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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麻花辫 ...

  •   第一章
      第一节
      说是热胀冷缩,时间却背道而驰,大家都感受到地球变暖了,夏天热得无处躲藏,但是越热时间越缩,瘦小白驹过隙易如反掌,一年好像不过转瞬之间。二十年呢,赵子言回想起来也只是几个回眸,历历在目又模糊不清。
      山谷静谧,一切都浸润在雨后的芬芳与光泽里,天空湛蓝无比,雁过无痕,唯有滴答檐流打破这层清闲。赵子言把沾满泥土的脚伸直了搁在石阶上去够檐漏落下的雨水,盯着一滴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打在自己的脚背,就像能看到水珠里映照的世界在眼前闪过又碰碎了。
      二十年前的夏天没有那么热,阳光都是洗过的,落在身上也不粘人。时光倒是喜欢逗留,像个清闲的老人,看看上学的小孩,看看湖光山色,看看田地里的庄稼......在千山万水里,于人山人海中,能看到的仿佛也就这些景象,越单调越叫他驻足不前。田地里的庄稼人也不着急,春种秋收,有满满一年的光景,不用只争朝夕。而且那一亩三分地上的收成是不会太让人失望的,所以左邻右舍的差距都在毫厘之间,那真的是三十年才河东三十年才河西,犯不着锱铢必较了。谁能想到二十年后是天壤之别。
      赵子言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想二十年后的事情,大概所有的孩子都渴望长大,想快速结束这个无聊的童年直奔二十年后。纵然心比天高,他还是得脚踩着稻田割水稻,抓泥鳅,把打下的稻谷挑回家,平铺在院子里,用脚在稻谷上趟出一条条小道让稻谷晒的更均匀一点。繁重的夏收就像蜗牛的壳,脚掌趟出来的细小纹路就像那蜗牛爬过的痕迹,岁月也是以这样的速度前行。但是他笃信未来兴许姗姗来迟,到底不会爽约。
      接踵而来的是不断的升学,新的生活环境对子言来说是个重塑的过程也是个解构的过程。这世界就是给你打开一扇窗的时候给你关上一扇门,一边让你向前看一边后面推着你走,刻不容缓,一切进入了快车道。
      大学的时间变得涣散不清,不像高中那样有着清晰的刻度,每一段都有它的用途,吝啬的像葛朗台,多一点都不肯匀出来个别的地方。这样的时光就像面包掉到了水里,一时膨胀好几倍,一搅动还散发出和稀泥的况味来,光阴成了一片沼泽地,布满了让人不能自拔的陷阱。面包在水里泡久了慢慢涣散并长出诱人虚度的根须,把宿舍里的人团团裹住,包成长眠不起的木乃伊,只有到了饭点才诈尸一样起来活动活动。白天黑夜没有交替,时间就像大海一样茫无边际,人在这里容易迷失方向,需要竖立几个灯塔来指引,这灯塔或是教室,或是宿舍,可以是操场,每个地点代表了不同的时间段,也就是用这样的灯塔来认清时间的走向。赵子言自有他的导航,总是按照他的航道前行,在七点半起床,洗漱过后去操场跑两圈,八点半去教室,十一点半去食堂吃饭,中午花两个小时在宿舍午休,下午有课就去教室,没有的话去图书馆或者到操场打球,这是他从面包泡水里一样的时间泥沼中开凿出来的运河,渡着自己过了一年又一年。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班上的男生开始讨论门口卖刀削面的女生,评头论足时不加渲染,只用白描的手法陈述,诸如:她的头发可真多。那身衣服太素了。手指头倒是白,可惜关节太大了,揉面团揉的吧。她穿的平底布鞋该有些年头了。从嘴巴里说出的三言两语勾勒出的人物再生吞下去,不添油加醋也觉得回味无穷,所以为人所津津热道,还真是秀色可餐。
      她叫田家英,祖籍湖北。田家英妈妈年轻的时候是厂花,没辱没能养出王昭君这等美女的荆楚风水。家里面本指望着这上品能卖个好价钱,她偏冒天下之大不韪私自跟别人好上了。这个别人温文尔雅,干净清秀,是大城市借调过来的技术骨干,跟那些满身油污满嘴脏话的人站在一起,简直鹤立鸡群。多少女工下班后都在议论他,田家英的妈妈不说不代表心里不想,但是幻想往往也是幻象,只是一个少女悸动的心被打开时只顾着幻想哪里知道这幻象易碎。这个别人又何尝不惦记着田家英妈妈,像个小偷一样偷走了她最宝贵的东西后又大逆不道地始乱终弃。厂子里的人议论纷纷,他们在一起应验了多少人的预测也打破了多少人的幻想,所以都在幸灾乐祸,貌似男盗女娼般相配的人被说成了因果关系,大家不说那男的多陈世美,只怪女的自取其辱,那就是报应了。
