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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麻花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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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玲回到意兴阑珊回到宿舍,冲了凉坐着床边拿起一本小说看冲淡心中的不忿。丰腴的身材把宽松的睡衣也撑得鼓鼓囊囊的,梁月月见了使坏,从背后环绕过去狠狠抓了一把,笑说:“我还以为你胸前藏了什么好吃的水果。”胡玲娇嗔:“要死了月月,你弄疼我了。你自己没有吗,还吃我豆腐,要吃吃你家德明的去。”月月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胸脯说:“我有的跟你有的能一样吗?德明的臭豆腐谁稀罕啊。不过我一女的都稀罕你,不知道以后哪个男的有福气得到你。马上要毕业的,你这香饽饽追你的人肯定不少,你就没一个看得上的?”
胡玲说:“我看上你,你这个便宜不都让陆德明那小子捡走了?”
梁月月一脸媚笑歪倒在她身上说:“你不早说,早说我还去找陆德明干嘛啊。不过现在也不迟,小娘子你等着啊,我现在去把他蹬了回来跟你长相厮守。”
胡玲一把将她推开说:“你少装蒜了,瞧你这骚劲,一时半刻都离不开男人的样。老实说,是不是跟陆德明上床了,老实说,是不是?哈哈,肯定是。”
梁月月心虚,故意避实就虚:“我怎么能跟你比,我使尽浑身解数动如脱兔才有那么一点狐狸精的样子,你静若处子,看你这波涛汹涌的样子就觉得你浪得不行了。”
胡玲故意抬头挺胸说:“所以说人不可貌相,我就是以处子之身担负骚货骂名。所以你叫我看上谁,我看上的人看不上我啊。他们就喜欢那种天真可爱,纯洁的,清纯的,一副不谙世事不食人间烟火的那种。我猜男人对这款的有偏好还是源于他们不自信,不自信自己的基因能够安全传递下去,所以要找一个看上去就是单纯忠贞的异性。只会对他好,只会跟他生孩子。弱者才想要找一个十拿九稳的人。”
“以后能降服你的,肯定得是个强者。”
胡玲不屑说:“还不知道谁降服谁。”
梁月月试探性地问她:”那最后的机会,要不要抓一个降服一下。反正要分开了,被拒绝了也不丢脸,以后都见不到。”
胡玲说:“我最烦这种投机倒把的行为,跟做一锤子买卖似的,抱着这种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态那都不是真爱。毕业季也是分手季啊,不是一路人要趁这个时候提分手,到站了分道扬镳。你小心看好你家陆德明。”
月月呵呵笑说:“那是他该小心看着我。我不半路甩他下车都算我在积德行善。”月月回来的路上就听陆德明说出他的发现,虽然赵子言再三暗示,但是秘密被揭露才算得上是秘密,说明它藏掖不了,能烂在肚子里的都是众所周知的常识。而且秘密就像英语中的就近原则,只要你不是他最亲密的人,那你的秘密肯定会被他最亲密的人知道。她得知后就想着怎么告诉胡玲,是想劝她当机立断也是想劝她应机立断。略一沉吟又说:“倒是你,大学四年都不谈一个,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不上,我不信你眼光这么高,这么大一个校园还找不出一个让你满意的。”
胡玲说:“你都知道我大学四年都不谈了还跟我谈什么,我守身如玉四年了,怎么地,临天亮尿床啊。别以为一个个都跟你一样,一刻离不开男人,总得有人站起来捍卫我们女生的尊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那是你没尝过男人的好,尝过了就会留恋天堂,不愿意去地狱了。”
“好啊,月月,还敢说你们在一起没干坏事。你跟那些坏男人一样坏,拉良家妇女下水,劝风尘女子从良。大学四年都没把你教化啊。”
月月咯咯直笑说“我这是点化你,教你脱离苦海。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啊,你看赵子言怎么样,虽然跟个和尚似的不解风情,不过返俗了也许比谁都骚。”
胡玲站起来杏眼圆睁,柳眉剔竖,恨恨说:“别跟我提他,男人死绝了都不找他,他有病。”
月月愣了一下问说:“他有什么病让你知道了?”
“跟你一样的病,神经病。”
赵子言过了两天果然去田家英那里吃面时壮着胆子说要到她的店里实习,并解释是学校的要求,如果实习期没有单位盖章拿不到毕业证。如果毕业不了那确实是天字第一号的重要事件,田家英妈妈虽然小心眼也能容下菩萨心肠,倒乐于帮忙,而且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他还能翻出自己的五指山去。只是为难于小本生意不适合招个实习生。子言忙打消她的顾虑,说自己不要工资的,只要能在自己的实习报告上面盖章就好了。田家英说盖章可以,也不用过来实习,无非就是借她家的章盖一下。田母见能多了个免费的雇员,菩萨心肠多了一副小肚鸡肠,用讨价还价的口吻说:“实习那还是要实习的,大学生提前做准备嘛。只是我这只能管饭不管钱,一天管两顿饭啊。”赵子言欣然同意,还帮她再砍了一次价,竖起食指说:“一顿也行。”等田家英妈妈进屋后田家英一脸狐疑看着赵子言,问说:“老实交代,是何居心?”赵子言正气凛然说:“我能有什么居心,我就为了匡扶正义,帮贫扶弱,播放大爱。”田家英手握大筷子义正言辞:“爱你个大头鬼,在这边干活约法三章啊,不许胡说八道,不许胡作非为,不许——”田家英一时想不起第三条要说什么,赵子言颇显失望地为她补充道:“不许喜欢你,是吧?”田家英被突如其来的问话问住了,看他一脸无辜与失落不由得感到有些心疼,转而低声说了一句:“不许胡说八道。”
既然是免费的劳动力,田家英妈妈乐得他常到店里坐坐,一改往日的虎视眈眈,如果自己真的是母老虎的,那么现在的赵子言在自己眼中就是伥了,犯不着盯死他。赵子言的到来确实给店里增添了不少生气,他总有说不完的典故跟趣闻。田家英妈妈不时也竖起耳朵听他讲历史发生的事情,人类自会仰望星空开始瞎想之时就喜欢听故事,所以善于编撰牛鬼蛇神故事的巫师总是备受欢迎。有一次子言不知道是说到那个故事,田家英妈妈突然问起他的年纪。子言说是八九年的,还说其实是九零年的,不过爸爸当初去派出所做登记的时候把农历的时间当成了新历来报,所以出生日期早了一个月,不然自己也是九零后。田家英妈妈说:“算下来你比家英还要小四岁。不过我们家家英看着可比你年轻。但她还是你姐姐啊。”赵子言这才知道田家英原来比自己要大,憨憨一笑说:“那是,家英天生丽质。我是农村出生的孩子,土生土长,所以粗糙的很。”田家英不喜欢自己的年纪被人知道,虽然外貌被说是年轻,骨子里是老了,便狡辩说:“哪里有大四岁,按虚岁是大四岁,按周岁就大三岁。”
田家英妈妈说:“说的好像只有你有周岁,人家没有周岁似的。”
赵子言在面馆打零工的事情很快传遍全班,梁月月在宿舍里说起这个事情时胡玲正在泡脚看书,她放下书说了一串她能想到的贬义词:“惺惺作态,矫揉造作,装腔作势,老不正经——恶心。”
蒋晓川知道后大为不解,在宿舍里又给他上课:“原来你看上的是那个女人啊。怎么效率这么低,还要深入虎穴,叫你跟我一起去当储备干部做大客户经理你不去,非要去当跑堂,但愿你舍得孩子能套住狼,别最后赔了夫人还折兵。”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田家英也盼着赵子言能来,听他说话跟说书一样,既长见识又解闷,多个帮手自己也轻松一些,而且见着面就莫名开心起来。过后又自己筑起几道堤防,提防他如洪水猛兽,越是这样越关注他。结果这堤坝只是将他们与众人隔开,里面圈满了动物,偶尔眼神对视便惊起一片骚动如兔起鹘落。每每到这个时候赵子言就收起摇曳的心旌,她暗示自己跟大学生谈恋爱是一种不务正业的放肆,转念举起了白旗。不管内心怎么想她还是习惯性扣准时间把蔬菜与凳子准备好,她自己不参与摘菜,一来是有别的事情要做,二来是怕赵子言看到自己粗壮的手指,但藏拙难免要露怯。赵子言也看出她的顾忌,多次想冠冕堂皇的告诉她这是一双劳动者的双手,是光荣的双手而不是耻辱的双手,没必要藏着掖着,又怕词不达意更伤她的自尊。这一天赵子言在田家英饭店吃过午饭就留下来帮着洗碗摘菜。田家英忙完手上的活认真端详了一下他说道:“你这几天看着黑了好多,上哪里挖炭去了?”赵子言说道:“练车练的,那练车场没没遮没挡的,练个车跟军训一样,大太阳底下一站好几个小时,能不黑吗。那边的教练更黑,木炭一样,脾气也跟木炭一样,点火就着。”田家英艳羡道:“再过不了多久你就有驾照了,也能开车了。等你什么时候买了车带我出去逛逛。我长这么大还没坐过私家车。”赵子言得意说:“那当然。等有钱了就带你去兜风。”在他的心目中自己一毕业就是有钱的成功人士了。田家英搬了张凳子在赵子言跟前坐下看着他摘菜,刚坐下就将双手抄到口袋里去,随口说了一句:“天都变冷了。”赵子言看了一眼外头的那个嫩阴天,是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初长成的模样。“新的冷空气又要来了。”他这样说道,一副教书先生的口吻,俨然在教她看云识天气。田家英很惊诧:“真的吗,这你都看出来了。”赵子言被她的认真劲逗得笑了起来,说道:“我哪里能看得出来啊,是上天有人偷偷告诉我的。”
“你骗人。”
“我说的可是鬼话啊。”
田家英掏出右手从地上捡了片菜叶丢过去道:“哄鬼。”说完又把手藏回口袋里。
赵子言伸手挡了一下菜叶又煞有介事道:“我是哄鬼,可是我不骗人的,你说老天几时刮风几时下雨几时来冷空气那是天意,盖闻灵机冥缅,混茫眇昧,我一凡夫俗子没有奇门遁甲之术哪里能看得出来,当然是上天有人偷偷来告诉我的。我上头有人。”田家英听他文绉绉胡诌一通,大概明白什么意思,说道:“你真当我傻瓜啊,我也是读过书的人,以前课本上讲冷锋过境遇到暖湿气流会下雨,讲什么西伯利亚属于副极地低气压带,然后怎么着就让寒流南下了,一到冬天就刮西北风,不知道这些我还不知道天气预报这么一回事啊。”
“想不到你懂的还挺多,你还不好骗啊。”
“想骗我,你还嫩了点。别忘了,我大你三岁。”
赵子言笑说:“女大三抱金砖吗?”
