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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五 曼陀罗华 ...

  •   下刻,出窍的魂影便自动回返了身体,碧奴自怀的怀中悠悠转醒。

      它发了会儿愣,这才觉出胸前的毛发因粘上对方的泪水而黏成了一小撮。碧奴不舒服地使猫爪子推怀的脸,却在触到他颊边那被掌掴出的红印时,力道不自觉地变弱。借着月光,它紧盯着怀看,由他深陷的眼窝,到直挺的鼻骨,再到干燥泛白的嘴唇。碧奴学着怀的样子,收起尖指甲,用肉肉的部分为他擦拭泪渍,又用嘴去一下下碰他着的鼻尖。忽然,它想起什么似的,猫爪子移动至他的脖颈间,抵在了他的动脉上——好像有什么不太一样,碧奴歪着头打量了会儿,猫爪子忽而一伸一缩,眨眼间,上面的绒毛便消褪了,碧奴的五指和身量迅速地抽长,变回了人形。他搭在怀脖颈上的那只手渐渐地收缩,另只手则也模仿着方才见到的情形,拉开了怀的衣领,然后将自己的脸凑近——碧奴死死地盯着那两片薄薄的嘴唇,迟疑着将自己的嘴贴上去,而就在他伸出舌尖舔舐的一瞬,怀霍然惊醒,动作极大地翻身坐起,直将碧奴掀了出去:“你做什么?!”

      碧奴直就着被他掀翻的姿势躺了下来,沉默地盯着他裸露出的胸膛看,怀顺着他的视线低头,不自在地拢了拢被他扯开的衣襟,没好气道:“不许再这样闹我!”

      碧奴问:“为什么?”

      怀怔了怔,不可思议:“你…会说话了?!”

      碧奴眨眨眼睛,翻了个身,凑近过来,又伸手拉下了怀的衣襟,手指抚摸上他心口的殷红胎痕,描摹着那如同半开半阖的八瓣莲花的印记,不太熟练地措辞:“这…什么?”

      怀皱眉,拨开他的手:“你别这样,我不舒服,”却还是紧接着回答他:“这是代表南诏王族血脉里曼陀罗的莲花胎印。”

      碧奴直钩钩地盯着怀:“你亲我,”像在控诉,“为什么我…不行?”

      怀想了想,才明白他的意思,只好解释:“猫和人的举动是不一样的。就像你现在变作了人,也要学着我们穿衣服。懂吗?”

      碧奴却坚持:“可我也看过他,亲你的脸。”

      怀的脸颊红了:“他是我父王,总还把我当小孩子对待……对了,你化形成人的事,我还没来得及告知父王,”他观察着碧奴的神色,斟酌着告诉他:“其实……他…也是你的父亲,你们的关系,就和我们一样。你明白吗?”

      碧奴眨了眨眼睛,他的神态总如幼猫般懵懂,怀忽然不忍心说下去了,他揽住碧奴的肩膀:“不懂也没关系,你有我就好了,”他放低声音,“哥哥会保护你。”

      碧奴仰起脸看他,慢慢地,视线又游移往下,定在他的心口,似懂非懂地重复:“…曼陀罗?”

      “曼陀罗是观音幻化游历至南诏时,灌入当时南诏王身体中的佛种机缘,它在那南诏王身体里生根、出芽、花开、花落、最终结出莲子,又将新的莲种通过精血传到他后代的身体里——所以,在每个直系南诏王室的血脉里,都藏有一颗沉睡的曼陀罗佛种,通过虔诚修行,它的根系会遍及体内的七万二千条血脉,进而渐次发叶、开花——这花的名字就叫‘曼陀罗华’。”

      碧奴抬眼,有意无意地跟着念:“曼陀罗华?”

      怀喃喃道:“是啊,曼陀罗华花开之时,意味着该者修行达到了大圆满,即身即可成佛,摆脱六道纠缠,永离生死烦恼,成就无上正等正觉,以己身超度苦难众生——不过这些,也只是传说而已,因为直到母上一代,南诏王室也未曾谁当真能够修身成佛……”

      碧奴渐渐倚着怀入睡,深更的钟声撞破长夜时,他的呼吸已变得平稳,怀慢慢将他放倒在床上。

      杳杳的晨钟声落进碧奴的梦里,却变作了阴惨的风,炽烈的业火,地狱里罗布的剑树、刀山,变作十殿阎罗异口同声的疾厉叱吒:“鬼子母!你触犯大忌,咎由自取,受判八大业火极刑!”

