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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麻花辫 ...

  •   夜里走路往往让人辨不清方向,去宫庙还要穿过一片农田,不敢走得太快,在弯弯曲曲的田埂上依循前面的足迹蠕动。穿过农田看到房屋的灯火,锣鼓声也渐次逼近,离开田埂就是一条直通小巷的石板路,路的两边真的如蒋晓川所说由反差巨大的新旧房屋簇拥着,仿佛是两个不同的时空拼凑在一起,而这条巷子把他们隔离开来又连接再一起,恰是供人围观的一条栈道。走到小巷的尽头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广场的中央搭着一个戏台,旁边是供人祭祀的宫庙,底下坐着看戏的村民,在群众的尽头是几个商贩,即对台上的表演无精打采,对自己的生意也漠不关心。他们一群人到了不是看戏,而是先到宫庙里面瞻仰神像,看看壁画及柱子上的对联,再出来找合适的位置,最后在宫庙门口的柱子旁找了几条长凳坐下。蒋晓川等他们落座后就去商贩那里买东西,不一会儿提着几袋油炸的南瓜饼过来,那饼是面粉裹着切碎的南瓜条及小葱,用铁勺舀着直接放油锅里炸成碗大的薄饼,四周是脆的,中间软糯。他们咬了一口都说好吃,就一边吃这油炸饼一边看台上光怪陆离的表演,台上唱的是风花雪月忠奸善恶的故事,因为听不懂地方戏的唱词所以不解风情,不一会儿便觉索然无味。赵子言想如果是田家英来看这样的戏剧,是否依旧津津有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不管是什么发生什么事情,他这边远兜远转的,最后都会想到田家英,然后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台下看戏的观众发现一旁多了几个陌生的年轻人,纷纷投以好奇的目光,又窸窸窣窣议论了一阵。台上的演员见台下的不上心,也开起了小差,两旁的兵丁开始晃动这身子活动筋骨,甚至有人清了清嗓子往地上吐了口痰,站立中间的老旦还在如泣如诉的唱着自己的冤屈,麻木的人都出了戏,入戏的人都出了神。胡玲被人看着觉得别扭了,想叫他们回去,爱凑热闹的陆德明以时间还早希望多呆一会儿。胡玲推了一下梁月月说:“就你戏多。”说不好是指桑骂槐还是隔山打牛,反正那牛是无动于衷,倒是这桑伤心了,梁月月摸着被推到的地方委屈说:“你倒数落他啊,关我什么事。”胡玲说:“怎么不关你的事,教子无方。”陆德明这牛还是漠不关己,看着远处有个摊位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你们看,那里还有卖小吃,我们去看看吧。”这一招呼几个男的离开条凳提着博饼就过去了,两个女的摇摇头也只得后面跟着,过去一看是卖扁肉汤,刚好配博饼,一人就点了一碗,没有餐桌,只好站着边看边吃。胡玲觉得自己的淑女风完全被他们带偏了,大庭广众之下站着吃东西,又好气又好笑,跺脚说:“我真不该跟你在一起过来,成疯丫头了。”嘴巴一边抗议一边大快朵颐。梁月月也忍不住过去多打了一碗,蒋晓川疑惑:“你们刚才在我家没吃饱吗?”
      蒋云泽听说他们要去看日出,说这边离海还有段距离,一大早起来要是走过去可能天就亮了,他明早可以开车送他们过去,一群人嘴巴上担心太麻烦他,心里希望他能坚决自己的好心,但是寄希望于蒋晓川,转眼看着他等待他的裁决。蒋云泽是爽快的,未等蒋晓川开口就说:“就这么定了,我也想去看看,明早我到晓川家等你们。”他们表示感激,也觉得这人是个仗义人。解决了明天交通工具的问题,几个人本该是放宽心看戏,不过他们也跟小的时候一样,看戏就为了吃东西,一个个吃了个够,对小吃叹为观止,对戏也就浅尝辄止。而且台上的老妪还在唱个不停,他们也烦厌起来,怎么还不见个翻跟头的武生出来,老妪抬起手又坐了回去让他们更加失望,兴趣索然都说要回去。戏台上两边的兵丁又有人清了一嗓子往一旁吐口水,他们瞧见了摇摇头打道回府。
      回去的路上依旧要穿过那片田地,夜里走在陌生的田埂上多少让人害怕,仗着人多便觉得有些刺激。走在前面的陆德明这个时候当起了促狭鬼,问说:“大家都跟紧了,没人走丢吧。”回头数了起来:“一二三四五六,七,咦,怎么多了一个?”大家回头,没见后面有人跟着,心里先发毛起来。陆德明还在装神弄鬼:“后面那个大哥,你跟着我们做什么啊?”蒋晓川回头看了一下,确定没人,知道是陆德明在胡闹,说道:“别胡说,这附近以前是真的死过人的。”他本想制止陆德明的恶作剧,结果加深了恐惧感,梁月月先尖叫了起来,往前就跑,陆德明后面一边追一边大叫:“有人有人,有鬼有鬼,追上来了。”蒋晓川跟蒋泽云怕他们跑错了方向只得后头追上,劝他别胡闹,陆德明上了瘾似得固执乱叫。胡玲听说有鬼又见大家都往前跑,吓得回头扎到赵子言的怀里。虽说隔着厚厚的衣服,也能感觉到她圆润□□的弹性,本是柔软的身体却像一发炮弹在赵子言的胸口炸开,一下子摧毁心房,整个人仿佛掉落水里,让他感到未曾有过的窒息。对于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小伙子来说,碰一下手指头就是大逆不道了,这般贴实的肌肤之亲兼职是乱了三纲五常,一下子六神无主。胡玲先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一半在羞涩一半在气愤中,离开赵子言的怀里回头冲着前方大喊:“神经病啊,陆德明,你神经病啊,梁月月,梁月月,你看看你家神经病......”胡玲的喊声把赵子言从水里捞了出来,缓过了神安慰胡玲:“没事了,别怕,哪里有什么鬼,你往前走,我还在后头呢,要抓也先抓我。”胡玲这回是羞涩压过了气愤,背对着他说:“你肉酸我肉香,鬼来了是先抓我的。”说完往前跑去了,跑了一小段路再次骂道:“神经病啊,陆德明,梁月月,我要找你们算账。”
      赵子言躺到床上时久久不能入眠,自己暗恋田家英也不曾碰过她一个手指头,跟胡玲却撞了各满怀。他想这就是阿Q摸小尼姑的脸后的感觉吧,一面无法忘怀那个启蒙时刻一面也觉得自己怎么跟阿Q一样龌龊,使劲想到别的地方去要把这个念头赶走,但这念头像只恋家的土狗,不管你把它带到多远的地方去,它最后总能嗅着气味找回来——如果是田家英呢?这一想赵子言吓的将被子拉上去把自己的头包住,在黑暗中驰情运想,神往形留。
      客房的土墙有打了一个洞,本是做窗户用的,结果成了堵不上的寒冷,裹着被子也感到脚底一直是冰凉的,真恨不能掀开被子找个东西去给它堵上。不多时门开了,赵子言以为是蒋晓川的父母怕他们着凉过来堵那个洞,心里万分感激。影影绰绰间渐渐看清原来是田家英端着脸盆缓缓走近。他万分诧异时田家英已经走到床前,端着脸盆蹲下与他说话:“子言,别摘菜了,很冷吧,我给你端了盆热水烫烫手。”赵子言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接着水盆时忍不住盯着田家英那粗壮的双手多看了几眼,田家英被这么一看本是停留在手上的水温传导到了脸上去,热辣辣烧红了一大片,想抽回手藏到口袋里去又怕打翻了水,待水盆落了地才赧然道:“我的手很难看吧?”而后不知该抄到口袋里去还是摆在跟前,一时无所适从。赵子言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竟一把抓住了她的双手,一心要证明自己并不嫌弃她的双手,兴许是被自己的突兀给吓到了,忘了冠冕堂皇地说这是劳动者的双手,是最美丽的双手。只是紧紧抓着,意图莫名。田家英被他握住双手急着要抽出来,又羞又怕,低声说道:“你干什么,你快松开。”赵子言魔怔了似得紧紧握着不放,说道:“你真好看,你哪儿都好看。”田家英扭转过头说:“骗人。”赵子言急了:“不骗你,真的,你真好看。”说着就下床抱住她,抱住的当下不留神踢翻了脸盆,水泼得下身尽湿,这一冰,眼前的景象荡散。睁眼只见一片漆黑,才知道适才做了个梦,下意识摸了一下内裤,全湿透了,知道是遗精,深怕沾到主人的被褥上,吓得冷汗都出来了,用手背上下试探,见是干的才放了心,也不敢逗留在被窝里面,忙起身去洗手间清洗一遍。内裤洗过之后没得晾晒,只好多拧几遍放到大衣的口袋里,然后又将自己全身上下巡视了一遍,像个罪犯在检查自己清理过的案发现场,随后是满满的罪恶感。他再回去已经睡不着了,就走到露台去透口气,在空旷寂静的夜里,心情稍微舒缓了一些。远方的天际点亮一盏启明星,吓退其他星光,倏地落入田间,由远渐近,带着马达的声音,在走近些看清是蒋云泽的三轮货车正摇摇晃晃驶来。