“抱你个大头鬼,又胡说八道。趁早闭嘴啊,脸皮厚还爱耍嘴皮子,到时候拿刀切下来炒一盘猪头肉了。”
赵子言说:“炒给你吃。跟谁学的 ,伶牙俐齿的?”
“跟你学的。你不大学生吗,我就一高中生,不跟你学跟谁学啊。不过我看你这个老师也只会嘴皮子功夫了,别的好像也都不懂。”
赵子言不服气说:“开玩笑,有什么会是我不懂的。我可是无所不知的百科全书,有什么是我不懂的。真的,你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答不上来算我吹牛。”
田家英环顾四周想了想说:“那好吧,你说马路对面那个黑色外套的那个男的叫什么名字,你不是无所不知道吗,你告诉我他姓什么叫什么?”田家英将了一军,以为死棋了,哪里知道赵子言看了一眼那个男的煞有介事道:“他姓李,叫李木齐。不信你可以去问他。顺带还可以告诉你旁边那几个,算是赠品。戴帽子的老头叫老李,不信你可以问他。还有那个,你看,骑自行车的,小张。哦,开车过去的那个,你看见没,小苏,一口龅牙,大家都叫他龅牙叔来着。不信呐,你追过去问啊。”赵子言笃定她不会起身追着那些人一一核实就信口开河胡乱编排起来。田家英自然不会去找那些陌生人做人口普查,而且已经笑得前仰后合。赵子言得了胜,沾沾自喜道:“还有什么不懂得尽管问,普天之下就没有我不认识的人没有我不知道的是事。隔壁老王家的猫生了几只小猫我都知道。四只,你不明白吧。你过去看也许没有四只,不过没关系,我告诉你,那猫外面有私生子,别以为这点猫腻能逃得了我的法眼。”田家英笑得更欢了,脚都抬了起来,惊动得她的妈妈都从里屋走出来看个究竟。田家英笑过擦拭着眼角的眼泪问道:“那猫的私生子跟你没关系吧?”一问完在那滴泪水中淹没的笑容又浮现出脸庞,荡漾出阵阵笑声。赵子言见她笑得灿烂,竟有些看呆了,田家英见了板着脸伸手拍了他一下说道:“什么表情啊,我笑得有那么吓人吗?”赵子言忙打圆场道:“不是,你笑得很好看。尤其是你的辫子。以前看一部电影叫《大辫子的诱惑》,里面女主角的辫子还没你的好看,那个男主角就是因为这条辫子爱上女主角的。”
“这就是爱屋及乌。因为房子爱上了乌鸦,这乌鸦其实未必会领情的,万一房子没了乌鸦怎么办啊。跟现在的人谈恋爱一样,都是奔着房子车子去的,有房子才有婚姻跟爱情,乌鸦才有了落脚地。”
“你不会这么现实的。”
“怎么不会,有个有几套房子的人家还在等着我答复,哪天心情好就答应了。”
田家英说得轻巧,赵子言听着沉重。弱弱说了一句:“你不会看上的”。田家英说道:“那我该看上谁......谁又该看上我呢?”这询问像是一个灯塔,照射出一条路子,赵子言却还是触礁了,他不自信自己会跟那有几套房子的人比,也不敢就着这话往下接,三言两语就能解开的迷惑最终都搁浅了。田妈妈这时出来,叫赵子言留在这里吃饭,千万别算钱,大方之余控诉现在的柴米油盐都在涨价,房租也在涨,再这样下去,不等赵子言毕业自己也要关门大吉了。其实这些年她们还是挣到一些钱,靠着学校附近开的饭店,除非店老板太懒或者脾气太差,不然都能把营生经营得下去。
田家英妈妈又说:“面最重要的是好吃不好吃,我做的面就是好吃,可还有人说我这个不正宗。你说你吃个好吃的鸡蛋,还要管它是不是鸡生的吗?”田家英笑说:“就是有人爱胡说八道,我都说了,不能胡说八道。”赵子言讪笑不答。
田家英妈妈进去之后他们又陷入了沉默,外面阴云低垂,天空显得分外清冷,一副将要下雨的样子,每个人的心理先湿漉漉起来。田家英微微耸了下肩开口打破沉寂:“我妈现在越来越怕我,她看着你们这些人上了大学然后要毕业就更加怕我。要不是她那么自私我也能跟你们一样,但是我现在就只能在这里煮面。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男人,不然像我妈妈那么要强的一个人,怎么会在女儿面前变的这么软弱。她以前很漂亮,也是因为漂亮才任性,非得去追求什么自由恋爱,结果被人骗了。任性的人又都要面子的很,非得去找人家论个对错,你说那还有意义吗?搭上自己二十年青春不说还要搭上我。到头来自己好好的人生弄得这么可怜,就剩我跟这个店。我不喜欢她这样子,也不喜欢她看我脸色的样子。”
“我觉得你妈妈还是很漂亮,她完全可以再嫁的。一个人过一辈子,其实是很孤苦伶仃的事情。”
“要嫁早几年就嫁了,也不知道她是放不下还是放不过。要说放下了,那么以前那么执着坚守的东西就变得毫无意义了,好说放不过,那就是始终跟自己过不去。有时候骂那个人比骂什么都狠,经常有叫我留着大辫子,就怕我给剪了,我知道我像她以前的样子,她以前也是一头长头发编成一条大辫子,那个人就跟你说的那电影里面的男主角一样,说怎么喜欢这辫子。其实我讨厌的很,难打理不说还像个老古董。以前上学的时候还有人笑我土。”
田家英突然说起这些家事倒让赵子言有些震惊,对田家英妈妈有了个全新的认识,一个重生的田母在他思想的子宫里分娩了出来,磕磕碰碰带着一堆的信物,思情未抵此情深,不过多少物件都经不住老去,思念既然能瘦松脱了缠臂金也能廋了自己,最终成了一道游丝,便寄情于自己女儿的一头长发上,只有这件信物是不断成长的,睹物思人不如看着一个人思念一个人。田家英低着头带着幽怨继续倾述她的衷肠:“那年我考高中,她应该炸锅卖铁支持我把书念下去的,可是她却叫我别读了,说是根本没办法供我读书。那时我就恨她恨得不得了,有一天我发现我的手变得那么难看,就更恨她了,她没能力教养我干嘛生我下来。”说到这里豆大的眼泪就掉了下来,赵子言见着并不诧异却也不知所措。田家英继续说道:“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她开始有点怕我,想再恨就恨不起来了,有时看看她也觉得她可怜。也因为这个我时常觉得害怕,你说看上谁跟被谁看上是件多可怕的事情,谁能保证自己遇到的人就是对的,像你说的,这会儿是真的,下会儿就不是真的,那这人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但是人生因为这么个人被彻底改变却是真真的。”赵子言发现她有时会说出很深刻很独到的见解,只是今天这见解黯然听者跟着伤神,也就无法给个很好的慰藉,甩了甩手偃旗息鼓道:“哎,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田家英看他手冻得通红说道:“那这些菜你别摘了,反正今天的菜也够了。我去帮你倒点热水你烫一烫暖暖手。”说这就起身去找个脸盆到了半壶热水下去,自己伸手试了下水温觉得还行就端到赵子言面前。赵子言接着水盆时忍不住盯着田家英那粗壮的双手多看了几眼,田家英被这么一看本是停留在手上的水温传导到了脸上去,热辣辣烧红了一大片,想抽回手藏到口袋里去又怕打翻了水,待水盆落了地才赧然道:“我的手很难看吧?”而后不知该抄到口袋里去还是摆在跟前,一时无所适从。赵子言痴迷地看着她说:“人好看,什么都好看。”田家英竖起食指点住他说:“少来啊,不许胡说八道,也不许胡思乱想,更不许胡作非为。不要跟那些人一样,油嘴滑舌的。”田家英的阻吓吓退了子言的甜言蜜语,低着头把水端出去倒掉,回来时问说:“你不会看上那个有几套房子的人吧?”田家英噗嗤一声笑了:“你还忘不了这一茬,看得上看不上我还得跟你汇报啊......你以为我会看上他家的车子房子啊,太小瞧我了吧。”赵子言的手刚才被温水浸润的服帖,整个人也因为这话变得舒展开来,说道:“我就知道。对了,我们没什么课了,几个同学人要去参加毕业旅行,到时候要跟你这边请几天假。”田家英笑说:“还真当我是老板,你这事也要跟我汇报?”双手再次背到身后去。过了一会儿又问:“会去多久?”