      烈火烹着热油,娘在火光中扭动,凄厉地惨叫。那惨叫声传到浑身发抖的碧奴耳中,却变成絮絮的咒语:“碧奴,娘的孩子,一定要记住娘临终前的这些话,一定要记住——你的生身父母,其实都来自中土的鬼修宗门‘地狱变’,你是我们以暂寄之肉身所孕育,所以天生即是鬼胎。你的父亲,乃是地狱变的宗主——法号‘尸陀林怙主’,他隐瞒身份所来南诏,为的就是那传说中可渡鬼魂摆脱地狱道的曼陀罗华……”

      “现在听不懂也没有关系,碧奴,但你一定要记好:曼陀罗华,曼陀罗华。你爹等待了它二十年,我有预感,它就快要开花了。从今往后,娘没可能再帮你,你就要自己经历数十、数百道鬼劫,到时候不要害怕,也不要失去希望,我的孩子。只要等到曼陀罗华开放的那天,剖出花心,吃掉它,你就能彻底摆脱这永远不尽的折磨!”

      “记住!孩子,吃掉那曼陀罗的花心!一定要在你父亲之前动手,不要被他发觉你的打算!娘会永远看着你……不要害怕……”

      一直在循环往复的咒念:“曼陀罗华……莲子佛心……吃掉它…你就可以摆脱地狱道…再不受其折磨……曼陀罗华……”

      直到所有声音都淡去,娘的鬼影被烧剩下一捧枯灰。阴风扬起灰烬,仿佛徘徊无量的悲苦,仿佛此刻俱寂的死灭……

      碧奴张嘴,用沙哑的嗓子哭喊着:“娘——”

      一声声没有回音地:“娘——”

      他的泪好像流尽了,身体还在被余焰的火光酷烈地烤炙,却觉得无限的孤冷,冷得他直打着哆嗦,不得不抱紧手臂蜷缩起身体,蹲到地上,哽咽着哭:“娘……”那股焦朽的气味充斥在他一呼一吸间,他的嗓子仿佛被这不可承受的苦味糊住了,教他再也叫不出声,只能呼噜噜、呼噜噜地咕叨:“救救我……谁…救救我……哥哥……”

      碧奴艰难地蠕动嗓子:“…哥哥……”凉风忽然涌进,他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既而被胸口剧烈的起伏颠醒,努力拨开眼皮。

      睁眼的一刻,他眼前的场景被泪水模糊着,只见有人影在绰绰地动,给他递来了水。

      碧奴就着他的手喝下了水,那人还在喂水时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碧奴下意识以为对方是怀,就势依靠在他的身上,手不自觉地揪住他的衣襟,抬脸一刻,那人也低头,微笑着看他。

      碧奴猛地松开手,僵硬地坐直了身体。

      被娘和哥哥都称作是“他父亲”的男人没在意他的生疏,用手背抹去他额头的冷汗,自然道:“你烧了七天七夜,可吓坏了莲生,一直陪你熬着,直到今早,你热退了,才被我哄去休息。其实,我没告诉他,这是鬼修渡劫后常见的遗症,会反复经历当时情境的梦魇,我们一般称其为‘回煞’,你日后多习惯便好了。”

      碧奴小声地问:“为什么?”

      他这问话毫无前言后语,难得对方竟能毫无障碍地听懂:“你想问为什么不告诉莲生吗?——没有必要,况且,很多事,他也无需知晓。”

      男人说着,便站起了身。碧奴见他就要离开,下意识开口:“娘——”

      男人步子一顿,微微回脸,温雅的面庞晦暗在阴影中,注视向他的眼神深邃而平静:“我和你娘,相识已久,她自愿随我来到南诏,却没想到,我没能带她回去。当初,我并不主张她生下你,是她非要这么做,因此才大伤了元气;这一次,她又是为护你渡劫而魂殒。碧奴,以后的鬼劫,你只能靠自己渡过——强大自己,不要辜负了她。”