      车载着他们出了村向东驶去。夜色把大地裹得严实,也分不清东南西北,道路都是车灯一程一程挖出来的。掘进的货车马达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刺耳,叫人担心会惊醒大地一声破晓,所以车也开的飞快。这是与天光赛跑,助威的是周遭的寒风,坐在前头的蒋晓川跟蒋云泽都抽起了烟取暖,陆德明跟梁月月相互拥抱也能抵挡寒冷,胡玲虽然跟赵子言坐在一起,也不敢像昨晚一样扑到他的怀里取暖,只是把毛衣的衣领往上拉了拉。因为惦记着去看日出要拍照的,所以穿着高领毛衣,忘了带上厚重臃肿的外套,这双手暴露在外受冻。赵子言想蒋云泽要直面寒风双手还要握着扶手,替大家向他道歉:“真不好意思,这么早让你起来送我们过去。”蒋晓川替他回复:“这没什么,他拉猪仔去卖的时候更早。要一早起来煮饭给猪吃,吃饱了好多称几斤,再送到镇上去卖,那更早。”他一说,后头的人都笑了,相互调侃对方是猪仔。
      一说笑大家都放松了起来,胡玲也借机把自己快冻僵的手放到赵子言外套的口袋里取暖,一伸进去就摸到了一团湿冷的布,心想赵子言怎么把湿毛巾放口袋里。赵子言反应过来一把将口袋摁住,仿佛要保住一个天机。胡玲手被摁住吓了一跳,抽出来的同时也把那团布带了出来,问道:“什么啊,这么神秘?”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出是内裤,忙给他塞回去。两人的脸一起烧得通红,疑心夜色都包不住,惊奇对面的梁月月他们会没看到。脸颊滚烫的足以抵挡整个初冬的寒意,这回再不用借谁的口袋来取暖了。胡玲压低声音问:“尿床了啊,被昨晚的鬼吓的?”赵子言矢口否认:“没有,没有......”胡玲继续捉弄:“不是尿床那是什么,还洗了放口袋里——”她这一问自己倒想到了另外一个答案,把自己推到禁区还踩了雷,炸断了思路,再接上时下意识闻了一手,虽然是肥皂的香气,到底还是不放心,拿手在赵子言的外套上反复擦拭,一脸嫌弃:“咦——”虽然没说什么,如同彼此烧红的脸透亮无比,心照不宣了。赵子言的天机被泄露,整个人仿佛赤裸裸被公之于众,没得躲藏像被扎破的气球,干瘪无力到只能说:“没有,没有......”陆德明听到了问道:“没有什么啊没有?”
      赵子言立即说:“没有鬼。”
      胡玲反驳:“就是有鬼。”
      陆德明不屑道:“你们两个真有意思,昨晚的事情还能说到现在,没有鬼,那是我故意吓你们的,真的是。”
      胡玲拿手指戳了一下赵子言的腰小声说:“就是有鬼——色鬼。”最后两个字说得分外小声,赵子言听到羞得恨不能找个洞钻进去。胡玲的手不再觉得冷,而是感到有些滑腻,抓着身旁拇指粗细的扶手上,食指跟大拇指摩挲着,感觉有东西在指尖粘住了。
      货车驶入一片松树林,两旁的树梢像抖动的彩带翩跹起舞,在这舞曲的阑珊处就是豁然开朗的沙滩跟广阔的海天。他们停好车朝沙滩走去,那里三三两两已有不少人等着看日出。兴许是天还未亮,看不清海天相接的那条线,人群中有人说该不会是乌云挡住了吧。这担忧不是杞人忧天,蒋晓川看了一下手表也说可能真的有云挡住了。本来是疑似,已经叫人担心,听蒋晓川这么一说,几乎是确诊,只是不等最后一个破晓来见分晓,还不死心。天边慢慢浮起鱼肚白,果然是乌云将糊住了海天一线,害羞的太阳偷偷藏在乌云背后,作为回报给乌云镶上了金边,见不到它出水芙蓉的一瞬,大家都觉得很是失望。胡玲嘟囔着:“真倒霉。”走那么远的路挨了那么多冻就为看一眼日出,结果失望至极,眼前那团乌云简直就是他们眼中的晦气。只是既然来了,还是要在沙滩上走走。蒋云泽宽慰大家说:“大家中午可以到我家吃饭,等等我带你们去打鱼,打鱼也很好玩的。中午我可以做鱼给你们吃。”这一说把大家沉下去兴致提了起来,纷纷点头,开始欣赏海边的风景,走着走着渐渐分开,朝着各自喜欢的方向走去。
      蒋晓川拉着赵子言聊天,谈起毕业后的事情,也谈起蒋云泽:“他以前在我们班上是大才子,想不到吧。”
      赵子言说:“还真看不出来。人不可貌相啊。”心想我小的时候也被人称作才子。
      蒋晓川说:“古代有句话,人本无罪,怀璧其罪。也是因为太有才了,总觉得自己可以当个作家,结果偏科严重,没考上大学。如果平庸一点,现在也许就是个踏实的大学生。”
      赵子言看着前面跟陆德明走在一起的蒋云泽,惊讶这粗糙的外面是如何包裹住这精致的梦想,简直就是加西莫多对艾丝美拉达的爱恋,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傲慢觉得他不配,砸了一下嘴说:“伤仲永啊。”
      蒋晓川说:“大家都说他眼高手低,不知天高地厚,没考上大学又当不了作家,就只要坐家里了。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讲话,就在自己的房间里。成了全村人的笑话,他父母走出去都不敢抬着头。我去他家找他玩,发现他屋子里都是书,码得整整齐齐的,而且不让任何人碰。他一见我就侃侃而谈,古今中外天南地北还真的没有他不知道的,有意思的是他每次说到眉飞色舞的时候就会提高嗓门,说得楼板都跟着颤,到这个时候总有他的爸爸或者妈妈在楼下骂他神经病叫他小声一点。他一被骂后整个人就像扎破的气球一样,坐在那里嘟嘟囔囔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管我还在那里。精神上可能有点问题,以前可是班上的明星啊。”
      赵子言心想我要避免成为他,就像《双城记》里说的那样,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个信仰的时代,这是怀疑的时代;这里时光明的季节,也是黑暗的季节;你可能拥有一切也可能一无所有,就看你怎么去做了,你做对了你会上天堂,你行差踏错了就会下地狱。有理想固然重要,但是没有到社会上去实干你的理想只会是乌托邦里面的空谈,最终会拖累你的。像那个人,天天埋在故纸堆里面,自己都跟僵尸一样了,就闻到鲜血的时候才诈尸还魂一下,好像挺有活力,更像是回光返照。这一想都有电毛骨悚然,说道:“那真是可怕啊,他父母也跟着受罪。”
      蒋晓川叹了口气说:“是啊,以前多能说会道的一个人,后来变得,你都怀疑他是个哑巴。这种转变太大了。整个人都抑郁了。后来带去医院看了病,吃了不少药,这两年好一些了,也会出来干活,去砖窑厂里帮帮忙。有时候我也会被吓一跳,觉得理想这个东西跟毒品一样,一旦染上了,最后的下场都不会太好。可是,没有梦想,人不是跟咸鱼一样。”最后说出了周星驰的台词,自觉地好笑,哈哈笑了两声。赵子言跟着附和,沉重的气氛和缓了不少。子言觉得梦想这个东西就像内裤,应该每个人都有,只是大多数人不好意思说出来。小的时候在山野田间倒是敢大声的把自己的梦想说出来,能那么肆无忌惮还是觉得有充足的兑现时间,空口白牙就干开空头支票,越长大越觉得羞涩了,理想就成了单相思里的那个她,暗恋罢了,哪里敢四处招摇,是不逞强了,长大就是发现自己的一个过程,也发现岁月总会在它固定的时间里带走一些东西,比如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
      蒋晓川继而说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觉得我对云泽负有责任。你知道吗,我就想着我要帮帮他,不能让这么一个才子天天搬砖。”
      “怎么帮他?帮他出书?”