“两天,最多两天。就回来了。”
餐饮看似是个四平八稳的生意,民以食为天,这是永不落幕的行业,也因为如此,它是个没白天没黑夜全年无休的工种。既然是天字号的重要事情,大到采购做面,小到擦桌洗碗,事无巨细都要十分用心。吃到嘴巴里的东西不小心斥候这,迟早要打翻饭碗。赵子言做了几天帮工就觉得这生意十分艰辛,远比读书上课要累得多,心疼起她们母女,一旦动了恻隐之心就忘了初心,那些花花肠子尽化作柔肠百结。店里打烊回到宿舍看到蒋晓川时无不动容地倾诉自己的感受,蒋晓川一面听一面摇头叹息,怪赵子言意志不坚定:“我说你这会赔了夫人又折兵,明明过去当贼偷人的,现在人没偷到贼还丢了。”
当赵子言的发心就是为了能够帮到她们母女两,也不管自己丢人不丢人,只顾卖力地干活殷勤的招待客人。女为悦己者容男为悦己者卖力气。赵子言的卖力很快得来回报,患难见真情,共事则最容易笼络感情。帮了一阵子之后田家英母女就不把这个大学生当做外人,既然是一个锅里会马勺的人了,偶尔开小灶的时候就会带上他。原先就拜倒在人家的石榴裙下,现在还多了五斗米,这腰折得恨不能折叠起来。胡玲路上看到他风风火火往校门口走去都会冷笑着调侃:“哟,又去丈母娘家搬煤去了。”
第六节
这一天田家英妈妈的老乡余先生过来送请帖,新房子装修落成办乔迁宴。田家英妈妈接了请帖先道喜,问说:“电话里面说一声就好了,还亲自跑一趟。这是第二套房了,之前那套卖了吗?”余先生说:“没卖,留着自己住。以后老人就是要跟孩子分开住,不讨他们厌,也不想看着他们心烦。”田家英妈妈笑说:“那也得看人有没有本事,没本事的只能凑一堆互相讨厌。”余先生走到灶台旁说:“那看是跟谁凑一堆了,要是英子能做我儿媳妇,怎么会烦。英子越长越俊了,小的时候就好看。嫁给我儿子吧,我那儿子笨的很,脸皮也薄,明明喜欢的不得了,就是不敢过来说。这事我跟你妈可提过好几回了,是我这个当爸的自作主张过来替他说,这是父母之言,可不是包办婚姻啊。主要还是看英子同意不同意。”
田家英转了个身不作回应,余先生走到跟前看着锅里的汤汤水水说:“英子做的面是好吃。人好看做什么都好,只是这天天揉面团煮面,手都粗了,怪可惜的。我就常劝你妈妈说别做这一摊子生意,到我那里一起做,一个月怎么着不比这里赚得少。在这里做,没日没夜的,什么时候是个头。”田家英回过头来看着母亲寻求解围,田母只是笑着,鲜有的慈眉善目。她转过脸对着余先生咧嘴一笑又迅疾收住说:“干嘛要盼着有个头啊,我们就盼着没完没了,那钱也赚得没完没了。我妈说就你介绍的这个生意好做,能有这么个事情做很好了,多少人一辈子都找不到一个可以踏踏实实做下去的事情啊。”余先生竖起大拇指说:“要不说我家宝伟这么中意你,英子别看你年纪小,境界就是高。”田家英说:“余叔叔你别抬举我了,我们这点买卖还不都考你照应着。我这说的好听不如你这做得好看的有本事。上次乔迁到今天才几年啊,你才是有本事有境界的能人,以后少不了还要托你照顾。这次我跟我妈一定去,你叫宝伟有空也过来玩。只是我们年轻人的事情不劳你操心了,现在的年轻人多有个性啊,哪里能受你们安排。余叔叔你要有心,帮我妈妈张罗张罗,她年纪比我大,比我着急。”余先生哈哈大笑起来,田家英妈妈抓着青菜跳起来要去打家英,气呼呼说:“这死丫头片子,天天拿你妈寻开心。田家英一边躲闪一边提醒:“小心碰到锅炉,烫啊。”
赵子言看着他们仨其乐融融,像一根尖针刺入了他迷惘的神经,流出一股说不清的烦闷塞满了胸腔,原本就针鼻一样大的心眼撑得呼呼直冒气,像个煮沸的茶壶。但他并不出声,用一言不发来表示自己的情绪。这气出不了,又咽不下去,只能在心里越生越烈,到中午吃饭时也是一改平日里侃侃而谈的风格。田家英一眼看出他在生闷气,特地给他夹了几块牛肉以示讨好。赵子言依旧将肉埋在面里面,静默如潜水的鱼。吃过饭他径直往后院走去,为了散心也为了躲开他们母女俩。后院的两棵树之间挂了条绳索用来晾衣服,他一眼看出哪几件是田家英的衣服,一时愣了神,没发觉田家英已经站在他身后,问他说:“躲在这里看什么呢?”赵子言吓了一跳,往前走了一步说:“没看什么?”
田家英说:“小色狼,盯着别人的内衣看还说没看什么?”
赵子言经她这么说才发现衣服堆里面挂着几件内衣裤,羞红了脸说:“我没看,我不是那样的人?”
“那你是什么人啊?”
赵子言急了,反问她“我是什么人,我能是什么人?”
“我开玩笑逗你玩的,你急什么呢?”
“你们说话都跟玩笑似的,我是把什么都当真了。”
“哟,这么较真啊,那你说说什么是真的?”
“你别问我什么是真的,我就问你你是真的喜欢那个宝伟还是不喜欢那个宝伟?”
“你是为了这个一直生闷气的吧?我不喜欢他。”
“我不是气这个,我是气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告诉他们。”
“直接告诉他们什么?”
“你不喜欢那个宝伟啊?”
田家英一听又好气又好笑,一早猜到他是为这个事情闷闷不乐,气他果然就这点出息,倒有意要逗逗他,骗他说:“谁说我不喜欢宝伟了。”
赵子言的心头又抖又跳,但同时好像有一件东西在胸脯里迸断了,积攒了一下午的气彻底泄掉。他像个破产的守财奴看着万贯家财挥霍殆尽,心如死灰满脸苍白,不觉往后退一手扶着晾衣绳以免自己倒下。几乎是哽咽着说:“那我祝福你们?”
田家英看他脸色出奇的难看,不忍再逗弄下去,如实说:“我不喜欢他,但是他也不讨厌。不像你,讨厌——你讨厌,手抓哪里了,快松开,弄脏了。”田家英发现赵子言的手刚好抓着自己洗过的贴身衣服,一把过去拍掉他的手。
子言松触电一般把手收回去,同时也松了口气,他没有见好就收,而是陈胜追击:“如果你不喜欢他你就该直接告诉他啊,不然不清不楚的,对方还以为你钓他胃口。”
“我钓谁胃口了?”田家英斥骂似的反问他,吊胃口的话刺痛了她的心,狞起眼睛看了一下他又说:“你知道什么?我们全家都靠他们照顾着,这店铺都是他帮我盘下来的,每个交的还是最低的租金,非亲非故的凭什么这么帮着我们孤儿寡母的,还不是他图我妈他儿子图我。而且他们一直对我们都是尊敬爱护的,没有半点强人所难,谁在我们困难的时候帮助我们谁就是好人,我凭什么对对我们好的人去说过分的话。就为了图你开心吗?你开心了能给我们一个店面一份生意做吗?”
“你就是觉得我穷学生什么都给不了你是吧?”赵子言也觉得伤了自尊。
“谁要你的东西了,再说你是谁啊你要管这么宽?”
“你说我是谁,我是什么心你还不知道吗?”
田家英看他面红耳赤,知道是真的刺激到他了,放低了姿态小声说:“我哪里知道你的心?”一扭头娇媚的眼光扫过他的脸庞,希冀看到一个自己能够满意的答案。
赵子言沉浸在自己的失落当中,脑海里思绪万千却又找不到一点头绪。田家英看他木头一样默不作声,只得再开口说:“过两天我们要关门去参加别人的乔迁宴,你那天不用过来了。”
赵子言憋不住爆发了,说了一句:“我再也不来了。”扭头就走。田家英愣在原地俄而才说:“唉,你怎么跟个小孩似的。”要去追已经来不及了。
一个深陷情网的人对于他倾慕对象所说的任何狠话都不过是用来证明自己色厉内荏的本质,他立志不再去的骨气都没有蜉蝣的寿命长。晚上在窗台用望远镜看到田家英的身影时气概全无,因为儿女情长所以英雄气短。他苦熬了两天还是忍不住要去见见田家英,那求之不得梦寐思服辗转反侧的滋味实在是太难受,犹如踏进进退维谷的死地,索性抱着视死如归的态度去见见她,当然也抱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希望。
田家英看见他有些吃惊,虽然是在意料之内,还是喜出望外,稍加克制微微一笑说:“来了。”
赵子言本是怯生生地过去,看到她笑颜如花自己也跟着笑逐颜开,瞬间觉得非常委屈,回了一句:“来了。”忙低头去后厨取下围裙给自己系上,占据有利地形,找顺手能做的事情先做,造成一个他已经来上班的既成事实,免得被田家英赶出去。田家英妈妈进来碰见时他也客气地问候,巴结上这个人对他来说就是将自己跟这家店系得更紧一点。田家英妈妈纳罕,问说:“你不是去参加毕业旅行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赵子言更纳闷,转念回想猜是田家英替自己撒的谎,含糊其辞:“是啊,我,啊啊,提前回来了。”田家英妈妈不探究竟,让子言去看酱牛肉是否到火候了。她有时有穷根究底的执着,有时又有不究竟的佛性。
赵子言去看酱牛肉时田家英凑到跟前小声问说:“你不是说不来了吗?”
赵子言反问她:“是你说我去旅行了吧,那下回我真的去旅行了要找什么借口请假?”
“你一个长工旷工我这当老板的已经帮着圆过去了,还指望我每回都给你找借口啊?”
赵子言松了一口气,又无不悲伤说道:“是你叫我这两天别来的。这两天对我来说真像去远行,去到了我不能回来的地方。”
“说得这么可怜,去了什么地方那么远,也没见你少了胳膊还是少了腿啊。”
“少了心了。”
田家英忍俊不禁,说道:“这么肉麻的话亏你还能说得出来。”
“也许你就希望我回不来,不会来妨碍你去找意中人?”
“谁是我的意中人?你这人真没意思,心眼这么小,随口说的话计较到现在。”
赵子言喜欢看到她生气的样子,只有亲密的人才会无所顾忌表露自己的情绪,他想既然没有撕破脸叫自己出去,多少算是接纳了自己,所以厚着脸皮说:“这种事我大方不了。”
田家英红着脸说:“这是什么事?说的我好像是你的私有财产了。”
赵子言说:“你换位思考一下,你能大方得了。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去找喜欢她的人。”
“你乱说什么呀。你看好你的牛肉。”
赵子言说:“我哪里是乱说,我就是喜欢你。这你还看不出来,不喜欢你我怎么会系着围裙到这里来擦桌子来看牛肉熟了还是没熟。”
“我看不出来。”
“怎么会看不出来,我都说得这么直白了。当然了,你心门要是对我开着,不用说你都懂,你心意不在,我说到唇焦舌烂你也不会明白。”
“你不要乱说,你忘了约法三章。你再乱说我喊我妈了。”田家英一张脸胀得通红。
“那你是明白还是不明白?”
“明白什么?”
“你肯定也有点喜欢我,不然你也不会让我再来了,是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有点了?”
田家英踮起脚来叫着:“妈,妈——”
赵子言见她真的叫自己妈妈了,又急又气,挥手叫她别喊,一时慌慌张张六神无主。田家英妈妈听到叫唤走进来问是什么事。田家英已经退出后厨,站在门口指了指赵子言说:“子言找你。”
赵子言随机应变,指了指锅里的牛肉说:“牛肉我看熟了,你要不要再看看?”