      田家英的妈妈气不过,倒真的学秦香莲千里寻夫,要是找到了非撕烂了那个人才罢休。从湖北跑到那男的老家府州来,可是单到了府州,人海茫茫之中要找个人谈何容易,一番折腾后九头鸟生生哭成了呆头鸡。她妈妈名叫田晓娥,注定是飞蛾扑火的命运。背井离乡又只身一人,浮萍一般单薄的人哪里还载得动跌宕的心,便是一路走一路消沉下去,等到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倒像不倒翁里放了秤砣,铁了心也坚定起来。生下孩子之后找了家工厂做普工,靠计件算工资,在流水线上日复一日的做出标准件,收入不算高,但是养家糊口之外还有盈余,那流水线上的流年一件一件滑过指尖掉落在地。
      田家英的母亲等田家英念过初中经老乡帮忙用那点积蓄开了家面馆。因为是半路出家,对饮食这个行当难免半生不熟。门外汉入门的捷径就是选择门槛低的走,先是做起了湖北老家的热干面生意,以为吃得多了会有三折肱为良医的奇效,但是遵循就近原则不意味着能捷足先登,热干面有过冷跟过油两道程序,过冷还好,过油都能把面炸成油条出来,淋酱汁浇不息面条的膨胀,非得倒上高汤才能掩盖住这粗犷,既然做得跟泡面一样了,索性招牌一换,改成山东伊府面,不过深闺大院出来的面食也不好拿捏,小家碧玉的身份带着王公贵族的脾气,单是泡面的高汤都够这对母女伺候的。伊府的泡面做不成,就做这厢的汤面,山东的伊府面不好做可以做山西的刀削面,不用过油不用倒高汤,把面团揉好直接砍进锅里,煮熟捞起盖上卤汁就行了。原来天南地北的面大同小异,不过是多一道工序或者少一道工序就能自立门派了。田家英母亲的面馆招牌从此赫然写着正宗山西刀削面,并对旁边的大同刀削面嗤之以鼻,觉得世界大同天下为公了这山西刀削面的金字招牌也不是你大同能够随意山寨的,其实她只是不知道大同就在山西,半路出家出来的人往往没有地域观念。
      面馆的生意靠田家英的脸面支撑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站在门口下面就是不落言筌的好广告。子言去见了一次就心驰神往,不过是吃了一碗面,却像被下了蛊一样,心里时而憋闷时而欢畅,时而感觉到有一股暖流经过,时而觉得灰心丧气。更多的时候是不着边际的遐想。人一有了念想就有了企图。
      一次结账时他斗胆建议她们去买台电视挂在厅里,这边的学生爱看球赛或者新闻,有台电视会吸引更多的客人。学校食堂的悬挂的电视机下面总是围着一群人在那看球赛,这个现象给了他启发,当他把这个启发酝酿成建议再说出口去,已经隔了一个礼拜,一说出口就恨不能马上逃离。田家英跟她妈妈被这个大学生突如其来的建议吓了一跳,面面相觑后尴尬一笑表示谢过。过了几天他们就在旧货市场淘换了一台小电视回来,生意倒真的更好了些,家英再看到子言也会报以真诚的微笑以示感谢。这个微笑对于家英来说不过是她春色三分中的一分流水,点点滴滴雨露均沾,每个顾客都可以享受得到,对于子言来说却是可以用来开染坊的三分颜色了。自此,子言跟他们渐渐熟悉起来。终于打开一个突破口,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源源不断地往里面灌殷勤,不谙世事的他只会找些奇闻异事去搭讪。家英有时会被这个大学生的热情惹得别扭,可是开门做生意都得笑脸迎客,也不好冷眼相对。子言却会错了意,因而更加积极主动起来。
      国庆前夕学校组织了一场晚会,子言去吃面的时候又突然大胆跟田家英讲了这件事还邀请她一起去看看。田家英一听很有兴趣,初中毕业之后就再没进过校园,现在就在校门口做生意,却也不曾走进过一次。她多想进去逛逛,看看那场晚会。