      蒋晓川不屑说:“那是个幼稚的梦想,本来就不成熟,夭折了就夭折了,不值得拯救。现在是市场经济时代了,我们学的营销就是为了做那翻手覆雨分分钟几百万上下的生意,不是为了遣词造句写点酸文腐词,再说给谁看啊。这个时代属于商人的时代,就是要做生意,这才是王道。子言,别沉湎爱情,也别沉湎理想,越是美好的东西其实越贵,我们够不着,能够得着的就是钱。差不多就走出来,好好找份工作,好好赚钱。云泽还有机会,毕竟年轻,我们也满是机会,毕竟年轻。但是年轻能年轻几时呢?这才是如梦幻泡影。”
      赵子言觉得自己偶尔会带着造物主的眼光审视这个世界,看看芸芸众生谁适合做什么不适合做什么,仿佛这些人是自己造出来的,深谙他们的来龙去脉。现在发现蒋晓川也是如此,有着救世主的使命,自己的未来还没有明确就开始要决定别人的命运。究竟是什么让大家有着在云端俯视苍生的骄傲呢,真的认为自己是天之骄子吗?他看着蒋晓川就像看到自己,是撞衫的那种别扭,忙撇清道:“我没什么梦想的。羡慕你总比别人快一步。我学学国际贸易知道流通的商品有五千多种,但是都不知道以后要跟哪个商品打交道,商人的时代可能就是选择越多越迷茫。”
      蒋晓川说:“你别装了,叫得凶的狗不咬人,越是假装谦卑的人骨子里头越骄傲。我还不了解你,我知道你心里面藏着狮子的心,别在这里给我装绵羊。”
      子言心说:“藏着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要配。”
      “你这就说对了,可谁能证明谁配谁不配呢?别说配不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没有一个时代像现在这样适合我们这样的人来颠覆了。就看你要不要了,你想要,就能成。我想要,我就是尼赫鲁那句话,要么有声有色要么就什么都不是。我很明确我的人生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不然白走这一遭了。一辈子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不惊天动地的不觉得太浪费了?要燃烧现在就得有这颗心,这心就是引子。你现在就得有这颗心,再去找我们要打交道的对象。我就是这么坚定,也坚信我想要的都会拿到,我想要达到的目标,一切都会为我让路。”蒋晓川说的颇有气势,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也的决心也鼓动了子言,说道:“我相信你能成。”蒋晓川笑着把赵子言揽过来说:“我能成哪里够,你也得一起。一起成。”
      “太阳出来了。”远处有个声音喊着。更远处的太阳果然应声跃然于云端,在海水总清洗过了,又拿云朵擦拭了一遍,显得尤为清澈透亮。陆德明忙招呼大家合影留念:“拍照了,拍照了,证明我们到此一游。”
      胡玲一手挡在眉梢看着太阳撇嘴说:“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
      陆德明找了个人帮忙拍照,一边教他怎么用手机一边组织着:“快点,快点,拍照都不积极。旅行中最重要的事情。不拍照不都白来了。”
      梁月月说了个成语:“买椟还珠。”
      蒋晓川笑说:“还真的是,中国人去哪里旅行不为看风景,就为拍照。来来来,我们也不能免俗,留个纪念。大家侧着一点,别都背着大海,这时候背对大海就是背着光......喊个口号吧,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不好啊,太拗口。那还是茄子吧。来,茄子——”
      照过相大家对大海的兴趣就减了一大半,尤其是冬天的海边,更不适合逗留,陆德明嚷嚷着要回去打鱼,打上来的鱼刚好做午饭,这一提议大家又纷纷赞同,就坐上车往回走了。这日出看得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囫囵吞枣,最后剩下的就那张照片。
      回到村里蒋云泽带他们去捕鱼的地方,那是一条最终流向大海的小溪,弯弯曲曲,因为不是主河道,水面还算平静,村里人在一旁挖了个小小的人工湖,即为休闲也为以后发展旅游业做这准备。岸边的护栏跟亭子做到一半,不知几时可以完工,停着几艘双人脚踏游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等来他们的游客。蒋晓川下去检查,发现只是用绳子绑着,就解开两只船,让赵子言他们先在湖里游玩,他跟蒋云泽回去拿捕鱼的工具。陆德明跟梁月月挑了一只先跳上去,在湖里兜了一圈直接划到小溪去,赵子言跟胡玲见了也踊跃上船,循着他们的路线悠悠转出小湖进入曲折的溪流。
      水面并不宽绰,加上掩映的树荫,更显得有些逼仄。小船没有船篷,这会儿太阳正大,艳阳之下刚开始还觉得暖和,慢慢就感到灼热。行驶到溪流的交汇处水面宽广了一些,一颗大榕树横亘在水面上,那里刚好有个躲避太阳的阴凉处,子言蹬着船往里钻,靠着树干停下歇脚,看着眼前一弯碧水微澜。小船行进间胡玲还是雀跃的,停下来了倒变得拘泥起来,理了理鬓角的头发,望向远出的景色,盈盈秋水就锁定淡淡春山,赵子言也默然不语,一方面为早上的事情尴尬,一来这一男一女泛舟水上,像极了情侣,尤其是陆德明跟梁月月就在不远处打情骂俏,就更加感觉到这一点。船是静止的,两个人也像呆住了,良久胡玲开口问:“昨晚梦见什么了?”这一问子言脑子里嗡的一下炸开,把脸胀得通红,远比刚才太阳晒得还要厉害,随口说:“梦见鬼了梦见,你想什么呢,什么都没梦见。”
      “梦见女鬼了吧?”胡玲打破砂锅问到底就想知道他梦见谁了。
      “梦见你个大头鬼啊,还女鬼。”
      “啊,你梦见我啊。你个淫贼,你怎么可以在梦里......”胡玲故伎重演,双手抱臂,故作惊慌。
      “你再胡闹我推你下去,这样你就真成女鬼了。”
      “淫贼。骗我上了贼船,非礼了我,还想杀人灭口。我好苦的命啊。”胡玲抬手抹着眼角假哭说,说着倒把自己逗笑了。
      赵子言叹了口气摇摇头说:“你不下去,我下去。”说着起身作势要跳水。胡玲忙抓住他:“唉唉唉,你别跳,你跳了我怎么办。”见他不过在吓唬自己,又深情款款说:“you jump I jump。”赵子言坐下后礼让了一下说:“来,you jump。我留下。”胡玲咬着牙恨恨说:“好无情的淫贼。”两个人正说着一艘修长的渔船跃入眼帘,像一支穿云箭扎进这片水塘。船头掌篙的是蒋云泽,技术娴熟,真是一槁撑破水中天,看到他们后一槁点在岸上,将船撑开打了个回旋,侧翻停在岸的另一边,落定后咧着嘴笑说:“可算追上你们了。”在黝黑皮肤的映衬下牙齿显得特别白。在陆地上还是羞涩的,到了船上有了如鱼得水的自信,那潇洒的泊船动作看呆了众人,纷纷拍手称绝,蒋云泽摸了一下后脑勺憨厚一笑,又拘谨了起来。蒋晓川叫大家再往前一点,说那里是他们经常打鱼的地方。一群人再次拔船鱼贯前行。行进间胡玲还在为刚才的精彩表演惊叹,赵子言说他还是个大才子,做过作家梦,写过书的。胡玲更惊叹了:“真是人不可貌相。”赵子言说:“我听了也觉得不可思议,看着一点都不像。更像个农民,农民工。”胡玲说:“也许原来像,后来慢慢不像了,都说劳动最光荣,劳动是光荣,但是劳动也最摧残人了,尤其是田间的劳动,风吹日晒的,不知道老的有多快。”赵子言对这块最是熟悉,说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是世面见多了见惯了,回到乡下云淡风轻偶尔做点农活,如果就指望着田地里的那点果蔬粮食过日子,就不会那么悠然了。我们那里的人各个看上去都比城里人老很多,没办法的事情,你看你吹弹得破,放乡下几年,也是农民工的模样。”胡玲并不反驳,只说道:“现在他不是农民工,而是个地道的渔夫了。这反差太大,我真的不敢想象,一个打鱼的人,这会儿心里还有他的文学梦吗,你说看着这美景,是该想到采莲湖上棹船回,风约湘翠裙,还是想着我该抓鲤鱼还是鲫鱼?估计是一曲琵琶数行泪。”