田家英在门口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田家英妈妈骂她没正经,凑前往锅里一看说:“你自己看熟了就行,我这么忙你还让我进来看。你看熟了就捞出来,等等切一下,记得切薄一点,牛肉又涨价了。切薄一点。”说完转身出去。赵子言等田家英妈妈刚走出去就斜眼咬牙看着田家英,即义愤填膺又无计可施。田家英咯咯笑说:“刚才不是挺能的吗?怎么见了我妈又不说了,你有胆勾引她的女儿没胆跟她说你喜欢她女儿啊?我妈也是大愚若智,引狼入室了都不知道。”
赵子言逞强说:“我怎么不敢说,你把她再叫回来。看我敢不敢说。你还说我是狼,等哪天月黑风高夜我把你拖到草丛里面去,到时候看你叫谁来。”
田家英看他一脸认真样,倒怕他真的愣头愣脑瞎说一气,吐了一下舌头说:“我要去忙了,你别打扰我,别影响我心情。”扭头出去收拾作料青菜。
赵子言见好就收,不敢继续纠缠,将锅里的牛肉逐一捞出放在盆里,天气冷,不一会儿就可以拿来切片。他伸头往外看了看,确认田家英就在不远处能听见自己讲话,就一边切肉一边说:“牛肉真的要切薄吗?要切多薄啊?我最喜欢吃酱牛肉了。武侠小说里面那些英雄好汉去酒楼都点他们的英雄套餐,来两斤上好的牛肉跟一趟女儿红。以后我要是开店了就出这么一个套餐,单品少一点,品控就能做的好,不卖杂七杂八的,就卖女儿红跟酱牛肉。”
田家英侧耳听着,眼睛望向前方。和煦的阳光洒在大街上,明晃晃地闪耀着,像给这个世界加了个滤镜,她恍惚觉得似水骄阳冻住了眼前的一切,把这一瞬间的美好都固定住,眼前所见仿佛变成了一张温馨的明信片。穿梭的人群跟自行车的铃声划破了这一镜像,哗地一声支离破碎,却也有流光溢彩的模样。无论如何她都觉得今天的世界变得异常缤纷,映照自己的内心也欢欣鼓舞,只是这点雀跃可以大白于天下,但是一定要背着赵子言。
赵子言依旧自言自语:“你知道吗,四大名著里面就《水浒传》有牛肉,写江湖就是野店牛肉村酿好汉。水浒卖牛肉的店好多,桃花村、草料场、荷花荡、景阳岗、揭阳岭。我很喜欢林冲在草料场吃牛肉的那一段,大雪天提着花枪挑着酒葫芦到店家去切一盘熟牛肉,烫一壶热酒。那感觉就是大雨天躲在家里看电视一样的感觉。你有没有发现,人们都很喜欢下雨天躲在家里看电视的感觉。”
田家英背着他说:“没发现。”
“我估计跟我们远古时代要天天去狩猎有关系,只有下雨天的时候不用外出,心安理得躲在洞里看着外面的风景。难得的休息时间,所以觉得很惬意。这个就跟生病了才有资格偷得浮生半日闲是一样的心理。”
“哦。”
“我们在远古时代生活了几百万年,那几百万年的生活经历肯定会成为植入到基因里面的记忆。那时候大家都喜欢逐水草而居,有个摄影师在加利福尼亚州拍了一张草原天空的照片成了网络上下载最多的电脑桌面,有人说那地方就是远古祖先认为最宜居的地方。那个时候的人觉得最开心的事情估计就是找到那样一个水草丰茂的地方,盖个小房子,抓到猎物回来。刚好下雨了,就把猎物放火上烤,然后旁边有个心爱的人,一起看外面的风景,没有世间的纷纷扰扰,那肯定是最幸福的时刻。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田家英猛地回头望向赵子言,刚好与他对视,一时间电光火石在心里闪过,是心灵交汇碰撞出来的火花。她略低了一下头问说:“你们读了那么多书是不是都用来编这些甜言蜜语哄骗小姑娘?”
赵子言笑了笑说:“我有个同学很厉害,他看上的姑娘几乎都能追得到。他跟我说方法很简单,就是投其所好。人跟动物没有什么区别的,雄鸟追求雌鸟的时候不是展示鲜艳的羽毛就是展示嘹亮的歌喉,所做的这一切不外乎是告诉雌鸟我的基因很强壮,你跟我结合会有好的下一代被繁育出来。雌鸟找雄鸟就是要找那种强壮有力能够跟它一起哺育出优质下代的雄鸟。人也一样,你让那女的看出你健康强壮靓丽有钱幽默靠谱,就会让她觉得你身上有好的基因,而且有足够的物资条件哺养下一代,那你就成功了一大半。所以你看女的搔首弄姿跟男的搔首弄姿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在求偶,女的展示曼妙身材跟男的炫富也是一样的,不是为了满足虚荣心,本质上就是为了取悦异性。听这话像不像《人与自然》里面说的那样,春天到了,万物复苏,又到了求偶的季节,空气里弥漫着荷尔蒙的气息。我不想用甜言蜜语去打动你,也不想把自己包装成是一个成功人士,展示着良好的基因跟丰厚的物质条件去取悦你。我想人跟动物还是不一样的,总有一些是超脱于外在形象跟物质基础的,比如灵魂。最后能走到一起,心甘情愿在一起做食物,看外面下雨时的风景,肯定是洗尽铅华跟套路,只为灵魂相近且真诚相待。”
田家英听了心悦诚服,只是不愿意表露出自己对他的认可,掩嘴一笑说:“我倒想见见你那个同学,看他是不是真的那么有本事,想要谁就是谁。”
“过几天我们要去他家玩,到时候你一起去吧。节目都安排好了,先去看海,再去捕鱼烤鱼。现状的野生鱼直接拿来烤,味道肯定很好。”
田家英听了也是心动,只是不敢应允下来,摆手说:“去看一下晚会还好,去你同学家怎么好意思,还要关门。你是打短工的,我可是打长工的,不是说走就能走得开。”
赵子言有些泄气,挣扎着说了一句:“真的很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遂低头继续切他的牛肉。
田家英也觉得灰心,说道:“我也想去玩玩,去钓鱼。这时候你就发现做什么都不能做餐饮,一直围着锅炉转不说,永远没有假期,不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田家英的妈妈这时从外面回来,先检查子言切得牛肉,示意他还要再切的薄一点,再过去给自己的女儿打下手。这一忙就要一直忙到中午饭点过后,两人再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一有顾客,二有田家英的妈妈,只能隔着层层封锁偶尔对视一下。顾盼之间,一颦一笑,相较于以往已经有了异样的感觉,虽然是蜻蜓点水,也能激起一阵幸福的涟漪,在心田持续荡漾。赵子言就像于连索莱尔参加宴会时发誓要牵德莱娜夫人的手一样,他也暗暗发誓今天无论如何要牵一下她的手。他庆幸自己来了,也坚定地认为今天有了很大的进步,为此受了莫大的鼓舞,激励他要再取得更加丰硕的成果。
吃午饭的时候田家英妈妈又嫌弃牛肉切得太厚了,田家英笑说:“那得切多薄,像切给汤姆猫的面包那么薄吗?薄如蝉翼。做一辈子生意都用不了一头牛。”
田家英妈妈说:“你是谁的女儿啊,胳膊肘往外拐,切的跟城墙那么厚你就开心了。”
赵子言低头窃笑:“切得跟给汤姆猫的面包那么薄。那搁面里头不得化了。”
田家英妈妈刚要骂他们败家,门口走进一对父女模样的客人,便丢下他们上前去打招呼,引进来招呼他们点餐。
赵子言得了空档肆无忌惮盯着田家英看,田家英用手挡着脸说:“不要看,吃面。”
赵子言伸手想去拿开她的手,田家英往后一躲说:“眼观手不动啊,让你看就好了,还要动手动脚,再动手我叫我妈了。”赵子言并不忌惮,但还是停了手,他不想辱没了自己的斯文,更不想对田家英粗鲁。田家英看他循规蹈矩的样子,又奚落他:“怕了吧?”
“其实我已经牵到你了。”
“你就这么自信?”
进店那两个人落座后点了两碗面还单点了一份酱牛肉,男的有五十岁的样子,但是皮肤白净显年轻,戴着眼镜很斯文的样子。听他们聊天那女的也是这学校的学生。田家英妈妈本来要去后厨拿酱牛肉,听着声音回过身来仔细看了一眼那个男的便呆住了,仿佛有一种音波扑到人身上来,荡尽了她的三魂七魄,没了支撑的身体瘫软到要扶着桌子才能慢慢坐椅子上,募地又起身解开围裙后强撑着走到里屋去。田家英以为她妈妈是身体不舒服,本来就有点贫血,刚要进去就听到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赵子言也吓了一跳,站起身要去看个究竟,这时田母已经冲了出来,一手握拳抵住自己的胸口一手指着那个男的,嘴巴张开了却叫不出声来,仿佛是梦魇,良久声嘶力竭喊道:“你让我好找啊,你——滚——”田家英忙去扶住自己的妈妈,惊恐地望向赵子言,又看了看眼前这对父女,一脸的无助。那对父女也是愣住了,田家英妈妈挣脱开自己的女儿一个箭步冲上前,握着拳头要打过去,半空停住了,整个人滑落下来,摊开掌时只是将他们面前的那碗面抓住,汤水泼出来淋了一手,倒地时还是伸着这湿漉漉的手指着那男的,竭尽全力说了一句“你——”就哽住了,倒吞回去的千言万语噎住了她,痛得她微微缩起脖子,披散着头发,鼻孔翕开,嘴唇颤动着把要说的话都碾碎了,言语的尸体就密密麻麻躺在唇齿间汇成了唾沫。
田家英妈妈的轰然倒下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田家英忙把妈妈揽在怀里掐她的人中,虽然慌乱没乱了阵脚,赵子言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怔住了,想帮忙又不知道如何着手,就横挡在他们与那对父女之间。田家英妈妈这时急火攻心造成的晕厥,来得快去的也快,掐了人中苏醒过来,人还是虚弱不堪,挥了一下手示意女儿把她扶到里屋去。小女孩倒是勇敢,面不改色问那男的:“爸爸,爸爸,他们是谁?”田家英听到爸爸两个字,心里咯噔一下,这一声响警醒了她,认定眼前这个人是她的生父,有着九头鸟出生美誉的她一下子变成火凤凰,蹬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怒不可遏。赵子言起先讶异不解,看着情景也猜出了大概,谜底还未揭开大家都了然于胸,感叹这因果关系,报应不爽,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了相爱了,转身后的销声匿迹就以为是天人永隔,然而于千万年之间,时间的无涯里,还能再次相遇,只能说是命中注定。
那男的一听到田家英妈妈的声音就募地站起身来,瞪出两颗眼珠,愕然长大嘴巴,上前看着虚弱的田家英妈妈,叫了一声:“田晓娥”便又呆住了。再往前一步要去搀扶时田家英一把推开了他的手,架起自己的妈妈往里屋走去,叫着:“子言,叫他们都走,关门。”声音洪亮,态度坚决。男的要跟上,赵子言得了令,背靠着进里屋的门框伸手挡住,外头还有客人要进来,他忙说:“不营业了,今天不营业了,今天不营业了。”客人看出这对峙的局面,也很识趣的出去了,有几个停在门口围观。男的看了一眼赵子言摊了一下手表示自己不会硬闯,站在原地叫着:“田晓娥。”这一叫里面传来了恸哭声,这一哭外面的人静止了。小女孩听到自己爸爸叫这个陌生女人名字,愤慨胜过了惊讶,紧紧盯着自己父亲的脸庞,既要寻找答案也想重新认识一下这个男人。那男的让子言放自己进去,子言这时深感责任重大,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外头又有几个人驻足看热闹,这让他更觉得任务艰巨。男的再叫了一声:“田晓娥。”田家英在里屋大声喝止:“田晓娥不是你叫的,子言,你帮我赶他们走,赶他们走。”小女孩拽住她爸爸的胳膊质问:“爸爸,他们是谁?”田晓娥已经泣不成声,只嘟嘟囔囔着:“家英,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对不起你......”