      晚会在操场的露天广场上举行,开场是气势磅礴的黄河大合唱,接下来的节目泥沙俱下就真的汇成了黄河,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的赵子言实在看不下去,台下的人看得欢欣鼓舞。赵子言想到以前看的一部记录片讲述非洲某个国家的影视制作公司只花四五天六七个人粗制滥造拍出的电视剧也能在当地大受好评,大家津津乐道,当时在想这些人真是没见过大世面,恨不能这些小巫早点见到大巫生出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气概来才好知道什么是好的作品什么烂的影视。现在看大家被台上的插科打诨所蛊惑也有了这种感觉,可是快乐恰恰是属于他们的。小庙里的和尚——没见过大香火,看什么都乐不可支,越是审美情趣高的人越能看到更多的丑,结果越讲究越挑剔直至水至清则无鱼留下顾影自怜的冷清。
      子言带田家英来看晚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找各种机会要跟她说话,对台上的节目口诛笔伐。家英却觉得好看,每个节目都叹为观止,希望能一直看下去,所以不搭他的茬,垫着脚尖认真观看,手中握着那条麻花辫梳理发梢。台上表演了《雷雨》的一段话剧,其中周萍的角色竟然让女生来扮演,估计是创作团队顾名思义,以为周萍这是个女生的名字,演员自然是女的了。台下一片嘘声,子言跟着起哄,对家英显摆自己的博学:“他们竟然让女生来演周萍,那这个女的怎么跟鲁四凤谈恋爱呢?简直胡来,他们根本就没看过雷雨。”子言揭露台上的短板也戳中她的痛处,她也没认真看过几本书,不晓得台上的周萍让女的来演有什么不妥。这让她不堪也有点不忿,撇了子言一眼说:“你好吵啊。”子言马上闭嘴,虽然被骂了心里却是受用的,这种责怪存在于亲密的人之中,说明自己跟她的关系又近了一些,也就乐于看台上阴差阳错的周萍怎么跟鲁四凤谈阴差阳错的恋爱。
      初秋的寒意像猝不及防的冷箭,虽说是稍纵即逝却有着入木三分的功力,不免砭人肌骨,他们站在人群的最后面,便无遮无拦的受着冷箭的摧残。家英能来已经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自然要呵护倍加,所以挪了几步走到上风口替她挡着风,只是萧条的身子板挡不住寒风只起到了分流的作用。田家英感受到子言逼近的暖意,难为情起来,有点心不在焉又装作专心致志看节目的样子,微微侧过身躲开他,踮起脚尖在人缝中吃力地看这台上的演出,想回过头看看他是不是在看这自己又怕一回头与他的眼神碰个正着。等了片刻回头一看他却不见了,正着四下寻找见他搬着一块大石头蹒跚走来,石头放在地上后叫她站上去。田家英有些吃惊,问说:“你哪里找来的?这么大一块石头!”赵子言说:“墙角挖的。”田家英焦急责备:“怎么这样,到时候让人抓到了怎么办。快还回去吧。”赵子言笑说:“骗你的,就那栏杆旁边有个石头我搬过来。你不是不够高吗,站上去就看得见了。看完了我再还回去。”田家英并不习惯别人对她这般热心,又不想拂了他的好意,迟疑片刻还是踩了上去当是给个台阶下。因为石头地下不平,站上去总是会晃,好几回差点要倚靠在子言的肩膀上,这让她更加觉得不自在,万一倒在他身上可不是闹着玩的。正符合墨菲定律,怕什么就来什么,家英正担心着一时没掌握好平衡斜倒下来正靠在子言身上。她急忙下来道了歉,脸热辣辣红了起来。子言也是自责,怪自己没搬来一块平整的垫脚石,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紧张地向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啊。”
      家英看他点头哈腰道歉有些滑稽,忍不住要笑,问说:“我撞你身上了,你道歉什么?”
      子言老实回答:“我怕你以为我处心积虑要你摔倒在我身上,然后吃你豆腐。好像带你来看晚会是有预谋似的。”
      田家英说:“想不到你还会想得这么深。”
      子言解释说:“没有,我是怕你这么想,我没那么想。我也不是说你会那么想,我只是担心,不想别人那么想我。你当然不会那么想了,是我自己想得有点多。”被她这么一说子言再解释倒像此地无银三百两。家英说:“人小鬼大,你想的是有点多。”子言低头看了一下石头问说:“那这石头你还站吗,要我搬回去吗?”