      “你倒像个文人的样子,出口成章。”
      “我不想成为这个人那个人,我想做我自己,做好我自己,就很满足了。”
      “晓川说要帮他实现梦想,要带他离开这里。”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蒋晓川,开口闭口他的生意经。明明就是学生,却一副商人的样子。”
      赵子言感慨说:“我们很快就不是学生了。”
      胡玲坚持说:“还在学校一天就还是学生。是学生就要说学生话。故作老成反而叫人觉得做作。”
      “他本来也老道,有先见之明,在学校他就比大家积极,这个组织那个组织的。现在又很快找到了自己的方向,比我好,我不知道自己以后要做什么。”
      “他事事都积极事事都主动也事事都带着目的,在学生会抢功,出社会抢利,这样的人也适合做商人,商人重利轻离别。从他的势利眼里我就没看出多少人味来。”
      “你不能这么说他——我们还在他家做客呢。”
      胡玲不屑说:“谁稀罕,要不是因为你......们,一个个说要来这里,我才不会来。我早在——”胡玲差点说漏嘴,一个急转弯,自己的话也都找不到方向了,忘了是要去哪里。
      赵子言笑说:“早在蟠桃园吃王母娘娘的蟠桃了吧。”
      胡玲笑了笑,认真说道:“我不想你有一天也成为那样的人。虽然追名逐利没什么不对,可是,不想你成为那样的人。以前看果戈里的《肖像》,觉得就在看一部恐怖片,一个多有灵气的年轻人,就因为追名逐利,跟着了魔一样,最后慢慢的,灵魂被吃光了,眼睛都是空空洞洞的,你看多像聊斋里面的故事。也许是我太天真,这世道本来就鱼龙混杂,走一遭就是去西天取经,要么成佛要么成魔,不然就是要被吃掉。成佛比登天还难,成魔不过就是一念之差,说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哪里那么简单,不过拿起屠刀就是魔了,我不想你有一天也跟魔一样,再见面时空空洞洞的,都是算计。——也不想你就被吃掉了。”最后一句说得小声,但饱含关爱。子言听了既觉得悲伤又深受感动,抚慰说:“外面的世界也不见得就那么差,一个个像我们这走出来的。我们现在天真,还善良,不至于到了社会上就变成了牛鬼蛇神,那社会不成了照妖镜。时代变了,这里是桃花源,外面也别有洞天,也许比这里还精彩。再则说了,我不是肉酸,估计没人想吃我。”
      胡玲认真看着赵子言,倒真怕他被吃了,说道:“能好当然最好了,可我总觉得不会那么好,所以我一直不想毕业,不理解班上其他同学为什么就盼着要毕业,好像毕业了就注定发达了。也许是我太悲观了,但我对以后的生活一点都不向往。现在就是我想过的诗的生活,以后都是职场啊,生意啊,算计啊。自古以来都是不经世事的人觉得世道多精彩,入世了又想出世。所以你看那些诗人,有咏怀了,伤情的,写闺怨写山水甚至写荒凉的塞外,哪怕是兵荒马乱也觉得侠骨柔情,就是不愿意写他们在朝廷里怎么跟做事怎么进取,可见官场职场比塞外的兵荒马乱还要让他们厌恶,厌恶到都不愿意去写,写着都是对自己诗意生活的玷污。也或许他们根本没有融入到官场职场,要是融入了就变得有城府有心计,没了诗人的天真烂漫,也就没有诗情画意。”她这一说倒像找到了一条亘古不变的定律,更觉得入世是个深渊。
      赵子言鼓励说:“失意的人总是消极的避世的,我们才开始呢,鹿死谁手还不知道,有朝一日饮马黄河问鼎中原的时候,我们得意还来不及,那时候就不会想着什么塞外山水了。你别总担心,未来不像想象中美好,也不会像担心的那么糟糕。”
      胡玲笑了一下,旋即又失落道:“我不担心什么,就担心以后我们都变了,变成不是自己,然后又无可奈何。都说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人在江湖总是身不由己,变得虚假了,骗了人,还掏心掏肺的说身不由己。真的没办法面对这样的人这样的自己这样的生活。”
      赵子言觉得她想得太远,又怕她一语成谶,说道:“以后的事情谁说的准。”
      “就是这一句说不准才可怕,所以哪里有什么天长地久。你说是吗?”
      此刻在这碧波之上,赵子言也觉得自己渺小的像浮萍,不知道自己以后会遇谁,流落到哪个位置,变成什么样的人。自己第一眼看到田家英的时候也以为看到永恒,结果刚见美好就戛然而止。未来不敢想象,不能一直天真,但愿一直善良,他是这样想的,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便也沉默了。两岸的树木在深秋里依旧挺拔,挂在枝头的绿意点点滴滴落到水里,浸染了溪水也增添了愁绪,这千里清秋便满是无限思量。
      胡玲轻声叫了一句:“子言。”
      “嗯。”子言抬头应了一句,就没了下文,就又问道:“怎么了?”。
      胡玲看着赵子言,心里的话想托盘而出,一激动禁不住要哽咽起来,话跟着咽了回去,半天才说:“没怎么?”
      他看着胡玲额头前被吹散的头发不禁想如果是田家英肯定敢伸手帮她拢开,不由得人看呆了。胡玲一偏头望向远处,眼睛睁着大大的,眼瞳逐渐饱满,那是一湾眼窝尽力含住的泪,仿佛是给眼睛带上了透视镜,眼眸变得愈发清晰,只是她看出去的更加模糊。那滴泪始终是落了下来,水面上波光粼粼,也分不清是波光还是泪光,反照在胡玲的脸上,显得扑朔迷离,看得人有些恍惚,不觉间船行了一里地,这一程水路载着一段愁绪。
      船到了目的地,依次靠岸停好,蒋晓川跟蒋云泽换了位置,蒋云泽抱起渔网在臂弯里掂量了几下,朝远处抛去,渔网在半空绽放,落入水中时其他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紧张的等待捞上来的结果。蒋云泽拉网时有些吃力,给旁人增加了几份期许,果然有一条鱼在网里挣扎,紧接着还有一条,随后接二连三,梁月月一边指着渔网一边兴奋喊着:“鱼鱼鱼......”胡玲也忘了刚才的悲伤,趴着船头数鱼。总共抓上来两条鲤鱼,一条草鱼,还有两条小的黄甲鱼,按惯例小鱼是要再放回水里的,处了这么久蒋云泽也放下了拘谨,大大方方的开起了玩笑,将两条小鱼一条丢到赵子言船上,一条丢到陆德明船上。鱼落到船上扑棱棱乱跳,胡玲吓得缩着脚叫赵子言去抓,赵子言笨手笨脚摁住了,抓在手里不知道怎么处置,又丢到水里去了。胡玲痛惜说:“鱼,鱼,刚抓上来的你怎么又丢回去了。”那边也是乱了套,陆德明着急去摁住鱼,晃得船直摇摆,梁月月紧紧抓住船舷稳住船身说到:“你轻点。”蒋云泽跟蒋晓川笑得前仰后合,蒋晓川揶揄道:“轻点,这是船上,不是床上。哈哈,我说了开黄腔我是鼻祖。”梁月月红着脸说:“瞎说什么啊,不正经。说话都不分轻重。”蒋晓川笑说:“我们不知道轻重的。忘了你们是柏拉图之恋,只在屋檐下谈情说爱,不会在床上轻重不分。”这一说其他人笑得更欢了。梁月月翻了一下白眼说:“神经病。”陆德明抓住了鱼,高举过头顶转移话题说:“中午烤了吃吧。直接在田里烤才有味道。”赵子言起身又给他拉了回来:“你轻点,快坐下吧。船要翻了。”梁月月又骂了句:“讨厌。”胡玲帮忙斥责道:“你快坐下吧,跟着起什么哄啊.....淫贼。”
      打完鱼一群人去蒋晓川奶奶的店里,多的放冰箱里。蒋晓川的奶奶说要全部拿来油炸再让他们带去学校,他们谢绝了,只是挑了两条肥硕的草鱼开膛破肚等着烧烤。赵子言跟陆德明负责在小卖部一旁的田地里挖个土灶,蒋晓川跟蒋云泽忙着给鱼抹上调料。正忙活着听到晓川家里传来争吵声,一个声音咆哮着:“就占这块地了怎么地,你能,你能你也盖去。什么家庭什么身份啊,还跟我这争。再多嘴一句就在你家门口砌墙。这块地年前就跟你说要换,你不换我这路怎么开,大门都做好了,几十万摆在那里,你不让地,我门还得挪,风水还得从头做,你知道这里面要花多少钱吗?”