      碧奴听得怔怔,等再回过神时,对方早已离去。他在床榻上猫一样地伏趴了一会儿。不知发了多久的愣,这才觉出饥饿,跳下了床。他不习惯穿鞋,就这样光着脚往外走。

      晌午很静,只有衰蝉在竭力地鸣叫。他所歇的地方,是太子惯常起居的佛舍,于是一时之间,碧奴竟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怀。他随便转了圈,没见着那些惯常伺候他的婢仆人影,却觉出了阳光的炙烈,他魂体仍虚着,走到莲塘前时,实在受不住晒,便停了步子,就近踏上泊在岸边的小船,一划桨,往莲叶仍未凋处避暑去了。

      可船刚刚停住,船头前的水面上,就霍然冒出个女人的人头,她的衣裳、头发都湿了,脸上的脂粉晕得厉害,到处青一块儿红一块儿的,还沾着不少水草,她呸呸两声,连吐出几口淤泥,还并着只活蹦乱跳的小鱼。

      碧奴皱着眉打量她,她见状,猛地扎进水里,游了圈,又从船尾探头,笑嘻嘻地开口,声音竟是碧奴所熟悉的:“你认得出我吗?”

      透过花里胡哨的妆面,碧奴依稀辨出了眼前这人确生着罗娘的模样,但她的神态、举止却与平时的罗娘大不相同,显得疯疯癫癫的,碧奴实在难以理解她为何要在水里游荡。

      “罗娘”又说话了:“我们见过的啊!在湖心洲佛堂,”她挤眉弄眼地,做出个小心抱着婴儿的姿势,显然是在模仿鬼子母的动作:“你还记得吗?”

      碧奴对她这样揶揄自己娘感到不悦,转了眼去,不再理她。“罗娘”反而急了,径自爬上船:“你忘了吗?”

      她这动作终于唤醒了碧奴的记忆,他恍然:“……你是那只水鬼?你怎么在她的身体里?”

      水鬼嘻嘻笑道:“当然是因为我夺舍了啊!我们又不像你一样,有冥猫孕育出的身体,自己的尸体死相太丑,当然就只能夺别人的身体用。可惜了,这王府里长得还成的姑娘太稀有了,我挑挑捡捡半天,才凑活着选出个还勉强看得过眼的。”

      ——碧奴这才明白罗娘为何没守在他房外。

      风摇动荷影,斑驳着她的笑靥,碧奴看着她这不大正常的模样,鬼使神差似的问出:“你知道曼陀罗华吗?”

      “罗娘”笑晏晏地:“知道啊,”她忽然凑近了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我还知道,愍怀太子,将是南诏王族一脉里,第一个修出曼陀罗华的人!”

      碧奴心尖一跳:“你怎么知道?”

      “切,”“罗娘”却远离了他,翻了个白眼:“你问问整个南诏,除了你以外,但凡三岁以上会说话的人,有谁不知道这个事?”她摆了摆手,很不耐烦似的跟他讲:“愍怀太子生在初秋,却很奇迹地,使这池塘里败落的莲花一夜再开,所以得了莲生这个小名。你知道莲花在密教里的意义吧?据说这事还传到了天竺,使那里一个大师——叫什么我忘记了——千里迢迢来南诏,想要收怀太子为徒,可惜才到了一日,便圆寂在了明王府。这座佛塔便是为安葬太子恩师的舍利而建——这大师见到太子时曾断言,只要渡过这一生的情劫,太子便可即身成佛。所以,人人都相信,曼陀罗华终会在怀太子身上绽开。”

      碧奴喃喃道:“情劫过后…即身成佛……什么意思?”

      “罗娘”像是很嫌弃他这都不懂似的,却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就是说他这辈子会对某个人用情至深,这是他所必经的劫数,但等到他斩断情念、下定决心断情绝欲的那刻,他便不会再为任何一段情感、任何一个人所停留人世,从而成为超脱六道的正觉者……”

      她说话间,明王府那边忽然响起喧嚷声,似乎不断有人在喊着“王妃““佛桑”一类字眼,乱糟糟的,喧哗中,忽有婢仆发出悚然的尖叫声,碧奴和“罗娘”都清楚地听见她惊叫:“树在流血!”

      “罗娘”脸色一下亮了,一把拽起碧奴:“走!有热闹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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