      家英踮了一下脚尖犹豫说:“站在上面怪怪的。我感觉我在看表演,别人在看我。”
      “可是你下来了,站下面都挡住了还看什么啊?要是你不介意,你站上去我扶着你,就不会摔倒了。”说着伸手要去扶她上去,田家英侧身藏起自己的胳膊,深怕被偷走了似得。子言看了也有做贼的心虚,悻悻然把手伸回去。家英见着更想笑了,站上去说:“你不用扶着我,我不习惯别人扶着我。我搭着你肩膀吧。”子言欣然同意,正襟站在,像座雕像一样供她倚着。《围城》里说古今外诗人都甘做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踏的鞋袜,子言诗兴大发,心想做拐杖也挺好。他认真感受家英搭在自己肩膀上面的力量,用余光偷一眼她的发梢,她的嘴角,她的衣服,隐约看见她脸颊上被掀开的一片片酡红飘落在夜色里,都能感觉到四周空气里带着酒的馨香,不然自己怎么会有点陶醉。
      田家英居高临下看着眼前人头攒动,微风拂面,仿佛是带着千军万马徐徐前行,陡然有了君临天下的感觉。她手搁在子言的肩膀上说:“我怎么觉得像慈禧太后跟着李莲英出去看戏。”说完伸手拍了拍子言的肩膀。子言抬头看着家英愣了愣,觉得不可思议,一向在他面前话不多的家英原来也会开玩笑,低头心说我才不愿意当太监,抬头再看了看家英,一脸的疑惑。家英看了一眼子言嘴角掩着笑,再看了一眼子言憋不住咯咯笑了起来。她不愿在子言面前破坏自己母仪天下的姿态,抬手要去掩嘴,一下子失去了重心,再次摔倒在他身上。子言应激去接,伸手时一下子就杵在她的胸口,扶她下来时依旧自责自己没扶好。对于自言来说这电光火石的肌肤之亲是他的无心之过,既然无心也没放在心上,对家英来说是她的软肋被戳中了,谁疼谁知道。她不敢堂而皇之去揉搓受伤的地方,胸口不舒服心里也不是滋味,笑容僵了,忍着痛摆手表示不介意,但是死活不想再登上那块石头。子言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把石头搬回原处,再回来时看到旁边有一对情侣也是因为女的看不到舞台的表演,男的直接把女的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心想这倒不失一个好办法。田家英也看到了,转过脸低声问他:“你们大学生都这么开放?”子言听出“开放”这个褒义词在这里是做贬义用,解释说:“他们是一对情侣。”
      田家英说:“大庭广众之下骑男人头上去。你女朋友也骑你头上啊。”
      “我没有女朋友。”
      田家英撇了一下嘴表示对这种“歪风邪气”的不齿,子言以为她不相信自己说的话,认真强调:“我没有女朋友。我还是单身。”
      “很光荣吗?说这么大声。”
      子言放低声音说:“我是单身。”
      台上传来动听的歌声,是音乐系的同学组的乐队在唱时下流行的《I miss you》,一下子调动了台下观众的兴趣,纷纷往前挤。后排几对情侣也效仿刚才那对情侣把女朋友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田家英看着脸红到脖子根后去了,低声说:“没羞没臊的。”
      子言说:“我看不惯台上的,你看不惯台下的。”
      家英说:“我哪里有资格看不惯你们这些天之骄子。”
      “你怎么没资格,你最有资格了,你要是站在台上绝对艳压群芳。真的,你在我们学校可出名了,要是你也是这个学校的学生,肯定是大家追捧的校花。绝对是。”
      家英有些向往又有些惋惜地说:“我当初要是没有放弃学业考上大学,这个时候我也早就毕业了。”
      子言感慨说:“我也快毕业了。”乐队唱完流行歌后为晚会压轴表演串烧歌曲,把晚会的气氛燃到极点,台下的人犹如潮水一般往前涌去,跟着歌曲的节奏摇摆。
      散场后田家英小心翼翼紧跟在子言的身后,踩着他的影子就像抓住尾巴,这一认同感让子言倍感亲密。子言就领着她鱼贯在人潮之中,一面埋怨前面的人走的太慢一面也在有意拖宕,甚至希冀着别人能撞一下他们,造成意外的接触。快到学校门口时子言说:“学校里有个湖挺好看的,要不要我带你去看看。”田家英怕她妈妈等着急了,就说:“太晚了,下回吧。”
      “那下回我再带你去看看。”
      “嗯,下回吧。”