      一个焦急而又柔弱的声音:“你们总得讲点道理。有钱人家也不是这个做派,这地让给你家了,以后我家盖房子怎么办,我家就没路了,我家晓川以后开车回来不都堵住了。你那边还有那么宽的地方——总得讲道理。”
      “你家盖房子,你家猴年马月盖房子。”
      晓川听着吵架声顾不得他的同学,拔腿就往家里跑去,蒋云泽紧随其后。子言也要跟过去被胡玲一把拉住:“你别去。先让晓川自己处理,我们外人插不上话除了打架能帮什么忙,真打了再过去,这会儿过去只会让晓川觉得很尴尬。”陆德明本来也要过去,听胡玲这么说就呆在原地,梁月月拉着他的手以防他冲过去。大家一面焦急等待一面把鱼架在火堆上烤,不久香气四溢。鱼烤好了晓川跟蒋云泽才从家里回来,路上默不作声面沉如水,见着他们立马从水里捞出笑容挂在脸上。大家也跟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说笑,给烤鱼添加佐料。吃鱼的时候子言问晓川:“没什么事吧。”晓川吃着鱼,看了一眼子言又看着远处的田野,强笑了一下说:“没事。”子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理解你。”
      不远处的田里有几头牛悠然自得吃着青草,这时昨晚看戏的地方传来鞭炮的响声,既是驱逐邪佞也是给人无限的祝福。有几头牛不为这阵繁响所动自顾自吃着甘甜的霜草,但有两头牛突然打斗了起来,四只牛角绞在一起,不时发出骇人的碰撞声。赵子言见了也没多想就跑到田里去,他从田埂那里拔了根干枯的草,手里扬着冲上前去劝架。田里虽然没水了,但是长出青草的泥块还是十分湿滑,赵子言跑得飞快,一不留神就滑倒了,这一摔把争斗的牛吓得扭头就跑,到了另一块田地时才停下来看看这个鲁莽的青年,像盯着一个怪物。赵子言坐起身时发现两手沾满了泥,拍了拍手就听后面传来爽朗的笑声,回头见是小卖部里的人因为他出的洋相而开怀大笑。他自己也被逗乐了,笑着重新躺倒在田地上,两边的青草被风吹着盖住他的脸,天空漂浮着白云,像棉花糖。天际藏着一大块甜蜜,在太阳的烘烤下晒化了,被风刮出层层丝绸线粘成蓬松雪白的棉花糖,那么低那么近,仿佛踮起脚尖就能够着,可它就是飘在空中。
      赵子言第二天没去上课,睡到傍晚才起床,想去面馆看望一下他们,又担心这时候去问候不合时宜,就去食堂吃晚饭。吃过饭到操场上坐了一会儿就去阅览室看书,刚看了一会儿抬头就见胡玲坐到跟前,原本是披肩的长发被低低盘起,配上蝴蝶结水钻发饰,穿着针织钩花领双排扣呢大衣,双手托着下巴看着自己。赵子言吓得往后一躲,问道:“你怎么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的,玩聊斋啊?”胡玲笑说:“那你觉得我该是婴宁还是聂小倩?”赵子言打量了一番说道:“是姥姥。”胡玲抽走他的书作势要打他,说道:“好好说话。”赵子言抬手挡了一下,见她没真的打,笑说:“好好好,你美得无与伦比,美得不可方物。”胡玲说:“这么好看,那你怎么不正眼瞧一下。”赵子言说:“唉,是我有眼无珠,正眼瞧,斜眼瞧,都瞧不上。”胡玲拿书磕了一下子言的头顶说:“那就目中无人,再瞧不上,把你眼珠子抠出来。”赵子言故作惊恐说:“啊,你看你现形了,你果然是聊斋里面出来的女鬼,专门吃人的眼珠子。”胡玲咬牙切齿说:“我岂止吃眼珠子,我还吃人,吃了你。”赵子言撇嘴说:“不嫌我肉酸了。”
      “你怎么这么记仇啊,说你一次,记了这么久。”
      “我比较长情。”
      “那我也是”
      子言止住不说了,把书本拿了过来挠了挠头发。胡玲问说:“怎么不说话了,真怕我吃了你啊?”赵子言低着头细声说:“我怕我噎着你。”胡玲笑了笑道:“你这是关心我还是拒绝我啊?”这话倒把赵子言给噎住了,抬头认真看着胡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胡玲拿手当扇子在脸旁扇了扇风说:“这里有点热了,要不我们出去说话吧。”说着就站起身来,怕他不来又说道:“我等你。”说完快步走出屋外,朝小竹林走去。赵子言只得跟了出去,来到竹林深处单见她一袭背影心里就起了一层预感,朦朦胧胧萦系于胸,刚袅袅成竹又消散在眼前的竹林中,不知道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因为看不真切而不敢去相信,他停住脚步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说:“有什么话非得到这里来说啊,外面这么冷。”胡玲急转过身说道:“赵子言,我有话要跟你说。”
      “嗯。”
      “我有话要跟你说的。”胡玲又重复了一遍,却突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定了定神才接着说道:“其实我一直不喜欢来阅览室的,只是因为你在这里我才来这里。你知道吗?我也不喜欢去蒋晓川家,是因为你去了我才去的,你知道吗?”赵子言摇摇头表示不解,其实他已经知晓了。胡玲急的跺了一下脚握紧拳头说道:“我喜欢你,你知道吗?”她一说完热切地看着赵子言希望得到一个热烈的回应,然而等来的只有一片沉寂,她疑心自己没有说清楚,想认真清晰再说一遍,但表白本身就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等说第二遍时声音已经小得自己也不能辨认了:“赵子言,我喜欢你,你知道吗?”她就是抱着赴汤蹈火的心态来示爱的,可心里一打退堂鼓就认定了这是飞蛾扑火的命运。月光被树叶剪乱了照不清彼此的脸庞,她能感受到自己的神情被不安拧得扭曲变形。
      “对不起。”赵子言终于说道。他感觉到自己刚刚扣动了扳机,并听到了弹壳落地的声音。
      胡玲在刹那间感到窒息,那么殷切的期盼都落空了,软弱得想要瘫坐在地上,“怎么会是对不起?”她有点不敢相信,鼓起勇气继续问道:“是因为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对不起。”
      “是那个面馆里做面的吧?可她已经走了。”胡玲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故意说成是做面的,这皮里阳秋的叫法包裹着她最后的倔强跟骄傲。
      “对不起。”赵子言退了一步说道。
      胡玲觉得眼前是一团浓雾,熏得人眼花缭乱,明明心是凉透了,脸却热辣到难以呼吸,仿佛置身于蒸汽机旁。《百年孤独》写主人公去看冰,摸了一下被烫到了,也许冷到极致就是热吧。她拿手扇了扇风说:“那挺好的啊,你还真是个长情的人,人走了还是念念不忘。”说完强挤出一丝笑容。赵子言依旧是那句:“对不起啊。”胡玲转而大声说道:“不要对不起了。”她也被自己的大嗓门吓到了,忙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一般:“你不要再说对不起了,有什么对不起的。你不就是不喜欢我嘛,这哪里有错。错就错在我喜欢你。你知道吗,我不喜欢来图书馆,不喜欢下课了还来看书,就是因为你我才做了这么多不喜欢的事情。我看着外向,其实我特别胆小的,那天跟你在船上看他们打鱼,我觉得是我最幸福的时光,我忍不住要跟你说这些话,就是不敢,从那里回来后一直想找你说来着,可是我千里迢迢走到你跟前鼓足勇气说喜欢你时就换来一声对不起。这一切就都勾销了,然后我该怎么办?”她嘈嘈切切要说尽心中无限事,这一说倒把冰住的心给化开了,滚滚流淌出来。
      赵子言怕她声音太大引起别人的注意,低声劝说道:“你别这样,我并不好,不值得你这样。”
      胡玲哭道:“你好不好并不重要,我喜欢你你哪里都是好的,我不喜欢你你再好也不关我的事情。”
      赵子言往前走了一步试着握着她的双肩说道:“我是不好的,你那么优秀,我想你肯定能找到比我更好的。”
      胡玲往后退了一步说:“你先别碰我好吗?”
      赵子言缩了手,觉得十分尴尬,抓了一下头发着急说:“我也不知道我说什么合适,胡玲。长这么大就你一个人说喜欢我,我真的很感动。可是我也不想骗你,免得几年后彼此都后悔,那样就真的害了你。以后还会遇到很多人,我宁可是你一个过客,也不想是你跨不过的那道坎。” 赵子言对胡巧玲喜欢自己的感觉已经是胸有成竹,这竹子在心房里长成剪不断理还乱的千丝万缕,一番编织成了纠结,那是解不开的死扣,怎么说都是枉然。
      “我谢谢你的好意,可我再遇到谁也不是你了。”
      “你别哭啊。”
      胡玲用手背一揩眼帘,放下她说有的防备与骄傲说道:“赵子言,我不哭了。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为了今天跟你说这些话做了很多准备,我去做了头发还买了衣服。”她说到这里豆大的眼泪已经滚落下来,看着自己的这身打扮深恨起为它所费的那些心思,现在全都跑出来嘲笑起自己了,这一想扯下了蝴蝶结水钻发饰,盘起的头发又落回了肩上,幽幽说道:“我想了无数遍结局,也想到了结局会是这样的,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要去说要去试试。也许我不该捅破这层窗户纸的,这样你就像窗花里的人一样,我还能看得见摸得着,现在搓破了就没有了,再没有你了,以后不管我离你多近都隔着一层,这一层是我永远打不破的。”说完踮起脚尖吻向赵子言的双唇,干涩的嘴唇吻得有些刺痛,不禁流下的眼泪路过时有意滋润了一番,但这回更像是吻着一弯冰冷的苦水。脚跟落地后她就低着头,伸手在赵子言的脸上轻轻拍了一巴掌后转身离去。赵子言万没想到胡巧玲会亲吻自己,惶骇之余也怔住了,看这她远去才回过神去追赶,叫了一声“胡玲”不见回应追了几步又叫道:“胡玲。”,不敢跑上前拦住只是亦步亦趋跟着,看着她退出竹林,绕过紫藤回廊,经过喷水池,转进荼蘼花架在黑暗中穿行,昂然走出那道铁架拱门就明晰在月光中,头也不回地远去了。赵子言跟到爬满藤萝的拱门时就停住了,整个身躯就藏在枝蔓遮蔽的幽暗当中。
      第九节
      他们上完最后一周课程之后如蒙大赦,一个时代结束了,学生生涯就此终结,从此不用再烦心功课与考试,不用忌惮早读与晚自修。这是用十六年寒窗苦读换来的解放,等同于两次抗战,胜利来之不易。班上的同学一起去聚餐庆祝,大家嬉笑怒骂毫无要分开的悲伤,毕竟这还不是真正的毕业,也不知道毕业究竟意味着什么。席间有人站起来说:“从此大家都是社会人士了,再进校门保安就会拦住我们说我们是闲杂人等,不得进入。大家好好干,五年之后再到这里来吃饭,那时有些是百万富翁有些就是闲杂人等,到时候谁走大道谁走小路,就看接下来五年的努力。”蒋晓川站起来说:“我肯定会是百万富翁的。也许到那一天我活的跟个人渣一样,但是请大家别忘了我曾经跟你们一样纯洁过。”陆德明也附和说:“大家记得我也曾经纯洁过。”大家起哄叫陆德明的女朋友梁月月赶紧跟他分手,冰清玉洁的人不能跟人渣同流合污。梁月月笑说:“要分手也得等他成了百万富翁之后啊,找个小白脸一起骗光他身上的每一分钱再走。不然就亏了。”大家忙劝他们别分开,说这两个都是恶人谷出来的,为免得祸害人间还是永远恩爱下去吧。一群人把酒言欢,在斗转星移下推杯换盏,履行着李白所说的人生得意须尽欢。席间只有胡玲闷声不语,自从上次表白之后就沉默了很多,不但跟子言有了隔阂,对其他人也冷漠起来。梁月月拿着一瓶酒走过来,一屁股坐到她的大腿上说:“小妞,陪大爷喝一杯。”胡玲拍了一下她的屁股说:“要疯了你。”胡玲到了一杯酒递过去说:“小妮子,为何寡言鲜语郁郁寡欢,有何心事——你是不是找他说了?”
