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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第九十五章 何以堪 ...

  •   阿恒醒来时,胸口的伤已经愈和——哥哥的神性使祂拥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力量,祂永远可以治愈阿恒的一切伤痛。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火势已然被浇灭了,房中没有上灯,黑魆魆的,阿恒只能看见哥哥坐在祂床边的轮廓。

      祂坐起身,将头埋进哥哥的颈窝撒娇,额触及阿怀的脸颊时,竟发现上面湿热一片。

      阿恒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哥哥,你怎么哭了?”

      阿怀没有回答,只是垂眼看祂,看祂小动物一样清纯懵懂的神情,柔软的、被伤害也没有生出芥蒂的眼神,心里一阵阵地泛着酸。

      阿恒没有等到哥哥的回答,遂仰起脸,舔舐祂的面颊,为阿怀拭泪,无声地安慰着祂。

      神域的雨渐渐停了,风里的焦味越发弥散。小木屋外的凤凰花林被阿怀的怒火毁去大半,四遭一下变得空旷、寥落。

      这一次后,再没有生灵敢轻易靠近祂们的家——完全成了阿怀和阿恒两人独有的家。

      阿恒费尽心思,终于得以独占哥哥。

      阿怀再没有往崇明殿中去,祂重新装点家的四周。遍植花、草,增添陈设,祂在小木屋后辟了一方清泉,又在紫藤萝花架下安放秋千。阿恒便整日里乘着秋千开心地荡。

      藤萝花开了又落。

      阿怀偶尔坐在秋千架上,看着风将紫藤萝的花苞吹落进泉水里,心少有地,会为花的凋落而生出涟漪。

      ——祂以往从不会留恋于某一刻的时光,万物的盈虚、生灭于祂而言,没有特定的意义,祂是永恒的神之子,拥有没有尽头的生命。

      可现在,阿怀开始贪恋起一个瞬间,祂不想让阿恒长大。

      因为随着长大,阿恒身上的堕落神性势必会逐渐强大,对于堕落而言,作恶即是本能……

      “哥哥!哥哥!”阿恒神采飞扬地跑过来,一下扑进阿怀怀里。秋千因为祂的动作骤然升起,又下落,阿恒拢着手掌,央阿怀:“你伸手给我。”

      阿怀笑着照做,阿恒这才小心翼翼地张开手,两只月光造就的蝴蝶从祂掌间飞出,落至阿怀指尖的一瞬,又泻作流光。

      ——阿恒最近在跟随哥哥学习有关创造和治愈的法术。可是创造本身与堕落神性相悖,是以阿恒的造物总不能长久留存,特别在遭遇阿怀的时候,哥哥周身那层纯白的日冕之力,总是下意识便将阿恒的堕落造物碾为齑粉。

      光蝶消逝的霎那,阿恒神色也转为黯然。

      阿怀刚想出言安慰,阿恒忽然一跃跳下秋千,朝虚空摊开手掌。

      倏忽,月光变作成千上万只蝴蝶从祂掌心飞出。

      阿怀还在随着秋千摇荡,那些用月色造就的蝴蝶就围绕着祂飞舞,朝祂衣袂间扑簌,触及日冕光晕的一瞬,便破碎成万千的光点,像是场盛大的落雪。

      阿恒终于由衷地笑起来,月牙眼弯弯的,有些小小的得意。就算祂与哥哥的神性相互排斥又怎样,祂总有办法,总会有办法和哥哥靠近。

      月光碎落,又在祂掌心凝聚,再化回义无反顾的扑蝶——仿佛对粉身碎骨的痛楚也甘之如饴。

      阿恒终于失控了,猝未及防地。在祂替阿怀往林深处去采蘑菇时,毫无征兆地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竹篮被倒扣,阿恒虚软地爬起,想要伸手去拢散落的菇,却只觉那些斑斓的色块在眼前飞晃,而祂身体里横冲直撞起一股强大的冲动,使祂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方才站起便又跌倒在地。