      到了门口子言又说:“我再送送你吧。”家英没听见,只说道:“人可真多,跟以前看戏是不一样啊。谢谢你带我来看晚会。”子言鼓起勇气再次请缨:“要不我送送你吧?”田家英迟疑了一下:“唉!”又说:“不用了,就在前面。谢谢啊。”未等子言再开口田家英紧忙加了一句:“我妈叫我要早点回去,我先走了啊。”说完就转身走了。子言看着她的背影许久才回过神来,若有所失。田家英回到店里她妈妈习惯性的念叨起来:“说了早点回来,这都几点了。”田家英没去搭理,走到卫生间去解手,洗手后解开衣服看了一下胸口,果然淤青了一块,怪不得刚才一直觉得疼,以后有机会要找那小子算账。
      第二节
      晚上关门后田家英妈妈算着今天的流水账,家英在试穿她新买的衣服。换上之后对着全身镜上下打量,先是看衣裳,对衣裳满意后双手掀开流海,箍在头顶,露出整张脸细细核对,确认无虞后放下心来绽开笑容,这精致的五官是从她妈妈那里搬过来的,分毫不差。当她抬眼看到头顶粗壮的双手时倏地放下,眉间立马挂起愁云,全身上下唯独对这双手不满意,这也都拜她妈妈所赐。田家英妈妈看了家英一眼又回到账本上,说:“这么多年折腾来折腾去,就是你余叔介绍的这个生意能做,别看一天挺辛苦的,一个月下来收入还真不少。这也多亏了你张叔。他开的鱼档生意更好,做什么都不如做吃的实在。你余叔房子又买了,还想再买辆车。”田家英不理她,把手背在身后继续照镜子。田家英妈妈放下账本看着她说:“你买这新衣服一年也穿不了几次,买它不是浪费钱。把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要做什么?招蜂引蝶啊?我跟你说男人没几个好东西,你看那几个给你献殷勤的,贼眉鼠眼,一看就没安好心。还有那个大学生,天天来吃饭的,今晚又带你去看晚会。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
      “赵子言。”田家英对赵子言并不讨厌,可也远谈不上喜欢,非但是他,对所有人她都认为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
      “对,赵子言,看着一副老实样,也不老实。你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也该上点心。二十六岁,都老姑娘了,别被人骗了。”
      田家英换上睡衣问说:“赵子言,就那小屁孩,他也不老实啊?”
      “妈是过来人,眼光准,不会看错的。张叔的儿子我看就挺不错的,他对你也有那个意思。你们也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田家英对她妈妈的双标不做评论,倒评价起她的眼睛:“妈你怎么也变得爱给人做媒 。再说你的眼光准吗?准的话怎么会找了那个渣男?”
      以前听到女儿挖自己的伤口会气得直哭,时过境迁伤口已经结了疤,再去揭伤疤会隐隐作痛,更多的是木木的感觉,所以只是生气,说:“所以不想你走的老路啊。要是像我这样,一辈子就毁了,趁着你现在还细皮嫩肉的,抓住机会找个踏实在一点的人。咱也不是什么金枝玉叶的,别一天天想着有的没的,不是凤凰要攀那高枝,女人最好的命就是认命。我这苦口婆心的为了谁,别不知好歹。”说是苦口婆心,其实掩饰着口无遮拦,性格泼辣的人拦住内心的放肆,发泄完总要把初衷包装成好心说明自己不会一时呈口舌之快。家英是田晓娥这根麦穗上接下来的果实,田晓娥有她的麦芒,田家英自然也会有她的针尖,听着逆耳也不管这婆心之下说的是忠言还是挖苦,立时争锋相对:“我知道山鸡怎么能配凤凰,我这山鸡是谁生的啊,知道是这低贱的命干嘛还要生出来呢。现在説叫我把握住机会,我还有机会吗?我要是考个好大学现在还年轻的很,有的是机会,谁叫我是个厨子,现在二十六岁就是老姑娘了,哪里还有什么机会。还管什么好歹,谁爱骗就骗去吧。”
      田晓娥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女儿说:“你这是在怨我了?你这是在怨我了!能怨得了我吗?你要怨你怨他啊,我还不够苦吗,一辈子都搭进去了。我还剩下什么,就剩下你了,你不比我命重要,我那么说你是糟践你吗?”