      “找谁说了?”
      “你说呢?”
      胡玲一仰头把酒喝了,不发一言。梁月月叹了口气说:“男人有什么好?”
      “不好你干嘛跟他在一起。”
      “那是可怜他。”
      “谁来可怜可怜我啊?”说着哂然一笑,是戏谑也是无奈,拿过月月手中的酒猛喝了一口。
      月月人群中找寻赵子言,狠狠地瞪了一眼说:“不识抬举。”
      胡玲一头埋在月月的怀里说:“这酒好苦啊。”
      月月摸着胡玲的头安慰说:“多喝一点,多喝一点就不苦了。”
      晚上赵子言没有回宿舍,而是跟几个同学去他们在校外租的民房里,买了副牌与一些零食,把饭店没喝完的酒都带过去,希望一醉方休。睡意全无的一行人打牌玩了个通宵,赵子言破例抽了一次烟,虽然没把烟吸到肺里面去,还是呛得直咳嗽,捻灭烟头后走到窗口去呼吸新鲜的空去,探头出窗外看到校内的宿舍依次熄了灯,直熄到心头阑珊处,蓦然觉得校园一下子变得荒凉起来。到了次日清晨大家都困得不可开交,也不管是床铺还是地板和衣倒头就睡,这时不会有人来晒衣服,让湿衣服上的滴水击穿他们的清梦。赵子言是受不了这烟酒味的,拖着疲倦的身躯往学校走去,两手套在袖子里躲避寒冷。风像只猎豹一样在地面上匍匐着,静静前行,但他们不为猎物只想闹出恶作剧,突然有一阵跃上梧桐枝头,一声尖叫惊飞了一树的黄叶,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赵子言向陆德明借了电动车,骑着它到校园以外的地方去散心,没有方向,只是漫无目的的骑行,等电动车没了电就推着走回来,有时一路走一路感伤,像极了阮籍的穷途之哭。路过田家英的饭店恍惚看到田家英正在给煤炉添煤,见到赵子言今早是从另一个方向路过有点惊讶,停了手上的活看着他。赵子言也站住了脚,见田家英的麻花辫的发梢在微风中轻轻摇摆,那辫子还没仔细搭理,毛毛躁躁的,背着晨曦,像是辫子上滋生出了弯弯曲曲的光芒,宿醉未醒的他看得有些着迷了,在微醺中走上前站定后说了句:“最近都还好吧?”田家英看着他莞尔一笑回道:“还好,都没事了。”
      “没事了就好。”
      “都好了。”
      赵子言过去帮她一起把那锅高汤抬起来换到另外一个蜂窝炉上。放稳之后田家英捂着鼻子说:“怎么这么大一股烟酒味,你又抽烟又喝酒了?”赵子言赧然一笑说:“同学聚会,喝了点。”田家英说:“喝了一晚上吧,你看你整个人。”说着进屋去,倒了一盆热水,拿自己的毛巾泡了一会儿,拈起来小心拧着,生怕烫着,拧得差不多了拿出来,到他跟前摊开叫他接着擦把脸。赵子言接过毛巾看是八成新的,知道是田家英日常用的毛巾,擦过之后整个人都觉得精神。人一精神看清眼前虚无一人。
      接下来的几天赵子言都忙着练车考驾照,练车是个新鲜的事情,可以冲淡生活中的平淡。练完车回到宿舍能见三五成群的人聚在一起打牌,他也凑上前去观战或参战,等肚子饿了就叫餐,吃过饭后接着打牌。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过了有一周,大家都觉得再惬意不过,不上课真是好极了。慢慢的有同学发现在学校也没什么事情做,就开始收拾行囊回家,赵子言练完车回来总能发现班上少了一个乃至是几个人,纵然还有人聚在一起打牌,隐隐约约还是感受到气氛大不如前了,有些人有些事正在离开,而且一去不复返。赵子言不敢再去练车,怕自己一时没盯紧就有人来偷走他的同学。这小偷先是背地蚕食,接着当面鲸吞,班上的同学一时走去大半,其他专业的也是如此,宿舍变得冷清了不少,不再有人打牌,那一星半点的热闹欢愉只会照亮更广袤的冷清孤寂。赵子言也想着收拾行李回去,现在回去就扩大了寒假的规模,但是他一直拖宕着,因为明白这是最后一个寒假,一扩展就延伸到生命的尽头,貌似绵绵不绝其实是圆寂归零前的回光返照,这一火光般灿烂的涅槃后就真的灰飞烟灭了。他开始感到害怕,每天一睁眼就模糊看到有同学窸窸窣窣收拾行囊,小心翼翼在宿舍里走来走去,仿佛是踩在心上,而后道一声再见说一句珍重就远远离去,这话是不过心的,让人恍惚,也许能再见也或许再也不见,这回轮到他自己凭吊这如梦似幻的离别景象。等他真的从床上坐起发现真实得有点触目惊心,原来那么长久的朝夕相处抵不过一次稍纵即逝。变化让赵子言触不及防,它是润物细无声的又是摧枯拉朽的,其实生活早早就暗示他了,只是一直视而不见,等到忧郁的日子来临时又怪生活欺骗了他,瞬息一切都成了过去,而过去的都显得那么亲切,越亲切就越是留恋,越留恋不住越是痛惜。他像个遗老孤臣变得怀旧起来,开始听老歌经典电影,晚上依旧去图书馆,早上坚持跑步,一切还跟从前一样,但是萧规曹随不意味着就是复辟,因为这不是蚍蜉撼大树般的倒行逆施,纵然日暮途穷,坚持走下去也就到了,而是一直并肩走着,一经分道扬镳就天人永隔了,剩下的不是追赶而是追溯,这才叫真正的别离。终于男生宿舍的人走到只剩下四个,两个找到了实习单位,不能回去,一个是还坚持找工作的陆德明,另一个就是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的蒋晓川。男生宿舍本事办公室改过来的,一间能住二十几个人,现在人去楼空,宿舍越是宽大就越显得空荡,蒋晓川走到隔壁阒无一人的宿舍逛了逛,本是采光充足冬暖夏凉的黄金旺铺现在也无人问津,还可以在上面任意踩踏,像个主宰者拥有了一切,其实是失去了所有,一个人独自坐在阳台上,和煦的光辉暖暖的晒在身上,也照亮了数不尽的悲凉。
      赵子言开始给熟悉的人打电话倾诉自己的苦闷,大多数人表示这是无病呻吟,劝他不要庸人自扰。蒋晓川劝他勇敢一些,走出去面对一些新的事物,不要再固步自封,好多同学都开始去参加面试了,建议他也去试试,先实习。
      没临近毕业的学生都是豪言壮志,这个束缚自己自由跟能力的学校注定是个过客,外面的繁华社会才是自己的归宿。现在要毕业了,倒有了近乡情更怯的心境,连去面试都发憷,尤其是同学回来讲述面试过程中遇到的种种挑战,更加重了担忧。
      赵子言鼓足勇气去参加一家大型贸易公司的销售业务面试,但是第一次面试就让他碰了钉子。面试官是一个白净略胖的女士,长头发,齐刘海,戴着玫瑰金大框眼镜,粗略一看脸是瘦了一些,眼睛倒是被放大了,看了一下赵子言的简历后齐刘海掩盖下的额头皱了一下说:“你这没任何经验,而且不是985学校的啊。”赵子言想不到面试官是这样的一个开场白,忙说:“我就面试一个基层的销售人员,而且我也是本科毕业的,在学校每年都拿奖学金的。”面试官放下简历抬了一下眼镜说:“你们这样的当然只能面试基层的职位了。不过如果我能招个985的为什么要招你呢?你再说说你除了每年获得奖学金还有没有其他的优势?”赵子言原本侃侃而谈的本事第一次面试前显得弱不禁风,一边编辑语言一边说,语言赶不上话速,说的也就坑坑洼洼了:“我的优点就是我比较踏实,做事认真。在人际关系上也处理的很好,班上的同学跟我关系都不错。我还主持过晚会,所以我口才还可以的。在大学期间我也有参加过社会实践,我在沃尔玛家电部做过,客户下单,我们跟单,然后出单,整个流程我很熟悉的。关键是我有信心,有信心能够胜任这一份工作,通过学习我可以把事情做得很好,在学校我就是这样把我的事情做得很好。”面试官翘起腿往后仰着靠在椅背上,手扶着眼镜拿鼻孔对着赵子言铿锵说道:“谢谢啊,自我介绍就跟电影的预告一样,都是拿最精彩的部分来说。看得出你大学还是蛮苍白的啊。我还以为我能听到你参加一些国际性的关于行业的交流,有在著名杂志上发表过文章,参加了大型日化公司的实习,像宝洁啊,联合日华啊,而不是在家电部里开叉车给别人送货。而且我这个是什么工作你都不了解,你跟我说你有信心做好,这不是骗人嘛,你开头说你很踏实,我发现你不踏实啊。”说完假意一笑表示自己说的真心话是个玩笑。赵子言辩解道:“我的态度是端正的,我相信态度能够决定一切,也是基于这点,我才说我有信心......”面试官打断他说:“对不起啊,我不认识你,我不了解你的。所以你说态度端正,我没办法从你的简历里看出来,除非这上面是的学校是985的。这样吧,你简历先放在这里,我们这边考虑一下,回头有复试再通知你吧。”说完一张脸像拉下来的百叶窗,苍白无痕毫无表情,赵子言的脸则红得像块猪肝,道了声谢退出办公室。