      天上的月亮已不知不觉满盈,像有泠泠的波光在其中急剧地晃动,几要将月轮搅翻。

      蓦地,伏地的阿恒一声长吟,身周爆开黑气,衣袍碎裂的瞬间,祂洁白的胴体上泛起冷银色的月冕。阿恒缓缓地抬起头,失去了情绪的双眼间,天眼已被血色浸透。

      伴随着祂发出的非人长啸,即刻有黑雾自地底腾起——

      小木屋里,正在为弟弟煲汤的阿怀与崇明殿中,正在打坐的千秋、万岁几乎同时被惊动,朝声源奔赴。

      树林已完全为黑雾所笼罩,阿怀不得不使用天眼辨别方位。但很快,祂便不再需要天眼,就可以仅凭那浓重的血腥气味感知阿恒的位置。

      阿怀的脚步不由更快,祂几乎是一头撞进了黑雾的最深处,然后一眼撞见正在嚼食着心脏的阿恒。

      无数尸体匍匐在祂脚下,像在扭曲地膜拜。阿恒又掏空了只麋鹿的胸腔,那鹿轰然倒下,血淋淋的心被阿恒捏在手里生啖。

      祂全身都□□着,肤色月光一样幽白,长发妖异地飞扬,水母一样飘荡,瞳孔也雾一样的黑,而天眼和唇则是黏腻的血红。

      祂没有任何感情地注视着阿怀,还残存婴儿肥的两颊因咀嚼的动作嘟起,完整咽下鹿心的一刹,祂动作极快地袭向阿怀。

      阿怀没有动作,只是怔怔望着阿恒矫捷地扑身,向着自己伸出指爪,却在五指碰上阿怀胸膛的一瞬,被自动抵御的日冕光环灼痛,踉跄着收手,连退开数步,跌倒地上。

      这疼痛仿佛唤醒了阿恒的些许神智,让祂瞬间认出阿怀,不假思索地爬向哥哥,却在对上哥哥眼神的一刻,停住了动作,既而猛地意识到什么,仓惶四顾,视及满地的尸体时,下意识地吞咽下口唾液。再抬眼望向阿怀时,神色已转为惊惧和哀乞。

      哥哥垂眼看着自己,既没有像上次那样发怒,也没有伸手拉起祂,这让阿恒心惊,祂想牵住哥哥的袍袖,像以往一样靠撒娇求得原谅,可手甫触及阿怀的白袍,就在上面留下了鲜明的血污。

      阿恒的手一颤,而后倏然松开。

      忽有扶摇刚风拂过,驱散了缭绕的黑雾,大金鹏鸟的法相有如蔽月之云,睥睨在林梢之上,转瞬落地,化回千秋、万岁。

      鹰眼尖喙的千秋环视周遭,而后将视线牢牢钉在阿恒身上,冷漠的、憎恶的。

      万岁则直接上前几步,对阿怀道:“这孽障造此杀业,绝计不可轻易饶恕。依照规矩,当上‘脱胎换骨’之刑,严惩不贷。”

      阿怀没有应声,阿恒慌张地再要去拉阿怀的袖口,却一下被千秋掐着脖子提起,摔到一旁。

      阿恒红了眼圈,再待朝哥哥爬。

      千秋手中却已现出条九节骨鞭,这鞭以金鹏自身鸟翅打造,硬愈铜铁,千秋毫不留情地一鞭直抽上阿恒脊背,竟直将祂的椎骨生生抽断!

      阿恒痛得嘶吼,几乎不近人声。可千秋手上的鞭却分毫不殆,又朝祂腿骨抽去。

      ——施刑脱胎换骨,即是将全身骨骼尽数打碎,再生生剔出碎骨,只留下堆模糊血肉再生。

      千秋三鞭下去,阿恒腿骨、脊骨尽折,但祂犹在一刻不停地朝阿怀爬行,祂两眼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哥哥,其中轮换闪过诸如怨恨、痛苦、希冀的复杂情绪。

      而那只血红的天眼,则在缓缓渗出血泪。

      就在阿恒再次伸臂够向阿怀衣袂的时候,千秋的骨鞭也打向了祂那只臂骨,骨骼碎裂声再次响起,千秋瞠目、惊呼:“您——”