      “不用你糟践,我已经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了。你让我去怨他,我怨得着吗?那人是谁找的,你不找的他那里会有我。没有我,怎么会有一个二十六岁的老姑娘要小心谨慎找个老实人嫁了,不然就碍你眼了。”
      田晓娥又气又急,摁着桌子站了起来。家英的生父始乱终弃,那是旧恨,自己占满了理,要提起来可以凶神恶煞,要放下可以云淡风轻,收放自如,但是把家英给耽搁了这是新仇,不管自己的主观动机是什么都要被判成是这个事件的始作俑者,怎么不令她气急败坏。铁证当前她能做的就是自怨自艾这样的苦情戏为自己开脱:“好啊。都怨我,行了吧。你姥姥怨我,你也怨我。怪我瞎了眼了,害了自己一辈子又害了你。我当初干嘛那么辛苦要生你下来。没有你我一个人不轻松自在吗?”说着眼泪就要滚下来。田家英不买账:“你别哭啊,你哭也没用。早干嘛去了,早不生我多好。”
      “我要是有本事,现在就想把你再塞回去。”
      田家英叉着腰说:“怎么不行,你多牛逼啊。”
      田晓娥听女儿说的脏话一语双关倒好笑,忘了刚才的悲愤,泄气说:“我这辈子最想做的两件事,一件事就是撕烂那渣男的嘴,一件事就是撕烂我的嘴。你们都不是好东西,上天派下来惩罚我的。就只有钱是真的,什么都没有钱亲。”
      田家英冷笑说:“这生意是张叔介绍的,张叔介绍你挣钱,所以张叔也是亲的。你拐弯抹角的叫我找个老实人,不就是要介绍张叔的儿子宝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什么算盘。”
      “那宝伟也是我看着长大,怎么不好了。做人啊,实在最重要啊,安身立命托付终身的就说这个品质。你别想着花里胡哨的什么爱情,那能当饭吃。”
      “我要是就想找个当饭吃的不成了要饭的。你也别替我张罗了,你年纪比我还大,我看那余叔对你挺有意思的。他不是又买房又买车,还死了老婆,多好的饭票啊,再晚可真没机会了。”
      田家英妈妈又好气又好笑,作势要去去掐家英的嘴巴说:“真该撕烂了你的嘴,越大越没正行,妈妈的玩笑你也开。你找你的赵子言吧,有你哭的时候。”脸没掐到,一不小心戳到了她受伤的胸口。
      家英捂着胸口说:“你要是找余叔啊,我也是不反对的。”田晓娥看女儿捂着胸口皱眉紧张了一下,关心起来:“怎么了,胸口怎么了?”
      田家英还不想这么快跟她妈妈和好,有意再气气她,故意骗她说:“赵子言抓的,你未来的好女婿做的好事。”
      田晓娥这回真的把心提到嗓子眼上了:“你说什么?你今晚是不是没跟他去看晚会,你们干什么去了?”
      田家英看她急得不行,也就不逗她了,说道:“能干什么?我能干什么?我自己不小心撞的。你当我是你啊,一辈子没见过男人,见着一个稀罕的就守不住了。”
      田晓娥坐回去摇摇头,偃旗息鼓叹气说:“女儿啊女儿,你是我的女儿吗?”
      大四的学生有自己的娱乐方式,不屑去凑晚会的热闹。一如往常,打游戏的打游戏,打牌的打牌,情侣们相约到熟悉的老地方互诉衷肠。赵子言到宿舍时看到几个舍友正在看从旧书摊淘来的几本小说,有《金瓶梅》、《控鹤监秘记》、《绣榻野史》,如饥似渴地钻研。商铺的蒋晓川正拿着望远镜在寻找目标,回头看到子言回来,打了声招呼接着拿着望远镜看下面绿化带上几个女同学在练习舞蹈,边看边说:“商女不知亡国恨,商女不知亡国恨啊。”赵子言走到窗台看了一眼笑说:“你这商人也恬不知耻。我估计你是从他们跳舞开始一直看到他们散场。”
      蒋晓川不忍心放下他的望远镜说:“我真想想去当面指导一下,就那么几个动作,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地出错误。”赵子言说:“要是他们一遍过了哪里还有你的眼福。我以为你这天天把马云俞敏洪挂嘴上的人应该是一心求事业,跟那虔诚教徒一样,怎么还有旁的心思关注女人。”晓川这才放下了望远镜嘿嘿笑说:“不耽搁,不耽搁,不负如来不负卿。朝圣的道路有很多种,条条大路通罗马,你的修行是不近女色,天天都泡图书馆。我的修行是不禁女色,天天要泡妞。只要我们都做得极致了,最后都功德无量。”子言说:“你还真是脸皮无量。我刚才回来我碰见你前任了,一路哭哭啼啼的,控诉你的禽兽行为。说要写你的大字报,贴得全学校到处都是,让大家看清你的真是面目。”子言是在骗他,蒋晓川信以为真,一脸焦急说:“她怎么还这样,把我斗臭了对她有什么好处。我值得吗,我哪里值得她这样。都分手半年了还不依不饶的。子言,你要帮我再去劝劝她,你最会讲人生大道理了,去开导开导她。把我斗臭了对她有什么好。都什么年代了,人要懂得放下,合则来不合则散,到现在还哭哭啼啼的到处嚷嚷,别人还以为我蒋晓川是什么人呐。”子言说:“什么人?你说是什么人?不负如来不负卿,就负心。骗你的,兴你找不兴她找啊。她找到下家早把你忘了。”蒋晓川如释重负,拍了拍胸脯安抚自己说:“吓我一跳。其实我跟你说,我这样做完全是对他们好,被我这样的人伤过一次,以后就有免疫力了。渣男最开始都是纯情的,被伤得多了才成了渣男,然后去普度众生。你要不想受爱情的苦,就得被情所伤,我这不是伤害他们,是给他们打预防针。”子言听了拱手作揖:“你还真的是功德无量。”蒋晓川抱拳回敬说:“没办法,天命加身,还需努力啊。”子言想起了什么,挠了挠后脑勺问说:“你经验丰富,你跟我说说,女生喜欢的是什么。做什么事情,说什么话能讨他们喜欢。有没有什么绝招传授?”蒋晓川倚靠在窗台认真看着赵子言,直看得他都不好意思起来,问说:“你这是要破戒啊。看上哪家姑娘了?你先学是来不及了,要是真喜欢我可以帮你去提亲啊。”
      “你不要出现就是帮我大忙了。”
      “是胡玲吗?”