      大公司吃了闭门羹就去小公司试试,赶着上午还有时间跑去另外一家小型设计公司面试助理,庙小的前台确实比高堂里的文员要和蔼很多,招呼他填写简历表,然后带他去办公室面试。面试他的是一个年逾半百的人事总监,正坐在茶几旁抽着烟跟他的一个朋友喝茶聊天,看前台带人来面试,就用烟头指点了一下旁边的一张方凳让他先坐着等一下。他抽着烟对他朋友说:“你说的刘明志我知道,那也是我的学生,去国资委上班也是我引荐的,现在都当老总了,那他的项目设计方案必须来找我啊。”一旁的朋友附和着:“那是,那是,不是你引荐,他还是个小科员。”人事总监满意地抽着他的烟继续说道:“柯以敏你认识吧,经贸委的办公室主任,也是我的小弟,当初在我手上学设计的,对我尊敬的很。市委常委刘秘书是他同学,这些人都很熟的,国庆的时候还过来找我喝茶。我是不爱跟政治挂钩,不然我也不会退下来。”他朋友大加赞赏:“那是那是,你要是当时留下来,你也是该是办公室主任了。虽然你不在江湖了,江湖可都是你的传说啊。”人事总监对这个办公室主任的职位显然不满意,淡淡说道:“办公室主任有什么。祁阳你认识吧,在组织部做领导,现在这市里大大小小人才引进都是过他的手。那当初也是我小弟,在我手上做事的时候还嫩的很,我跟他说了这里面的门门道道,这才一步步爬上了的。”朋友竖起大拇指说:“要不说你是贵人啊。”人事总监脑海中翻开新的一页履历表说:“李志,那也是个人物,有头有脸的人,政商两头的人都要给面子的,上回去买房,那开发商的老总直接给打了七折,谁有这面子。那也是我小弟......”赵子言看了一下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怕他再数下去,自己来不及回去吃午饭,不合时宜地抬了一下手打断说:“那个,我是来面试助理的。”人事总监低头让老花镜滑到鼻梁,露出两个眼珠子打量了一下赵子言说:“你简历给我看看。”赵子言忙起身双手奉上,人事总监拿着简历也没去看,就问:“其他的呢,就这一张?”赵子言不解:“都在这里了,我的详细信息都在这里了。”人事总监说:“就这一张哪里叫详细。”说着瞄了一眼简历上面的信息补充道:“你这刚毕业的不得把你的详细资料都带上,就这一张有写跟没写有什么区别。你要把你在学校每一学期每一科的考试成绩,让学校盖个章,带过来。这样我才知道你是否优秀,是否符合我们的要求嘛。”赵子言眼睛睁得比上一个面试官的眼镜还要大,支吾着说:“这个,这么久了,怕不好拿得到吧。”人事总监不屑说:“那你出来面试什么。啊,你一台机器卖给这个市场,你都不让人看到你的参数,谁买你?”赵子言争取说:“要不,这份简历你先看,我回头回去找找看。”人事总监觉得自己的威信受到了极大的挑战,把眼镜戳回去后将他的简历扬在半空轰他:“出去。什么都不懂,叫你回去拿成绩单了再来面试还听不懂。出去,出去。”赵子言被突如其来的轰赶怔住了,又气愤又无可奈何,捡起地上的简历,深吸一口气说:“不是,我,我想说——”人事总监指着门口说道:“我不想跟你说,出去,出去。什么都不懂,当年那些跟我的小弟都是懂事的,最烦这种白板,浪费时间。”那朋友也被这威风刮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愣愣看着赵子言,前台听到声响跑进来看虚实,弯腰低头把赵子言带了出去。赵子言从小到大也没被人这样驱赶过,回到宿舍还是忿恨不已,恨自己当下为什么不能回骂过去,只好在宿舍里暗骂那人事总监是混账王八东西——有那么多小弟弟能证明你这怂包软蛋很屌吗?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骂完把热水瓶都砸烂在地,再一脚扫到门外走廊,散落的瓶胆碎片就是他被击破的玻璃心。蒋晓川看到了说:“吃闭门羹了?受挫了?这有什么啊,面试失败是正常的事,怕什么?再来!”
      学校的花园已然故我,榕树下的石板凳还在,通向它的石板甬道被小叶黄杨围着,绿色的树墙如同厚重低矮的栅栏,还圈养着石楠和紫叶小檗,关不住的不止冻不僵的春色还有顽强的生机。端坐在墙角的喷栽火棘开满了红色的果实,没能依附紧挨的枫藤,爬不上高高的教学楼与高大的棕榈树并肩,但在万绿丛中这一点红也够闪耀了。教学楼里面的桌椅都是旧面孔,他还能找到自己在桌面上篆刻的打油诗,旁边多了批注与留言,用线一条条隔开,模仿楼层,这是个下载不了也删除不掉的界面,如同一段回忆,不似黑板上的笔记,擦了一遍又一遍,下面抄写的学生也是换了一遍又一遍,未曾谋面,只是同窗。他真心祝福他们,同学少年都不贱。课堂上的故事他还记得清楚,恍如昨日,每节课漫长如同四百五十分钟也做够四百五十分钟的事情,总有那么多新奇的事情被用来打发时间,发呆是神游者得通行证,专注是好学生的座右铭,可不管是认真的还是粗心的都会等待下课的铃响。还有那走廊,不知道承载着多少个课余十分钟,又迎接着多少欢声笑语,课堂上意犹未尽的私下聊天在这里延续,解不开的题也在这里讨论。这快乐是短暂的,楔子一样嵌在一节课与另一节课之间,像硬凿出来的一线天让人的身心得以舒展,也如同穿堂而过的风,清凉而又迅速,让人切身感受到什么是白驹过隙,捕捉不得。现在所有的时间都可以放在这走廊上,他却宁可能在课堂上再感受过去煎熬的四十五分钟,这是奢望了,不管是课堂上的还是课余的时间都成了抓不住的似水流年,历历在目又恍如隔世,是咫尺天涯的感觉。他突然恨极了当初会一心想着毕业,而没有把那段时光当做世界末日来珍惜,因为现在每天都是世界末日。隔着围栏,他看到篮球场上有些人在打球,想当初他也在那里挥汗如雨,当时他还恨透了篮球场边的这些围栏,觉得是它们妨碍了自己的自由让学校跟个监狱一样,跨过它就迈向新的天地。如今站在围栏外面明白,有围栏围着,心还有个归宿能得到歇脚的安宁,没了界限,天地很大却看不到出路,每送走一个同学心里就加了一根栅栏,渐渐把自己围了起来。心里有了围栏到哪里都画地为牢。
      接下来的几天不是忙着应付老师布置的任务就是给同学送行,胡玲回去的时候赵子言也去给她送行,一同去的还有晓川,陆德明跟梁月月。胡玲一路上避免与赵子言有任何接触,既不与他说话也不看他,怕别人起疑就故意跟梁月月说些笑话,两个人眉飞色舞仿佛是要一同去旅行,喧嚣掩盖了内心的寂寞。接胡玲的是她父亲,早早把车停在校门口,见自己女儿跟同学走过来,便下车迎了上前去,因为肥胖,走起路来有些蹒跚,略显滑稽。他与赵子言一行人打过招呼后就把行李一件件放到车上,也许是怕自己臃肿的体型令女儿难堪,抑或是不想打扰他们话别,等把行李放好后就直接坐到车等候。胡玲感受到了内心的十分不舍,没有直接上车而是抓着梁月月的手说:“你说这个寒假这么长怎么办,找个实习单位人家还以为我冲着年终奖去的,不找个实习单位,白白耗这么长时间。要不你跟我回去吧。有你陪着,日子就算没白过。”梁月月无奈道:“我也想啊,可惜我现在是拖家带口的,带出去又说家丑外扬,没以前那么自由了,很想陪你玩,但是还有个没长大的要照看。”说完回头看了一眼陆德明,仿佛在嫌弃一个拖油瓶。胡玲提议说:“要不我们一起旅游吧,趁最后一个寒假。“
      梁月月说:“明年吧,去扬州,烟花三月下扬州啊。开春了就去扬州。”
      胡玲挽着月月的手问:“一说明年就跟改日请人吃饭一样,遥遥无期。春节去鼓浪屿吧?”
