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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第九十四章 孽之始 ...

  •   “……是祂教我明白……我可以爱……”
      听清常恒断断续续的反驳,郎夋反而笑了起来。
      祂并不与常恒争辩,这是顺着对方的话接着问道:“你既爱他,那为什么还要伤害祂呢?”
      见常恒不答,郎夋径自说道:“是因为你的神性,它使你表达爱的方式只有亵渎、伤害、乃至摧毁。你越喜欢什么,越会想要蹂躏和吞噬什么。你在诞生前就丢失了对你而言最重要的东西——类似于心脏的那部分神性,所以你的神性永远饥渴、永远暴虐,永远不能得到满足……”
      “不,”常恒下意识地反驳,“不是你说的这样,我不是因为神性才屠戮祂的信众、将祂囚禁在身边……不是,虽然很痛苦,虽然不情愿,但我一直有听祂的话,压抑自己的本性,我以为我做得足够让祂满意,我一直都竭力地控制着自己……”
      ——不是为了夺取至高的权力,也不是被负面神性所驱役。
      “哦?”郎夋的声音几乎与沈碧同时响起,都在问祂:“那你为什么还要那样做呢?”
      常恒流着眼泪,恍惚道:“因为我那时以为,祂不要我了……我那时不知道祂刚刚强行分离过自己的神性,在闭关养伤,只知道祂突然便不见我了。我找上崇明殿,千秋、万岁拦下我——它们从不准我踏进那里。我其实无所谓,但它们还对我说,我再也不能靠近祂了。它们驱赶我回深渊,说我的神性会给哥哥招致无可挽救的灾难。所有信徒都听信了它们的话,认为是我害了哥哥,无一例外地仇恨我,而哥哥也真地对我避而不见。”
      “……我等了很久,”祂哽咽道:“我这一次真地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明明已经……我怨恨哥哥,更怨恨所有阻挠我的人,我以自己的血召唤出了深渊中的龙蛇,既然他们这样对待我,我就真地如他们所愿堕落好了。而哥哥,我要祂为抛弃我付出代价,我要祂眼睁睁看着祂的造物毁在我的手里……”
      “祂不可能这样做的,”沈碧打断祂道:“你误会祂了!你总是把事情搞砸!”
      常恒默了瞬,才道:“当我杀光所有造物,闯进崇明殿内殿时,才发现祂受了重伤,可一切都晚了……而且,”
      祂的表情突然变得阴沉,“祂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为什么默许部众的所作所为?即便后来,我质问祂的时候,祂也没有解释,祂无法解释……”
      “你猜得没错,祂确实又一次割舍掉了你,阿恒,”郎夋悲悯地注视着常恒,“祂那时已又一次决定牺牲你成就他的‘义’,你至今还不清楚祂当年强行分离出的神性是什么吧?”
      “那如果被放任长大,就势必会夺走祂生命的神性,是祂对自我的怀疑和否定,是他因你生出的心魔。”
      “那只血凤凰,其实就是金乌的非我相。”

      阿怀踏出深渊的一刻,候在入口处的千秋急忙上前。
      鸟面人身的护法金鹏皱眉看向祂怀里失血昏迷的阿恒,不赞同道:“您应当除去这孽障。”
      “祂什么也不知道,”阿怀垂眸,手掌抚过阿恒额间的血洞,为祂止血,道:“而且,这孩子本身是无辜的。”
      “祂身载由太一分离出的堕落神性,”千秋那双属于鹏的鸟眼里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憎恶,“即便祂现在灵智未开,日后也会觉醒神性,走上一条注定与您对抗的道路,给原本祥和安宁的神域带来不幸。与其那时再解决掉祂,不如趁早铲除祸根。”
      “况且,”千秋鸟喙开合,冷漠道:“这令您心生怜悯的外表,这故作可怜的姿态,这伪装无害的本领,或许就是堕落来到世间展现出的第一种恶——欺骗。天性使祂无师自通地学会如何表现弱小、使忌惮祂的人卸掉防备,得以苟延残喘——祂无疑居心叵测。”
      阿怀的手虚拢在阿恒的伤口上,指尖则无意识地摩挲着阿恒眉心的银瞳。那瞳在祂指下轻轻地颤震,像月光下蝴蝶拍打的翅膀。
      祂没有回应千秋的话,只是道:“我第一眼见祂,便知道祂是我的弟弟。”
      千秋眉头紧攒,不认同道:“您与祂虽为兄弟,却有本质的不同。”
      阿怀叹息道:“所以我更应该照顾好祂,监护祂正确地使用自己的力量,神性没有绝对的善和恶,只要我能帮祂约束好自己的行为,你所担心的事就不会发生。”
      千秋沉默良久,才缓缓道:“您要明白,没有神性能恒久地忍耐境遇与自身相悖,您的慈悲对祂而言,或许无异于凌迟。”