      “不是她。”
      “那还能是谁,胡玲挺好的。她那不是胖,是丰满。你不知道这种肉肉的女生抱着睡觉有多舒服。”
      “你能不能先讲讲精神层面的。”
      “□□不舒服,哪里还有什么精神啊。之谈精神不谈□□不是不行就是神经病。不过我得提醒你,你大四了,马上要毕业了,这个节骨眼想着谈恋爱跟老年人的黄昏恋一样,很灿烂也很危险。”
      室友陆德明这时跑了进来,看见赵子言就问他:“我刚才看见你跟一个女的在一起,你女朋友啊。”子言忙否认:“不是,不是。”蒋晓川很是好奇:“是谁啊,长得好看吗?”陆德明说:“我没看见。不是,我没看清,黑灯瞎火的。”要是他看清了,准人的是门口开面馆的姑娘。赵子言正担心她供出对方是谁,好在虚惊一场。蒋晓川很失望:“你眼睛能有点用处吗?除了你女朋友还能发现别的美吗?”陆德明说:“我以为子言是要当和尚的人,怎么会跟女的在一起。一下子就懵了,再要去找他们就消失了。”说完发现桌子上的《金瓶梅》惊声尖叫,故意捂着胸口痛心疾首说:“哇,老衲早晚要圆寂在这个宿舍。”拿起书就坐到床头拜读。
      蒋晓川问赵子言:“是谁家的姑娘啊?能跟我说说吗?我帮你把把关。”赵子言拿起望远镜堵住蒋晓川的眼睛说:“快去看吧,用你善于发现美的眼睛好好看看,再晚人家要散场了。”晓川笑着推了一下子言,调整了一下望远镜说:“我这是带着批判的眼光去看的——看看谁需要我去帮忙渡劫。”赵子言说:“你就是他们的劫。”说着一把抢过他的望远镜,看看他批判的美是什么样子。草坪上练习舞蹈的同学已经在收拾东西要回去了,他抬起望远镜往远处看去,眼睛借助望远镜这双翅膀飞过草坪飞跃校门落到大街上,定格在“正宗山西刀削面”的店招上。他立时血脉喷张,激动地握紧望远镜,定睛确认是否是幻觉。虽然大街灯火阑珊,店铺也关了门,还是能确认那就是田家英的面馆。原来从宿舍的窗台是可以看到她家的店铺,这对于他来说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从此想念可能遥远,但是想见并不难了。
      国庆七天放假子言需回老家拿些厚衣服过来,最后一个学生时代的国庆假期过得无比漫长,感觉足够再造一个世界。挨到第七天,终于摆脱了空虚混沌,看到世界呼吸到空气,就是胸口还觉的憋闷,那是他缺失了一根肋骨。到学校放下背包就跑去田家英的饭馆吃面,迫不及待要去看他的肋骨。一看见田家英就像看见光芒,照得心房里的好心情无所遁形,像只雀跃的小鹿,一会儿撞着心头一会儿又跳上眉梢。田家英熟练地在锅炉前下面捞面,看见赵子言依旧一笑再简单问一句:“要吃面?”子言只感受到亲切,没听清说了什么。田家英又问道:“吃面?”赵子言进屋坐下了才回了上一句:“啊,来了”。她看赵子言前言不搭后语,笑着再问:“吃什么呢?”子言还是呆呆地说:“吃什么——牛肉面。”点了面又加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见到你格外亲切。”田家英刚要回她看见妈妈从里屋走了出来,吓得往灶台缩了一步,等妈妈再回到里屋看着锅里的汤汤水水说:“瞎说什么呀。”子言壮起胆没皮没脸说:“真的,特别亲切。你知道吗,从我这个角度看,你真好看。你在我们学校绝对是校花。”
      “是笑话吧。”
      “是校花,众星捧月的那种。”
      家英拿起大筷子作势夹他说:“不许胡说了啊。”