田晓娥曾一直幻想着有朝一日再碰见这个男人,然后他痛苦万分跪地求饶,自己心口的怒火消去了再考虑破镜重圆的事情。这些年自己也如一台蒸汽机,靠着心中的这团无明业火推动自己前行,这是她的目的也是她的动力。直到今天等到他的出现,才发现这一切等待都是枉然,毫无意义,不止是南柯一梦清醒后的失落,是幡然悔悟后的追悔莫及。她也意识到这些年早就把他放下了,斗转星移,心境也悄然发生了变化,一点点风蚀了心中供奉的那个人,佛龛里耿耿于怀的不过是自己的执念。原来这些年固守这家店不是在等一个人,而是因为生活就像一列火车,快速的行进时有了强大的惯性,自己也不能左右自己的生活了,就在这条错误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撞了南墙已过了迷途知返的时候,自己不能得偿所愿倒也罢了,痛惜的是自己的女儿捆绑在这列火车上,还当成了炮灰,深感自己罪孽深重。这一刻痛苦万分要跪地求饶的是她自己,所以诵经一般碎碎念:“家英,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对不起你啊.....”每说一句都摧人心肝。
男的在外头又踌躇着叫唤了一声:“田晓娥——是你吗?”
田家英蹭地从里屋冲出来,操起一根擀面杖伸直了顶到那男的鼻子跟前说:“你别再叫了,你给我滚。我知道你是谁,你也该知道我是谁,但是我们没有关系,田晓娥也跟你没关系,你再叫一声我打上来了。我拿面汤泼你。”说着回头去找瓢,要去舀锅里滚烫的汤水。
赵子言没阻拦,在一旁血脉喷张,心想田家英要是敢打上去自己就往死里揍那个男的,虽然他长这么大也不曾打过架。外头看热闹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
男的往后退了一步,护住自己的女儿,看着眼前这个梳着大辫子的女孩百感交集,安抚着说:“你们都先冷静,先冷静——”
对于田家英来说这是使命达成的时候,一出跌宕起伏的苦情戏终于迎来大解决,苦苦守候的陈世美就在眼前,如同一个冷静的猎人潜伏了十几年,终于等来猎物,内心激动,瞳孔放大,连同身体里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恨不能手起刀落手刃仇人,哪里还冷静的下来。那男的女儿看着眼前穷凶极恶的田家英与自己有五六分相像也就猜到了七八分真相,在旁边一再问他们是谁。无法回答的问题跟外头围观的目光让男人芒刺在背,恨不能马上逃离。但是这一刻他不能跟二十年前一样拍拍屁股走人了,因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自己的女儿就在他们店旁的大学里读书,这瓜葛撇不清楚,而且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孩,与二十年前的田晓娥如出一辙,仿佛一下子回到从前,也叫他不忍心就这样离开。
田家英妈妈在屋里听自己女儿要拿面汤泼人,怕自己女儿真的动手惹上麻烦,撑起晕眩的身子踉踉跄跄跑出来拦着。田家英气愤道:“妈,这时候你还护着她做什么?”
田家英妈妈抓着她的手说:“他今天出去就是让车撞死了,我都不会正眼看一下,可你要是有了什么事情,那就真是要了我的命啊。”
男的定睛看着田家英妈妈,确认无疑又有些不敢相信,喉间“呃”了一声,脸色倏又转为和颜悦色说:“晓娥。真的想不到,会在这里碰见你。真的想不到。你模样还在,不然真的认不出你来。你什么时候到的这边,我一点都不知道,你到了这里应该跟我说一声,这样有什么事情我还能帮得上忙。毕竟我们,我们还是老朋友嘛。”
田家英妈妈突然回过脸来对着那个男的,凶恶地瞪出一双大眼睛说:“老朋友?确实是老朋友啊。我到这边的时候是应该跟你通报一声,可是上哪去通报呢?我怎么会知道这个城市这么大,人的一辈子又这么短,一个人丢到一个城市里一辈子都找不到了。要是找不到还好,偏偏还遇到了。你现在说是老朋友,好轻巧的关系啊。你知道为你这个老朋友我毁了我一辈子,我妈都气成什么样子了。现在你说你能帮得上忙,你帮我把我这辈子还给我。”
男的趑趄嗫嚅,像苍蝇一样搓了搓手皱眉说:“这这,这么多年的事情了。我们现在也都成家立业了,何必再说这些,人总得向前看。其实我当初不辞而别也是有苦衷的,唉,真的,我当初——”
田家英妈妈打断说:“你当初是什么原因我现在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当初是恨不能吃你的肉,现在你怎么样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是要向前看的,但是就是不想再见到你。所以你别假惺惺的装什么好心人打着老朋友的旗号讲你的什么当初。你不用讲当初,你现在就给我滚。”
男的说:“你能这样想也好,我是会走的,会走的,你放心。”他说着不放心地看了一眼田家英问说:“这你女儿啊,她——”
田家英妈妈一挥手说:“她跟你没有关系。我们这里的人跟你都没有半点关系。你滚。”
“好好,啊,没关系好。这样,你们先冷静,我也先离开,等你们情绪好一些了,我再过来。”
田家英先是冷笑,接着眼泪扑簌簌直落下来,回身抓起瓢盛着热汤往前抢了一步厉声说:“你要是敢再来我一定泼你脸上去。”披散的头发被眼泪鼻涕粘在脸上,道道都像锋利的匕首,宣誓着一脸的反抗。男的败下阵来,往后退了几步看着田家英诺诺说:“要来的,要来的。有些事,要说清楚的。”说完就拉着女儿的手要离开饭店。他女儿挣脱开他的手说:“爸爸,想不到你这样的人。你是伪君子。”说完扭头跑了出去,男的在身后边叫着她的名字边追赶过去。田家英妈妈望着他们离去豆大的眼泪也止不住掉落下来,整个人也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恸哭不歇。赵子言看外头的人越来越多,便上前去把摆在外头的桌椅搬进来,再拉上卷帘门。
赵子言回到宿舍没多久田家英打来电话,说她妈妈高烧不退,还吐了两次,这个时候也不知道找谁。子言翻身下床就去了饭店,敲门进屋,了解了一下情况后就说去医院吧,这个点只能去急诊室,叫田家英准备些衣物带上,万一要住院省得再跑回来一趟,他再折返出门去拦车。到了医院田晓娥怕真的要住院,医生有问什么都是避重就轻去回答,医生也不深究,看过体温计就叫他们去抽血检验,田家英还想多问几句,医生已经招呼下一组病患进屋了。他们悻悻然出去,按照指示到一旁的护士长抽血,抽过血护士往头顶指了一下说:“三楼。”言简意赅不容多问。赵子言让他们去等候厅找座位先休息一下,要去三楼前还去服务台问了饮水机的位置,又给他们两个倒了两杯水。田家英搀扶着妈妈坐下,把衣物归置好后让妈妈躺倒在自己怀里,见赵子言倒了热水过来,接过时郑重道了谢,纸杯的温度一下子传导到自己的手上,是那样的温暖妥帖,这一刻自己的妈妈有了依靠,自己也有了一个依靠,激荡颠沛的心总算是找到一个落脚处。子言递过水就往三楼走去,刚到楼梯口又被田家英叫住:“子言。”他回头问怎么了,田家英满怀感激地说:“谢谢你啊。”赵子言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便朝着楼梯口上去了。
化验要等一个小时,田晓娥高烧不退整个人越来越疲劳,田家英一边给她做着物理降温自己这一边越上火,好不容易等到化验单忙拿去给医生看看,好在这时急诊室已经没有什么病人了,不用再排队。医生看了一下化验单抬起眼镜皱了一下眉头,田家英的心一下子被提了起来,悬在半空。医生说:“炎症还挺高。”再次听了心跳查看了口腔,嫌弃说:“扁桃体也红的厉害。”拿起病例书商量着下诊断:“估计是肠胃型感冒,也不好说还有其原因引起的。你看是直接挂点滴消炎了再看情况还是再做个全身检查?”田家英听说是肠胃型感冒提起来的心放下来了,又听说还有其他的可能,刚落下的心又吊了起来,着急问:“这个严重吗?还有其他的的原因啊?那会是什么原因?她就是一直发烧,还吐,晚上刚引起的,白天吃饭什么的都好好的,晚上见了个人就受刺激了,会不会跟这个有关系啊?那要不医生你再看看,看看这个要怎么治。她头烫的很,整个人也没精神。要不要住院啊,以前有贫血的,这些年好了一些,医生.......”医生最烦这种连珠炮的询问跟不知东南西北的描述,打断她说:“我们医生看病是要有依据的,现在做出来的血常规就只能看出这个炎症还挺高的,看这个现象是肠胃型感冒。但是说不准的,除非有别的报告出来,所以你们要不要做个全方位的检查啊?要住院当然可以啊。”田晓娥强撑着做决定:“不用了,直接挂点滴吧。我没什么事病的。”她其实是怕花钱,而且也忌惮检查,她对待生病自有一套哲学依循,身体就是缘分,不可强求,遇到大病治不了,遇到小病不用治,一切自有它的归宿,不用去查个水落石出,自己稀里糊涂的面对最后清清楚楚接受就是了。医生干净利索地在病例书上写下诊断,再开了药,也是不等他们再问指导他们外出直走去刷卡拿药。
赵子言跑前跑后,不辞辛劳。求医问药本是人间疾苦的一部分,排队、交钱、取药,不过是十几米的路程却是举步维艰,能有人帮着砥砺前行,对于她们孤儿寡母来说是真切的雪中送炭。等田家英妈妈在监护室挂上点滴时赵子言又帮着去买来晚餐。田家英道谢后要掏钱给子言,但是子言执意不收。两人僵持了一下就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子言借着去打开水的理由拿起保温杯就往外面走。田家英手里攥着邹巴巴的钞票赶到门口骂他不懂事,看着他快步着往热水供应区跑去,眼眶不禁湿润模糊起来,揩了一下眼睛才敢回屋。一旁打点滴的病友笑说一家人还算得这么清楚啊。田家英欣慰一笑说:“我弟弟。还在读书,还没挣钱呢。”
子言打水回来田家英跟她妈妈已经在吃饭了,田家英的那份是拌面加牛滑汤,面已经坨了,虽然肚子有些饿了还是难以下咽,筷子停留在那团被花生酱粘得糊糊的面上都是挑挑拣拣举棋不定。田家英的妈妈吃的是青菜瘦肉粥,清香利口,只是她毫无胃口,吃了几口就放到一边,看着自己的女儿小心翼翼说道:“英子,妈妈想回家了。”
田家英也放下那碗面说:“等点滴挂完了就回去。”
田家英妈妈说:“不是,我想回老家。”
田家英不敢相信,问说:“回老家?那店铺呢?”