      阿怀没有将阿恒带上崇明殿,祂在凤凰花林里造了一间木屋。
      神域中的凤凰木高逾十丈,花叶蔽天,阿怀自小木屋的窗里向外望,总像是看见了黄昏落霞。
      他掩上窗扇,回身间发现阿恒竟已悄无声息地醒来,正用乌黑黑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紧自己,见阿怀回望过来,慌忙别过眼,似乎怯于与祂对视。随着阿怀的走近,更是蜷缩着身体、微微发起抖来。
      阿怀连忙止步,放轻声音,安慰道:“别害怕,我是哥哥。”
      阿恒仍垂着眼,不敢看祂。
      阿怀走到床边,扶祂坐起,使祂靠在自己怀里,用脸颊试探祂额头的温度。
      阿恒的身体绷得很紧,在阿怀贴过来的一瞬,牙关都在打颤,却又在阿怀直起身时,突然伸手抓上了祂的衣袖,像是沉默的挽留。
      阿怀便把祂抱在怀里写字,阿恒很安静,一动也不动,但始终紧紧攥着哥哥的袖。
      ——阿怀正在写作《奥义书》,祂用蔷薇花枝蘸着朱砂墨汁,在帛卷上工整书道:“……有道:‘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阿恒也悄悄用指尖蹭了朱砂,在阿怀的袖子上胡乱写画一气。
      阿怀按住祂的手,阿恒惶恐地抬起头,却见阿怀并未有动怒的神色,只是指着还未干涸的恒字,对祂道:“这,是你的名字。”
      阿恒轻轻启唇,声若蚊呐。
      阿怀便又耐心地教祂念:“阿——恒——”
      阿恒却跟着念作:“哥、哥,哥、哥。”
      阿怀一愣,望进阿恒的眼——祂有双小动物似的明眸,湿润、柔软、羞怯,与阿怀对视的一瞬,下意识便垂眼低眉。
      阿怀忍不住抚上弟弟的发顶。这一刻,祂心里有百转千回,最后俱汇作一念:如果祂们能一直这样陪伴着彼此,度过漫长的光阴,那该有多好……

      或许千秋的提醒是对的,许多年后的凤凰花雨中,手捧着小小血凤的阿怀悲哀地回想当时。提防和伪装是堕落生便具备的本领。而祂用一念恩慈,将原本必将与祂背道而驰的阿恒强纳进自己的怀抱,使两人都偏离了既定的命轨,踏上了一条万劫难复的歧路。

      可彼时的阿怀尚不明白。
      祂罔顾劝告,执拗地带阿恒离开深渊,将祂纳进自己创造的神域,教导祂爱与怜悯,带祂一起生活。
      祂们会经常外出,到处去治愈受伤的动物,阿怀鼓励阿恒与它们亲近。
      鸟啼喈喈,鹿鸣呦呦。风刮来梢间清澈的雨露气,阳光透过凤凰花木婆娑摇摆的枝叶下澈到阿恒身上,使祂也沾上同哥哥相似味道的草木花香。而因这气息,神域中的造物欣欣然接纳了祂的到来。

      ——可它们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在阿怀所创造的永恒神域里,即便是最凶残的野兽,也必须遵守既定的秩序,会被驱逐出神域的恐惧使它们自觉地限制着自己的欲望——从未有过类似的情况发生。
      而据目击者说,那残暴的凶徒是只白虎。在月色下,它的毛发如镀银光,极致残忍,而又美丽。
      但作为神域的主人,阿怀从不知道这里有这样一只虎。
      直到那天夜里,祂尾随偷溜出木屋的阿恒,亲眼见证祂化作虎形、茹毛饮血。
      这一次,祂终于直视进了那只虎的瞳孔,也突然明白了阿恒为什么一直避免与自己对视。
      祂想起阿恒白天时还怀抱着这只兔子,乖乖地对祂讲着“好喜欢它”。
      而在夜晚,祂就毫无犹豫地用尖牙刺穿兔的脖颈,饥渴地吞咽下它的血肉。
      ——那双非人的眼瞳中,只有漩涡一样深不见底的欲望、疯狂以及漠然。
      祂很聪明,阿怀心头发冷地想,知道要化成兽体掩饰罪行,也知道在被捉住受罚时痛哭流啼地道歉、辩解、保证,使祂不由自主地心软。
      阿怀走近,抱住阿恒,像抱住一枚落了水的月亮,沉甸甸的,让祂只能随它下沉,窒息在四遭涌来的冰冷潮水里。

