些因王上妒怨而遭献祭的明妃……王上气极攻心,打了殿下一耳光,还勒令殿下禁足……”

      “罗娘,”那声音讲到最后,已经在啜泣了:“我后悔了,我不该听你的话设计竹娘,如果被殿下知道是我告知了王上竹娘名字的来历……”

      “殿下不会知道,”罗娘的声音不为碧奴所熟悉了,听起来阴沉沉的:“明天,我就会照承诺,调你回殿下近前……”

      碧奴的猫影子早已难以自抑地站了起来,他尚不能完全听懂她们的话,却敏锐地觉察出她们谈及了他的娘,泛起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嗓子里不自觉地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这声音惊动了罗娘,她惊道:“谁?!”

      碧奴被喝得打了个哆嗦,本能地察觉出危险,下意识掉头就跑。猫影子慌不择路地在绰绰的灯影与人影间流蹿,不知不觉便追上了早已远去的喜轿,而随它停在了王府的欢喜佛殿前。

      鼓乐早已停了,只剩寂寂的风不时吹起幡帕和堆积在地面的红纸,簌簌地作响,有婢仆掀开了轿帘,扶着盛装打扮的薛文竹走进佛殿。碧奴的猫影子躲闪在她们幢幢的人影间,也被她们的影子挟在其中,带进了殿。

      下面有比较多删减…)
      千盏酥油灯照着殿前丈八高的金刚欢喜佛像,将那紧贴的双身的影子拉长投射,庞然地覆盖住了整座大殿的穹顶,而随灯火的燃烧,憧憧地耸动。碧奴小小的猫影子被这大物吓得一跳,好半天僵硬着难以动弹,等回过神时,殿中的婢仆竟早已鱼贯退出去了。

      ——只剩蒲团上的人(…)他看见男人一只手覆盖住了薛文竹的脸,她那痛苦抽动的脸孔和惊厥的眼;另只手掐住了她的脖子,用力地收紧。碧奴盯着烛黄地面上他们抖动的影子,一眨不眨地看——薛文竹正在被那具没有血肉的完整人体骨架掐着脖颈提起,四肢狂热地摆动,像在业火里乐舞。然后忽然,颓然地摔落、委顿(…)男人回过了头。骷髅影深邃、中空的眼眶对上了还在怔怔看着他的猫影子。

      碧奴只听见脑中“嗡……”的声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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