      ——竟是阿怀用手生生扼住了那行将抽及的鞭子。

      而千秋这才发现,阿怀握着鞭的掌在细细地发着抖——祂整个人都在发着抖,像马上就将支撑不住。

      阿恒奄奄地伏在他脚下,手紧紧攥着哥哥的袍袂。

      阿怀缓缓下蹲,从一侧小心地抱起了阿恒,祂的声音很沙哑:“理当还有一鞭,我替祂受了吧。”

      千秋哪敢鞭笞阿怀,闻言,骇然跪地。可未待他开口言及剔骨,阿怀便径自抱着阿恒离去。

      阿恒已痛晕过去,却还记得死死扒着哥哥,就像小时候一样。可祂比那时要重上太多,几乎让阿怀有种要抱着祂沉堕的感觉。或许,怀想,自己就像是个抱着月亮跳水的人,即便早已无法呼吸,却依旧不舍得放手,在死前的最后一刻,仍沉溺在那令祂窒息的拥抱里。

      阿怀极尽温柔地抱住弟弟,抵住地的额头,细细地颤抖,无声地落泪。

      祂治好了阿恒的断骨,却没办法愈合两人的关系。

      阿恒变得沉默,即便早已可以自如地行动,祂仍只是长久地躺在床上,望着顶板发愣。

      祂外表已有十六七岁大,面容棱角鲜明,再不是从前那个清纯可人、只会黏着哥哥撒娇的小娃娃,阿怀看不懂他的心事——弟弟在怨恨自己吗?如果祂恨祂……那祂,还爱祂吗?

      晚间,他们睡在床上。阿恒突然靠过来,将头倚上阿怀的胸口,像是在听祂的心跳声。

      阿怀的心跳不受控地加快,祂猝然想起失控那晚的弟弟,啖食成百上千颗心、也觊觎祂心脏的弟弟,阿怀垂眼打量向阿恒,却见弟弟因这姿势,柔软的脸颊被压得变形,就像小时候那肉嘟嘟的样子。

      阿怀只觉那一瞬,心疼得发软,祂情不自禁地轻轻抚上了弟弟的脸。

      阿恒的眼睫颤了颤,吐字轻轻地:“哥哥,你还生我的气吗?”

      阿怀没有回答,祂不能够回答,作为神域的主人,祂已经一次又一次地徇私,祂没有资格再回答这样的问题,祂也不敢直面自己的答案。

      阿恒等不来哥哥的回应,眼圈渐渐泛红,祂颠三倒四地求:“哥哥,你不要生气了,我以后保证乖乖听话,如果我再,我再……你就把我关起来好不好……你不要讨厌我……”

      阿怀仍旧沉默,但祂微微起身,吻了阿恒额间的天眼。

      阿恒瞬间就变得柔顺,蜷在哥哥身边,睡着时,眼睛仍是弯弯带笑的,连眉心的银瞳,都显得甜美。

      阿怀从此不敢再看月相的盈虚。

      因为每到月圆,阿恒体内的力量就会爆涨。先时几次,还能被阿怀压制,可随着力量的累积,阿恒越来越难于自控,祂只记着不能伤害哥哥,也不能再惹哥哥生气。于是,祂便主动将自己关禁起来,发狂地自我折磨。

      阿怀站在门外,听着祂在地上颠仆、打滚,不断用头撞击墙面、床脚,急促地喘息、痛苦地□□,直到一夜将近。

      禁制解除,阿怀推门而入,抱起筋疲力尽的弟弟,吻住祂的天眼。

      阿恒在得到吻的一刻,会露出餍足的神情,仿佛悖离自己的神性、封印自已本源的力量,于祂而言,并不是件极尽痛苦的事,因为祂会在这之后得到哥哥的一个吻。

      祂只要这个吻。

      能赐予祂强烈的痛苦和更多幸福的吻。

      当然,祂还可以更贪心,如果祂肯为了哥哥忍受更多折磨,那么哥哥一定会更心疼祂,答应祂的更多索取……

      阿怀又一次推门而入时,入眼的便是遍体鳞伤的弟弟。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因为频繁的压抑,阿恒的堕落神性也极力地反扑,他渐渐地,只能靠自残应对……