      这夜过后,尽管阿怀包庇了真凶,也竭尽所能地掩饰着阿恒业已觉醒的神性,却还是被有心者发觉到蛛丝蚂迹。
      万岁特意自崇明宫而来,劝说阿怀莫要再养虎为患:“堕落的天性便是掠夺和毁灭。随着祂的强大,神性势必将逐渐圆满,到了那时,祂一定会觊觎您的权柄;况且,太一自沉睡后,一直在以梦境的方式自我扩张,创造新的时空,而您现在所能对轮回世界施加的影响还极其有限,一旦太一的力量积蓄到一定程度,祂势必要重返神域。到时您便将以一己之力,面对二方强敌……”
      可无论万岁怎样苦口婆心地陈明利害,阿怀都只回以沉默。
      万岁只能无功而返。
      傍晚时分,绚烂的烟霞笼罩着凤凰花林,雾似的月影绰绰藏在高木间。而月影间,有道倚坐着枝干的身影正等待着他。
      那人看上去大概有十五六岁的年纪,与阿怀一般白袍、束发,手腕、脚腕都生得纤细,挂着新编的桂环,此时,一边荡着脚、一边自上而下地俯视万岁。
      祂的容貌隐在阴影里,额间那只银瞳在万岁抬眼看来时倏忽闪过恶意的冷光。
      两人一时都没有开口。
      万岁戒备地紧盯着祂,不知不觉间,天色悄然昏黑,而阿恒身后的月轮已变得明亮。风簌簌拂过林叶,万籁仿佛都为这一刻沉寂。
      阿恒终于动了,祂扶着树干站起,合掌于胸前,身后的明月仿佛与祂合一。下一霎,月轮骤然全黑,而阿恒的银瞳明光大盛,祂身周顷刻爆开浓郁黑气。
      万岁迅速后撤,却仍是被这强势的神性力量所伤,金色翅膀铩羽而折,骨骼断处发出咯吱吱的□□。
      万岁踉跄拄地,他望着那缭绕不散的黑气,冷笑道:“你果然业已觉醒堕落神性。孽障!”
      阿恒却不与他多话,自梢间一跃而下,直掠向万岁。
      而在这纵身之间,万岁的折翼已奇异地再生,金翅大鹏鸟兀地振羽,现大光明相,无量光明瞬间扫空黑气。
      阿恒掠来的身形一滞,慌忙捂住被刺痛的双眼。万岁看准时机,猛地探爪掏向祂胸口。
      皮开肉绽的一瞬本应痛极,但阿恒未及遮挡的唇忽然抿紧,嘴角不易觉察地微微上挑,像在嘲笑对手。
      万岁尚不及反应,便闻得一声破空尖唳,使天地为之剧烈摇撼。
      既而,地裂天塌间,一只通体赤红的金乌抟风而来,周身燃烧的怒焰使所过之处皆成火海,将天地映得变色。
      金翅鸟为其威所骇,仓惶连退数里,才敢跪地叩首道:“请您息怒。”
      烈烈燃烧着的金乌转瞬即至,盘旋下落,在接住阿恒身躯的一瞬,化回人形。
      阿怀看到怀中因重伤而昏迷的弟弟,双眸即刻血色更甚。祂抬眼,怒目视向万岁,沙哑着吼道:“在我的领地,杀我的弟弟,谁给你的胆子!”
      “——滚!”
      怒火将整个凤凰花林都烧成了飞灰,万岁嗫嚅,却又无从辩解,只得眼睁睁地注视着阿怀小心捂住阿恒还在汩汩冒血的伤口,闪身离去。

      “金乌魔相,便是后来的血凤凰身。所有当事者都只以为那是一场意外触发的神怒,”郎夋叹道,“就连阿怀自己都未能及时发觉——崇高自此杂糅了私心,神性不再纯粹,祂的心魔尚在那时便已生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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