      “那里早去过了,换个地方。”
      “春节去我家,上次日出都没看到。那个旅游景点也快修好了。”蒋晓川提议说。
      胡玲断然拒绝:“不去了。”
      蒋晓川不敢再提议,赵子言知道是针对自己,更是一言不发。梁月月说:“不去了,再去就是你结婚的时候。”他们三个面无表情,丝毫没收到结婚的喜兴,倒有如丧考妣的难过,梁月月见了哑然失笑,说道:“你们这都什么表情啊,好好的送行弄得跟送葬一样。我们家玲不过是暂时分开又不是生离死别。”胡玲拍了一下梁月月说道:“说什么呢,乱说话,等等他们要是把一路顺风说成一路走好我可怎么办。”梁月月说道:“保不准他们还真的会这么说。你可不知道我家那位,最近这段时间也是出息了,天天跟得了抑郁症一样。以前一直念叨着不想念书,好不容易不念书了又开始多愁善感,真不明白他到底要怎么样,正映衬了那句话。贱人就是矫情。”胡玲笑说:“那你可得好好调教。”梁月月叹口气说:“哎,任重而道远啊。都说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也不知道他哪里来了那么多的悲伤把自己弄得跟个痴女怨妇一样。关键是长得跟薛霸王一样却藏着林黛玉的心,我呢,摊上了他,小姐身子丫鬟命。”说完跟着胡玲一起笑了,也不管他们在一旁还是落寞不堪的样子。胡玲笑说:“他们都是这样,表里不一。”梁月月说:“所以说男人都靠不住。还是姐妹好。”他们确实感情好,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吵吵闹闹的,都没红过脸。你还是我的甜心,我也是你的甜心,在宿舍里粘了四年就成了闺蜜。胡玲捏了捏梁月月的胳膊说:“好姐妹,我忘不了你的。”梁月月笑说:“你怎么也说这话,当然不能忘了我了。走吧走吧,一煽情就跟永别一样。”陆德明在一旁提醒说:“你别一直扣着胡玲不放,叔叔还在车里等着呢。”梁月月白了陆德明一眼说:“要你催。”又抓着胡巧玲的手说:“上车吧。明年开春又在一起了。上车记得别理他们,不跟他们打招呼。你是我专属的。”胡玲摸了一下月月的脸说:“嗯,好姐妹。我走了。”
      胡玲临上车前还是走过去跟陆德明、蒋晓川道别。蒋晓川挥了挥手又捶一下自己的胸口微笑说:“再见了,未来的职场丽人。”胡玲歪头一笑,经过赵子言时看了他一眼,轻声说了一句:“我走了。”赵子言点了点头又是不发一言,等车开动了才说了句“一路顺风”。
      梁月月看着汽车扬尘里去兀自出了神,自言自语道:“明天没课,接下来都没课了,明年其实都不用过来的。”这一说不由得心里有种深深的触动,嘤然叫道:“玲儿。”叫过忙望向陆德明与赵子言,一脸的无助,再回头看着渐行渐远的汽车极力要忍住眼泪,抢前跑了几步大声叫了一句:“胡玲。”看着四周灰灰的冰冷的建筑,嗡嗡的行色匆匆的人群,不知道自己将何去何从,便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也不去管别人异样的眼光,只顾蹲在那里傻哭个不歇。陆德明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梁月月边哭变问:“我们是不是真的都散了,是不是真的都散了?”如果悲伤是巨大的就学会障眼法,虽然就在跟前却让人看不见,好比盲人摸象,摸着腿摸着耳朵摸着一鳞半爪也摸不清楚它到底是什么模样,因为深陷其中而不识庐山真面目,等着它远远走去了才看清它的面貌,那时谁都被这真相吓到了。
      田家英走后赵子言回到校园找了个座位坐下,静谧的早晨有几个同学在享受和煦的阳光。他在冰冷的石椅上抬头看木棉树,瘤刺包裹的主干挂着疏落的枝条,显得瘦骨伶仃,心想等到明年三四月份时野火花就点燃枝头,一树接着一树一路燃烧下去,炙红的烈焰会烘出盎然的春意,那时候胡玲跟梁月月就该去旅游了,田家英会再回到这里,重新扎起麻花辫。所有的分别也会在这一蓬蓬火光的照耀下倒影成重逢,自己剪下的一块会是那幸福的缩影。
      他到中午才回到宿舍,快到楼下时差点被一个骑自行车的同学撞到。那人因为天气冷的缘故双手抄在口袋里没去扶把手,仅靠两条腿掌握平衡跟方向,将要撞到赵子言时一个急转弯,在他身旁划了一道弧线轻松掠过,吹了声口哨压惊,实在是潇洒极了。赵子言虽然被吓了一跳还是艳羡不已。他觉得内心憋闷,感到学校的天地不够宽阔,就想向陆德明借电动车去外面逛逛,找到陆德明告诉他电动车没电了,因为学校要把这里的宿舍改回办公区,宿舍里的人都要搬走,所以不让同学在楼下给电动车充电。赵子言问道:“那我们住哪里,这么多行李放哪里啊。”陆德明摇摇头说:“不知道,都没说。这是下逐客令了,提前赶我们出去。我这几天刚好也要出差,就不等他们的安排了,回来的时候就住公司宿舍。你不是在外面有租了一个房间吗,我等等把行李搬到你那边先放那儿吧。”赵子言问道:“你也要走了啊?”陆德明点了点头问:“你呢,什么安排?要不就先回家去吧。呆在这边也没意思。”赵子言摇了摇头说:“再看吧,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家。”把钥匙递给他后接着说:“你自己搬吧,我要出去散散心。”陆德明接过钥匙后把自行车的钥匙给了他说道:“没电动车你骑自行车吧,退而求其次,也比两条腿好,还在那地方,你认得的。”赵子言拿了钥匙在手里颠了颠放到口袋里去,出了宿舍到楼下去取自行车。他骑车到校门口时想到了刚才差点撞到自己的那个人是不用手骑自行车的,自己也跃跃欲试,把车骑到人少的地方后学着放开双手,刚一放开车头就偏了,忙又扶住。他再试了一次,这次放开手时连人带车摔倒在地。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并不气馁,还是想着怎么放开双手去骑自行车。定睛看着前方细想如果单靠双腿去把控自行车是要保证速度跟方向,这个貌似要一心两用的技巧其实重在一心一意,只要心无旁骛的去持续蹬踏就行了,稍有停歇就会倒。赵子言再次蹬着自行车前行,这回他不急于放开双手,先稳住了脚踏的节奏,不停地奔驰,慢慢将双手从扶把上移开,一点点上抬,伸到胸前后缓缓上举,直到举过头顶像是在投降。他确定自己成功了,不由得微笑起来,深冬里的阳光好似酡颜,泛着迷人的酒香洒遍全身,人也陶醉起来,道路两旁的树叶受了鼓舞忒楞楞响个不停如同喝彩,心花跟着恣意怒放,颤落的花瓣簌簌乱飞,仿佛淅零零的雨点般铺满前行的道路,滋润出无限的生机。他终于把双手轻轻放下再向两边伸去,迎着风舒展成一个大大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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