      这一次,祂伤得甚至不比受换骨之刑时轻,阿恒倒在血水间,神智还是浑噩的,并没有觉察到阿怀的走近,只知道埋头拼命地嗅闻——祂怀里抱着的,是阿怀常穿的外袍,已被浸染成件血衣。

      阿恒借着上面熟悉的花木香汲取着慰藉,身体紧紧缩成一团,像又变得幼小。

      阿怀将祂抱上床塌,治愈祂的外伤。

      阿恒渐渐清醒了些,祂扬起脸,向哥哥讨吻。

      阿怀看了祂很久,才将唇附上祂的天眼,阿恒又扬起下颔,理所当然地,期待已久地。

      阿怀遂吻上祂的唇,这吻太苦涩了,阿恒只能尝到自己嘴里的血腥味和哥哥不断落下的泪水,但祂还是感到从来有过地餍足,就连祂快要干涸的神性,都仿佛被浸润。

      祂由衷地微笑起来。

      阿怀的唇久久停留在阿恒苍白的唇上,祂几乎快要抑制不住自己喉咙里的呜咽。这是祂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祂自以为是的爱拯救不了祂的弟弟,只会让阿恒加倍地、却甘之如饴地受苦。他不敢去想下一次、乃至下下一次月圆时……

      祂这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千秋的劝告:“您的一念恩慈,对祂来说,无异于凌迟。”

      堕落是阿恒生就的神性,掠夺、侵占和毁灭乃是祂的本能,而自己却用想当然的爱打造了诱引阿恒的陷阱。

      祂用这陷阱捕获了阿恒,然后旁观着祂在其中受尽煎熬——以此换取整座神域的安宁……这样托词高尚、实则卑劣的爱……

      阿怀猛地起身。阿恒已经已经沉睡,嘴角犹微微牵起,像沉浸在美梦。阿怀却自觉再无法面对弟弟,夺门而出。

      夜色已尽,朝阳日正自东方冉冉升起。

      阿怀倚靠着凤凰花木,心一阵阵的搐痛,四肢百骸也不受控制地开始抽搐,阿怀惊讶地发觉,竟有赤红的魔气从祂身体里析出,渐淅地,完全掩盖了祂周身那层洁白日冕。

      ——崇高被自我的怀疑和否定消解,神性岌岌可危。阿怀终究不是太阳,祂发了疯,却不是为着快要溺毙水中的自己,而是为那陪他殉了情的月亮。

      随着阿怀的入魔,日轮渐渐侵损,大地剧烈摇撼,造物开始消亡,这片由崇高神性所支撑、创造的神域行将土崩瓦解。

      金鹏鸟千秋、万岁自崇明宫中飞出,一上一下,以翅翼托固住天、地,却无法阻止造物们的迅速死亡。

      凤凰花落如雨,阿怀在花雨中落下眼泪。

      祂是无能的,既做不好一个哥哥,也庇护不了祂的信徒。

      阿怀感到羞愧,祂决不可以让无辜者同祂一起承担苦果。入魔使祂神智都开始恍惚,但阿怀还是强撑着理智,一刀刀剔除着祂的心魔。

      魔性已蚀入他心上七窍,阿怀只能生生剜下那一片片腐肉,剜心剧痛使祂几次快要晕厥,又只能强自坚持。四十九刀落即,神域止住崩溃,通身浴血的阿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捧起那团腐化的心头肉,注视着它在复又逐渐亮起的朝阳下化形成一只血红色的小鸟。

      “丹阳,”阿怀泪眼模糊地望着这只在漫天凤凰花雨中诞生的小鸟,为它取名:“丹阳。”

  • 作者有话要说:  爱不纯粹,不只有甘美,也有痛苦,不只给人信仰和救赎,也使人沉溺、迷失,爱使人生出自私心、占有欲,爱使恶徒顾虑,也使圣徒动摇。
    有句化用自鲁迅:“…自诩为太阳,光热无穷,只是给予,不想取得。然而终究不是太阳,他发了疯!”
    p.s.丹阳其实是怀的切片。
    话说不知道大家发没发现,太一祂家有精神分裂遗传病(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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