田家英妈妈说:“回老家。我不想再呆在这座城市了。”说着哽住了,侧过脸像个犯错的孩子躲避旁人的目光更躲避自己的女儿。她来这座城市的初心是能碰见那个男的,一番大张挞伐后再续前缘,时过境迁初心动摇更迭,早就不复存在,再遇见不是破镜重圆倒是把现有宁静的生活都打破了,也是从破碎的镜子里看清当初的一意孤行是害人害己的执念。现在她不是不能面对那个男的,是无法面对自己,悟性不高的人无法打开纠结,选择逃避也算是另外一种放下。田家英能读懂她妈妈的心思,心疼地点了点头说:“唉,我们回去。”
赵子言的心里咯噔一下,一个纠结扣上了,不敢把自己的小心思拿来明说,只是劝家英快点吃面。田家英嘴上答应着,筷子只在碗里翻动却不曾夹起一口。赵子言又劝她喝汤,她强笑了一下摇摇头说:“吃饱了,吃不下了。”
赵子言看着田家英忍不住小声问说:“你们真的要回去吗?”田家英看了一眼赵子言说了句:“对不起。”就抬眼望向天花板,眼睛睁得很大,尽量能有足够的空间留住眼泪,只是不争气的眼角最终还是决了堤。赵子言不知道怎么去劝,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抬眼向上,看着输液瓶。注射液顺着软管一滴滴落入滴斗,细数着这静默的时间,仿佛一个老式的钟漏,步履蹒跚,夜都被拖长了。
第七节
田家英的生父二十年前是个俊俏小生,跟她妈妈能互生情愫多半是受外表的蛊惑。非悦目不能赏心,只是好看的人往往追捧的人也多,自己挑花了眼也不容许自己在一棵树上吊死,但凡有点希望就想占有整片森林。在跟田晓娥交往的同时也跟初中同学打得火热,而且同学是高干子女,不是谁都有攀龙附凤的机会,这是改变命运的重大抉择,自然不能轻易放弃。本以为自己可以一走了之,从此一念不生,了了分明。茫茫人海,能淹没多少往事,自己不提及谁会知道有这么一段风流公案,偶尔偷偷回想,心中还有些许小得意,谁知道竟是这一念不断引来故人重逢。二十年后的他已然功成名就,这头是他的万贯家财,家里举案齐眉的妻子才是心口的一颗朱砂痣,那头的红玫瑰早在心里凋谢成了蚊子血。现在要擦去这点污渍,需要花点代价了,一面回味往昔的艳福一面觉得不是滋味,还怪当初太年轻了,冲动之下留下的孽债。好在她说那女儿不是自己的,不过却有几分相像,但是他现在宁可相信对方的话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打定主意便偷偷找过他们两次,一开口直奔主题,说经济补偿的事情,彼此都有家庭了,也都这把年纪,再谈是非对错也没什么意义,就谈得失利弊。言下之意这段感情纠葛可以用金钱来买断的。
田家英的妈妈断然拒绝,自己收了这钱就等于前半生都卖给他了,自己命贱人不穷,如果前半生都卖了下半辈子也不值钱了,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她看着这个男的骇异为何当初那么深爱的一个人现在会这般令她厌恶,人的感情变化起来真的是翻天覆地。田家英对自己的生父更加厌恶,以前对未曾谋面的生父总有诸多幻想,也在心里为他开脱了无数次,希冀他是多么的情非得已才会抛弃他们,但是当这个人走到他们面前,说出那些话时就已经把她幻想中的父亲杀死了,就与他结下不共戴天之仇,那便无法再在他出现的地方安然生活下去。两母女从此就下定决心要把店铺盘出去,然后后回老家。
当赵子言再去田家英的饭店时看见门口赫然贴着旺铺转让的广告,门口的锅炉也不见了踪影,虽然早已知晓还是感到愕然。田家英本在店里面拖地板,看赵子言站在门口就走出去打招呼。赵子言有种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错觉,问她:“店铺转让出去了吗?”
田家英说店铺盘出去了,老乡帮得忙,一切都很顺利,她们收拾好这些之后就要回湖北了。
赵子言不敢相信:“这店开的好好的,怪可惜的。”
“是开的好好的。可是我们呆不下去了,惹不起我们总能躲得起。”
“也许他不会再来的,也许你们还可以再开下去。这样的位置能开个饭店是十拿九稳的生意,别的地方不好找的。难得经营了这么久的生意,为了那么一个人就放弃的,真的很可惜。”赵子言努力做着挽留,虽然他深知这是徒然。
“是怪可惜的,不过妈妈坚持要回去,我也不想她一直这么伤心。我们也该回去了,姥姥姥爷还在家,一家人还是在一起的好,不想以后有什么遗憾。”
“你们也可以在这边买房的,然后把家人接过来。何必去怕他呢,因为他就要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你们走了,给他腾出自在的生活空间,最后不是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干嘛要这么软弱?”赵子言开始抱怨。
田家英无不委屈:“有些事情说来是简单,道理大家都懂,可是实际做起来没那么容易。”
“那我呢,我怎么办——”他刚说出口就觉得不合适,可还是觉得自己被彻底抛弃了,这一油然而生的念头很是幼稚,但却茁壮成长,长成更深的怨念跟乞怜,黯然神伤道:“我怎么办?我以为我们走近了一点,可是刚走近一点,你就要远去了。”
田家英也觉得十分不舍,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问他:“你们差不多也要放寒假了吧?”
“放寒假?”赵子言觉得寒假也离他远去了,再说寒假都有些心虚,“还要过一个月吧。”
田家英说:“你们放了寒假也都走了,而且明年也不在这里了,刚好你走,我也回去。”
赵子言看着田家英的脸有着如梦初醒的警觉,似乎领悟又彻底迷失了,茫然中感到有些害怕,难怪家英对自己一直是若即若离,自己都是飘忽不定的,让别人怎么会有安全感。现在自己都留不住自己,如何要求别人能留下来。这样一想竟有些呆住了,默了片刻问说:“那你们还会回来吗?”这似乎是他能想到的救命稻草。
田家英说:“不知道,也许会回来吧。可是,谁说得准呢?”
赵子言无力应了一句:“哦。”
田家英看着赵子言一脸难过,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愧疚,问说:“你还没吃饭吧?进来吃碗面吧?”
赵子言这一刻全无心思更无胃口,摇摇头说:“食堂吃过了。”
田家英说:“你不是说,分开了,要做一碗冷面给你吃。”
赵子言听田家英还记得那个典故,由衷觉得欣慰,可还是止不住地感到悲伤。:“回去的票买了吗,有定时几号回去吗?”
田家英摇摇头说:“还没买,等这边事情都弄好了就去买。”
赵子言看着田家英的眼睛说:“你们票买了跟我说一声,我好去送送你们。”
“嗯。”田家英嘴上答应着,满眼期待地看着赵子言,似乎在认真他说出更多的话来。她自己有好多话要跟赵子言说,越觉得彼此关系渺茫越感到这层关系回肠九转萦绕不散。可真要倾诉衷肠,又发现自己俨然一个苦涩的药罐,那些话就是药渣,倒出来不是济世良方,只证明彼此的关系病入膏肓,一点意义也没有。
他们对视的时候一群男的走近店里,有一个是之前子言见过的老乡,其中有一个剪着平头的憨厚小伙子,子言一看就断定是家英妈妈口中的余宝伟。这些人过来帮着出谋划策也帮着处理店铺转让之后的一些善后工作,主要是叙旧践行。田家英妈妈本躺在里屋休息,听到老乡过来的动静,自然要认真招待,撑着大病初愈疲乏的身子走出来,脸上挂满笑容,不见往日的跋扈与愁闷。她看见赵子言站在门口,还热心邀请他一起经历。
赵子言微笑点头示意,却不愿进去。田家英还想说上几句那边就有人叫她,她踌躇了一下就进屋了。赵子言见她过去跟着自己的老乡讲方言,一句听不懂更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不晓得往后还要疏远成什么样子。
田家英在里面听他们拉家常,不放心把赵子言一个人丢在外面,不时回头看看他。眼神所到之处就是寄挂他的绳索,这边与老乡聊天心不在焉,那边的牵扯也是虚无缥缈,稍不留神,再回头时就看不到子言了。她感到焦急,跑到门口看着子言远去的背影,竟然体察到分手的痛楚。
因为课程少了,同学们三三两两组团去旅游了,宿舍比往常冷清了许多。赵子言回到宿舍时只有陆德明跟蒋晓川在,而且两人涂脂抹粉整装待发也是要外出的样子。子言怏怏无奈地看了他们一眼就一头栽在自己的床铺上。陆德明与蒋晓川停下手中的活面面相觑,俄而陆德明说:“今天这么反常?事出无常必有妖。出什么事了?”
蒋晓川说:“这是什么妖都不用火眼金睛也能看得出来,学业结束了事业还没开始,这个节骨眼郁郁寡欢只能是为情所困,到底是哪家姑娘啊,这么磨人。我兄弟这珍藏多年的老处男都捕获不了她的芳心。要不是看我兄弟对她动情,非得使出我十八班武艺降服她不可。”
陆德明说:“是面馆西施。”
蒋晓川吸了一口冷气咋舌道:“原来是那个小妖精。子言,你这是着了桃花劫,一般道行的人攻克不了,化解的方法有星命,风水,道术等等,我算了一卦,看来你只能靠修仙的道术,这附近倒是有道观寺庙。”
赵子言一骨碌爬起来说:“你当我是兄弟就别说风凉话,也别以为你泡了几个女朋友就可以不敬畏灵魂,不把人当人看。”
蒋晓川讶异:“哟,生气了?”
赵子言义正言辞:“不是谁都吃你那套的,收起你洋洋自得的十八班武艺吧,你以为谈恋爱都是为了卿卿我我搂搂抱抱,等着边际效用消失了然后分道扬镳。过后还自鸣得意到处给人上课,讲解你那该死的爱情经。”
陆德明丢下一句:“你们聊吧,我有事先走了,晚上不回来的。”就夺门而去。蒋晓川瞠目结舌,举高双手问:“嘿,你怎么了?你凶我?你干什么啊,为了一个女人你凶我?”
“我犯桃花劫啊。”
蒋晓川点了点头过来搂着他的肩膀说:“别以为失恋有什么了不起的,也别以为爱情有什么了不起的。没什么特别的,谁家的恋爱到后面都是一地鸡毛。真的,别那么在乎。哥们也恋爱过,也失恋过,过来人,知道这世上男男女女就是一对对的螺丝跟螺母,谁跟谁都能配,没有那么神圣。这个配不成找下一个□□不就得了。跟谁都分泌多巴胺。”
“所以你人尽可妻?”
“那有什么不好,那不是我的荣幸吗,别人伤心总好过我伤心。”
“晓川。你真的像台机器。“
“像台机器?”
”精确的计算得失却不分别是非。这世上就没有人能走进你的心里,你的心跟机器人一样冷冰冰的。”
“至少我对你是热的。这也就是为什么你现在这么伤心的原因了,什么都想着是非对错。为了一个面馆沦陷成这样,这就是你随便把自己心扉打开的原因。其实没必要,真在一起了,你会发现不过尔尔。”
“她不是面馆西施,你对她说话尊重一点。”
“你又凶我。你干嘛啊,我怎么了?”
“你什么都好,我就是受不了这副玩世不恭的态度。”
蒋晓川摇了摇头说:“好好好,尊重你们这些痴男怨女。但愿你的春心会荡漾很久,你这脑袋里一根筋的人也许会因为虚幻的爱情一直分泌多巴胺。”再看赵子言怒气冲冲,一改口吻语重心长道:“都快毕业了,好好花点心思在找工作上吧。要我说,都是闲的,事业心太轻,业障太重了。像我,铁石心肠,我只懂得攻城略地,不会让自己沦陷到什么感情里去。”说完又摇头,拍了拍子言的肩膀提包走了。
蒋晓川走后赵子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给田家英发信息,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心想自己不是业障太重,而是着了魔。
田家英跟她妈妈下午就在老乡的帮忙之下把饭店里所有的家居摆设都折价变卖了,独留下那台电视机。买了回去的车票后田家英抱到赵子言的学校去找赵子言。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他的宿舍,发现宿舍里只有赵子言一个人,用脚提了提门叫一声:“子言。”赵子言正在泡脚看书,回头看见田家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简直受宠若惊,也顾不及湿漉漉的脚丫起身趿着棉拖跑过去,先帮着接过她手中的电视机,问说:“你怎么来了?怎么还把电视抱过来了,挺沉的。”田家英说买的时候就没花多少钱,现在更卖不了几个钱,明天她跟他妈妈就要回去了,这电视不用牵闭路也能收到几个台,就把这电视机当成礼物送给他,放宿舍里解解闷。赵子言深表感谢,又叹息这么快就买了回去的票。
田家英这回毫不避讳地将双手摊开摆在赵子言面前笑问:“我的力气大吧。这么远都报过来了,别人还以为我把面条外卖装电视机里了。”
赵子言笑了一笑,没忍住枯萎了笑容,问说:“真的明天就要回去了?”
“嗯,明天就要回去了。上午十点的票。”
“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你。”赵子言说着淡然一笑。
田家英打量了一下宿舍说:“只有你一个人啊?”
赵子言回头看了一下说:“不是去旅游了就是出去约会了。你进来坐会儿吧,有点乱,别介意。男生的宿舍就是这样,现在是有人已经搬出去了,不然还更乱。脏衣服臭袜子在门后面能堆几个礼拜。”
田家英往里再看了看,四张上下铺铁架床,除了靠窗的下铺还有两张床铺着床单被褥,其他的床铺都只剩一块木板以及一些杂物。虽是孤男寡女,田家英还是大胆走了进去,她相信眼前这个男生,林语堂说一个心地干净、思路清晰、没有多余情绪和妄念的人,是会带给人安全感的。在她眼中,子言就是这样一个带着持戒的人,毕竟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大学生。赵子言放下电视,将自己的椅子挪过去让她坐着,又去给她倒开水。田家英接过热水并未坐下,而是好奇打量着这间宿舍,看到右边的下铺堆着几摞书,指着那张床问:“你睡这里啊?”赵子言点点头,招手示意她走到窗台前:“从这里能看到半个片区的夜景,只是偶尔有点吵。”田家英走近一看,窗户外面别有洞天,原来这栋宿舍楼临街,楼下街灯闪烁人群攒动,从上至下看去有着俯视芸芸众生的新奇感受,这一横空出世的热闹又叫人觉得是在仰望天上的街市。赵子言宿舍所在的楼层已经够高了,田家英还是踮起脚尖看了看说:“真热闹啊这条街,像不像中学课本里面郭沫若的那首诗,天上的街市,摆着珍奇的物品,牛郎织女提着灯笼在街边闲游。我来这边这么九都没认真逛过这条街,这么多年过去了,今天才认真看清它的样子。”
“你还记得真清楚。”
田家英骄傲地说:“那是,我也是读过书的人。而且在班上一直都是尖子生。那时候去参加尖子生比赛我都有份。”
赵子言说:“你要是能一直读下去,说不准你还是我的学姐。其实读书真的是件很美好的事情,尤其是读大学。真的就跟进了象牙塔一样,知识的海洋,也是自由的殿堂。长这么大不曾这么自由过。”
“现在不自由吗?”
赵子言抓着护窗栏杆叹了口气说:“现在这象牙塔要倒了,就跟红楼梦里说的,忽喇喇大厦将倾,然后你看这宿舍,像不像树倒猢狲散。真怕分别的感觉。以前我看红楼梦里头贾宝玉还怕离别,说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了你们。那时候只知道大观园的热闹,不会去体会他的心境,觉得他是无病呻吟,说这话惺惺作态,现在自己也深有感触,希望我化成烟飘散了大家再散。不然你看这热闹的街道,之前这宿舍也是这样热闹的景象,现在冷冷清清的,外面越热闹,这里面就显得越冷清。”
田家英听他这么说自己也有些感动,怜惜道:“想不到你也是个多愁善感的人。”
赵子言看着田家英,风吹动她的长发,月光轻抚在她的脸色仿佛披上一层薄纱,那娇柔的轮廓,眉与眼,都美得朦胧渺茫,不禁有些恍然,说道:“我跟你也要散了。”
田家英听清了,还是低下了头问:“聚散有时,来日可期。原来不认识的人都能因为缘分在一起,现在分开的人以后也会因为缘分再聚的。所以一切都看缘分,无缘无分的事情也不用去强求,不用去纠结。”
赵子言看着田家英想问我们是否有缘分,转眼又看向窗外,说道:“很高兴能认识你,真的很高兴能认识你。也很高兴你今天能过来。”
田家英转脸看着赵子言说:“我也是,很高兴认识你。真的。没想到能跟一个大学生做朋友。”说完苦笑了一下又说:“我忘了,这学校里我还有个大学生妹妹。”
赵子言说道:“其实你本可以过她那样的生活。”
“你是说她抢走了我的生活?其实不是,只是我自己该有的生活被人抛弃了,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现在去数落谁的过错,就是怨天尤人。我不能原谅我的生父,但我不会记恨这个无冤无仇的妹妹。我相信老话,天有好生之德,君子有成人之美,既然是这样安排了,我就这样去接受。也许有一天会成全我。我还在想着,什么时候心平气和的去看看我那个妹妹,提一袋水果给她,问问她功课怎么样,有没有交男朋友,会不会认我这个姐姐。我知道她过着我想过的生活,就好像我自己也过着这样的生活一样。”
赵子言倒真的被她的胸襟折服,说道:“你真好,命运不会倦怠你的。”
“谢谢你子言,你人热心,上苍也会眷顾你的。”
赵子言满脸低落的情绪说:“很显然我不是上苍照顾的对象。不然也不会让我这么难过。”
“是我让你难过了?”
“不是的,今天你能来,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说道最后他弱弱地再补了一句“不知道我有多高兴。”田家英看着眼前这个男生不禁怜悯起来,想着去抚摸他的脸颊说着安慰的话,也想问问他是否还有别的话要跟自己说,之前在饭店里插科打诨混过去的话这时候是否会认真说一遍呢,如果他真的说出口,自己是会答应的,会给他一个拥抱乃至一个吻。她迟疑了片刻说:“我还会回来的啊。我妹妹不是还在这里。”
赵子言听了犹如黑夜之中划亮一根火柴,只是对这点亮光不够自信,急问说:“真的?”田家英不忍抢走他的火柴,点头说:“真的。”赵子言心花怒放,说道:“那真的太好了。”田家英笑了一下转头望向窗外问他:“你看过下雪吗?”
“没有,除了电视里。我都没见过真的下雪。”
“我也没见过。听说我老家下雪了,我回去看到了跟你说。”
“好啊。”
“那你老家有什么?”
“我老家在山坳里,过年就是吃吃喝喝放放鞭炮,没有什么的。”
“总有点什么吧?”
“以前还有年味,现在看情况,有人去了,就有年味。”
外面的月光仿佛被冻住了,像挂在天上的玻璃片,风一吹碎成水晶,扬扬洒洒飘落在那条大街上。田家英望向窗外说:“你这么一说,我真觉得要过年了。都开始感到这大街上有点年味。”
赵子言从蒋晓川的床上拿了望远镜过来,递给田家英,又给她指了一个方向说:“你往那边看。”
田家英拿着望远镜望去,问说:“看什么呢——咦,那不是我家的店。”
赵子言说:“当我知道从这里可以看到你时,我几乎每天都在这里看你。”
田家英猛地回头看着赵子言,看到他湿润的眼眶,内心满是感动,也满是惆怅与无奈。上次被他撞到胸口痛在腠理,汤煨之所及也,他不明就里,无关痛痒,这回撞到心坎,痛入骨髓,药就是对方,以后山南海北,就成了无药可救。他估计也感受不到,分明是心有灵犀的事情,却要冷暖自知,悲喜自渡。田家英缓缓把望远镜递过去,心潮澎湃,还是很冷静地说了一声:“我回去了。”她怕再呆下去自己会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赵子言张口怔怔地站着,直着眼睛看她,恨不能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最终不过发之于情止乎于礼,低头接过望远镜。
第八节
田家英走后赵子言一直闷闷不乐,觉得胸口压了一块石头,因为看不见摸不着也就挥之不去。蒋晓川看到了他的愁闷,决心带他去自己家乡看看日出,散散心。陆德明跟梁月月一听也要跟着去凑热闹,顺带拉上胡玲,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去蒋晓川家,赵子言的散心之旅难免有些添堵。
去蒋晓川家有两个小时的路程,一群人下午出发,到了村口已是傍晚时分。村里人的主要营生是做砖窑,刚到村口就见鳞次栉比竖立了一座座的高炉,因为这几年盖房子的人多了,砖窑的生意一直红火,这红火烧透了窑洞,最终化作一缕缕的青烟,飘飘渺渺看似散尽了又遮住了眼挥不去,整个村浸染在这薄雾中,昏沉沉的像是海市蜃楼。蒋晓川的父母知道孩子要带同学过来,早早做了准备,除了一桌可口的饭菜,家里的每个角落都做了细致的打理。客人见到这样高规格的招待难免有些受宠若惊,也有些惊慌失措。大人们见孩子带来的同学穿着得体知书达理的,深怕孩子交友不慎的心可以放下了。因为彼此都不善交际,可口的饭菜吃得磕磕碰碰,等吃过饭安排好了房间才各得其所。蒋晓川的父母在洗碗的时候对这几个同学评头论足并猜测着谁跟谁是一对,再惋惜自己的孩子怎么没带一个女朋友回来。这一叹息洗碗都没劲了,妈妈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爸爸说:“你也跟晓川说说,可以谈恋爱了,趁还没毕业,班上看看有没有好的同学谈一个,同学知根知底。我看那个叫胡玲的就挺好。屁股大,好生养。”爸爸不耐烦叹了口气,妈妈还沉浸在自己的一厢情愿之中,哧地一下笑了。
楼上的同学讨论着明早看日出的事情,时间路线都有了明确的规划,要早起就要早睡,可是一群人初到陌生的地方总是有些兴奋,肾上腺素把困意打发的无影无踪,几个就聚在露台聊天。蒋晓川指着远处混沌弥蒙的一片说道:“以前这眼前都是农田,自从这里开了砖窑厂,村子里盖房子的也多了,贫富差距一下就拉开。现在看不清的,等白天你就能看到,经常是百万豪宅旁边会有一栋破旧的老房子,真是病树前头万木春的景象。”赵子言看着眼前漆黑一片的夜景,想象沉舟侧畔千帆进发的奇特景象。蒋晓川继续说道:“在这个地方出生的人是斯巴达出生的孩子,注定要上战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地方的人就是这么势利,这么务实。我高中的时候碰上一个女同学,跟你一样,心动得不得了。她也觉得我不错,两个人跟万千早恋的男女朋友一样开始谈恋爱。人呐,不经世事永天真,刚谈恋爱的人就喜欢相信天长地久,与众不同,觉得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能爱到海枯石烂,所以天真烂漫,倾其所有,那时我真的是掏心掏肺啊。最后呢,她又跟班上另外一个公子哥在一起,对方家境殷实,她说跟她在一起更有安全感。靠,一个高中生懂个屁的安全感。那么纯真的年代不得不管不顾疯疯颠颠的,竟然跟我说她考虑安全感,顾虑重重。我被抛弃之后轮到我没安全感了,你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一个人被遗弃那么容易的事情,所谓的情比金坚不过是情比金贱。盖戳的结婚证说撕就能撕,何况空口白牙说的海誓山盟。不过失恋是痛苦的,是我尝过最痛苦的滋味。所以我理解你,也同情你,这不带你来这里散散心。”
赵子言苦笑了一下说:“我恋爱未遂,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失恋。也许我这样的是最痛苦的,没有恋爱之实还要担负失恋的痛苦。”
蒋晓川说:“在恋爱的世界里面幸福的人有着相同的幸福,不幸的人也有着相同的不幸,只要得不到,都是凄凄惨惨戚戚的。我到现在也无法忘记那个人无情抛弃我时说的那些话,这给我留下了很大的心里阴影唉。所以往后只能我伤害别人,别人休想来伤害我。而且你谈得多了,你就发现所谓的爱情都是荷尔蒙冲动,等冲动过了就参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人生须臾,有多少是真的,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及时行乐就对了。”
赵子言笑说:“你心术不正,还跟别人讲佛法,那只是你的活法。”
蒋晓川说:“笑了就对了,你看你,一直绷着一张脸,仇深苦大的。”
“我是实在憋闷的慌。三十三天觑了,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害了,相思病怎熬?没去经历,真的不知道这个东西让人病得这么厉害。抓心挠肝的,无药可救。”
“多经历几次就好了,多几次就有免疫力了。你瞧我,也是经历了,现在坦坦荡荡做渣男。渣男原来都有一颗纯粹的心,只是后来心碎了,就成了渣。万事讲个因果报应天理循环。”
“你就是那万恶之源,小心以后有报应。”
“安啦。我才造多少孽啊,上苍哪里会盯上我。你别替我杞人忧天,我倒替你担心,就你现在这个状态,怎么面对接下来的就业问题。出了社会你就发现我们太嫩太弱了,上大学就跟养老一样,老师多布置几道题都叫苦连天的,简直把我们养废了,出了社会要面对的可不是解题,而是一道一道坎,难过的很。只有解决了这些难题才有钱拿。一切如梦幻泡影,唯有钱是真的,当初那小子就是因为比我家有钱的多,所以轻而易举撬走我的爱情。上学的时候打球好可以招人喜欢,长得帅可以招人喜欢,读书好可以招人喜欢,到社会就会发现只有有钱才能真正的招人喜欢。这社会就是商业社会,只能用钱去衡量一切等价物,所有的一切也是用钱都可以买得来的,买不来的说是无价的也是最不值钱的。”
“有时候看你无情的说这些理论的时候我不敢苟同又无力反驳,总觉得你好成熟啊,你不是我们同龄人,你是穿越过来的。”
胡玲本在一旁跟着月月欣赏夜景,看赵子言跟蒋晓川聊得热闹,过来问说:“聊什么呢?是不是晓川又再洗脑。晓川凭你的口才,以后随随便便都能当个传销头目。”
蒋晓川说:“我正跟他做职业生涯规划呢,你要不要一起听。”
胡玲说:“不知生焉知死。我还是大学生,现在听职业生涯规划也听不懂。”
梁月月也走了过来对晓川说:“你都规划好了,还能给别人传道受业。我都不知道要做什么。不过我不想毕业,毕业了就见不到你们。”
跟过来的陆德明说:“打工没什么出息的,领工资是出不了头的,只有自己创业。我们可以一起啊,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跟别人合伙也不靠谱,我们一起多好啊,七匹狼是七个人合伙的,阿里巴巴还有十八罗汉,我们五个人就是狼牙山五壮士,或者少林五祖,五个福娃。”陆德明说的眉飞色舞,振臂一呼大有揭竿而起的态势。胡玲听到狼牙山五壮士哧地一声笑说:“这都名号啊?我们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首先就是因为名不正言不顺。”
陆德明说:“你就说有没有兴趣吧?”
胡玲摆摆手说:“没兴趣。”
陆德明依旧雀跃:“真的,大家好好想想,打工一辈子看别人脸色行事,多不好。我们今天就做个约定,一起出去闯个天地。这次来就是开个誓师大会。”
梁月月杵了一下陆德明的腰说:“我还歃血为盟呢,你会什么啊就跟着创业,创业要十八班武艺,刀枪棍棒斧钺钩叉你会哪样啊?”
陆德明坏笑道:“我会舞枪弄棒。”
梁月月白了一眼说:“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就会开黄腔。”
蒋晓川听出了他们的暗号,叫嚷着:“在我面前都敢耍花腔,那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开黄腔我是鼻祖,还敢说你们谈的是精神恋爱,这回证据确凿了。”
梁月月羞红了脸说:“不要污人清白啊,他是不是我不知道,我还正儿八经的黄花大闺女,万一一毕业他就把我甩了,我还得留着清白呢!总不能逼我也去跳楼吧。”
陆德明双手合掌说:“你不甩我我就阿弥陀佛了。”
梁月月得意地看了一眼胡玲,又弹了一下陆德明的额头道:“知道就好。”
他们正说笑着蒋晓川的妈妈从厨房中走到院子里,对晓川说蒋云泽来了。门口进来一个年级与他们相仿的年轻人,仰头找到蒋晓川说:“上午听你妈妈说你今天会回来,我就过来了。”蒋晓川招呼他上来,又跟大家介绍:“这是我兄弟,从小玩到大,最好的朋友。”蒋云泽上来时大家看清他粗糙得像个深耕多年的庄稼汉,看了他们腼腆一笑,很快收住,有点恨不得自己也能跟着笑容一样藏起来。胡玲在子言的背后窃笑低声说:“我怎么感觉是成年润土看迅哥儿的样子。”子言也有这个感觉,回头叮嘱她别乱说话。蒋云泽说今天村子里有放戏,提议大家去看戏。晓川说看戏之前要去他奶奶看的小卖部里带点零食。胡玲又偷偷跟子言笑说:“迅哥儿要带我们去看社戏了。”
那个小卖部不过麻雀般大小,却装进了老鹰的五脏,似乎推了几何学上的原理,也要让人起局部大于整体的惊奇。蒋晓川的奶奶见孙子带了同学过来显得异常热情,大方的拿出饮料零食,并不顾对方的再三推让直塞到他们跟前。胡玲长得好看嘴巴又甜,几个问候跟夸赞就把奶奶哄得喜上眉梢,握着胡玲的手直夸这姑娘真俊,有福相,偷眼望向自己的孙子,思量着这是不是他的女朋友。上了年纪的人自然有她的处世之道,不忘夸奖其他人:“还是你们会念书好啊,考大学,以后有出息。以后一个个都是大老板。他父母也没出息,别人家有能耐开砖窑做生意,他们吃不了苦,进工厂赚点小钱,害我这么大年纪了还要看店。在村子里也叫人看不起。”蒋晓川不耐烦道:“奶奶你说这个做什么。”赵子言看着奶奶想起家里的奶奶,也是这般殷切希望儿孙能够光耀门楣,对他们来说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也能理解蒋晓川为什么急着要毕业。陆德明看到店里有张桌子,提议说:“要不我们在这里打牌吧,边吃东西边打牌。”胡玲反对道:“不了,打牌有瘾的,一坐下来没几个小时是不愿意罢手的,明天还要早起,不然错过了看日出不是白来了。”
外头的几声巨响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走出一看是有人在放烟花,并不绚烂,但震耳欲聋,像是有人拿着大铁锤在铅灰色的天际砸出阵阵火星。奶奶说是宫庙那边在唱戏,建议他们去看看,又说年轻人可能不爱看戏。人一多,小店就显得拥挤了,蒋晓川奶奶催他们去看戏,那边还有炸油饼跟扁食汤。外地人总好奇他乡的民风民俗,尤其是当地的特色小吃,便踊跃附议,告别奶奶后在蒋晓川的带领下鱼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