      牛肉面上来了赵子言还沉浸在自己的欢乐当中,一向不吃辣的他往面里倒了许多辣椒酱,吃下去还是木木的。田家英走到跟前用手敲了敲桌子问道:“你不是不吃辣还倒这么多,不要钱啊。”赵子言这才感觉到辣,额头都沁出汗来,张着嘴直哈热气。田家英笑说:“还能吃得下不,要不要换一碗?”赵子言逞强:“能......”看着碗里红彤彤的辣椒油像是目睹一场惨案,胃口都吓回去了。田家英数落着:“嘴硬。”一手将他眼前的碗撤走,未等他嘴麻的劲过了一碗新的面已经端到眼前。田家英说:“要算双份的钱啊。”赵子言如临大赦,也不知道怎么向她道谢,惟有呆呆地望着她笑着,过了一会儿又说:“肯定不止我一个说你好看。”田家英被他说的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好像自己的热情是过分了点才让他这么口无遮拦,故意拉下脸说:“还说,没大没小没正行。”
      田家英妈妈从里屋再出来时才看清是赵子言。自从上次女儿开过那个玩笑过后她提防起来,觉得这个大学生外来入侵的物种,要来掠夺自己家族里的人。这就需要把自己当成堤防挡住这洪水猛兽。她出来后就不进去了,眼睛大得像探照灯窥视赵子言的一举一动。目光如炬扫过的地方都能闻出烧焦的味道来,哪里还有什么儿女私情的萌芽能在这样的眼神下开花结果,她自己是惊弓之鸟更见不到劳燕分飞,要从根上去杜绝就是棒打鸳鸯,如同佛教要人摆脱生老病死之苦就先去除七情六欲,是个精细的计量。
      赵子言在这样的监视之下不敢轻举妄动,匍匐伪装自己是个专注吃面的食客。田家英本来也不打算与子言多说话,看到妈妈像个工头一样在一旁监工,激起了她的反抗意识,故意问子言:“你们学校什么时候还会举办晚会?下次要有晚会记得带我去啊。”
      子言如实说:“一年就举办一次,明年再举办的时候我已经没在这个学校了。”
      田家英妈妈坐着摘菜,听他这么说忙在一旁劝说:“小赵要毕业了吧,要毕业了可得把心思放在找工作上面。现在年轻人不好找工作的。”说着又例举物价飞涨世事维艰人心不古竞争激烈,横是要把子言的未来描述得漆黑惨淡,这时候都不该坐在这里吃面,应该出去抛头颅洒热血开创一片天地。子言静静听着,不时点头称是。田家英看不下去打断说:“妈,人家大学生见多识广,还要你这里给他上课。我们要懂得那么多人生大道理就不会只是个开面馆的了。”田家英妈妈不服气:“他再见多识广毕竟年轻啊,我走过的桥比他走过的路还多。现在不是帮忙给些意见让他以后少走些弯路。”她决意要把自己横亘在他们中间,这个堤防竖起了一根根扩音喇叭,宣传的种种担心其实就是她吹响的战斗檄文,直到吓退子言这个洪水猛兽才罢休。赵子言在这一波攻势下很快败下阵来,草草巴拉几口说还要去参加晚自习就付款走了。
      等子言走后,堤坝成了夜里的森林,怒女俩大眼瞪小眼各自不说话,里面爬满了寒蝉,在深秋里打着哑谜。
      赵子言退回去后他的军师蒋晓川就会过来出谋划策。蒋晓川对于子言的这桩单相思很是热心,源于对自己在丰富恋爱经验中总结出来的奇巧淫技的自信,以为稍加传授几招给子言就能直捣黄龙,也源于对这个好朋友的关爱。他的恋爱功夫不外乎那三板斧:皮厚心细胆子大。像传授独门秘籍一样神神秘秘地对子言说:“你看我们系里面有几个长得奇形怪状的,但是身边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别人都以为他有什么特殊的个人魅力,其实就是皮厚胆子肥广撒网。一下子出击追十几个,丑的照杀。按概率失败百分之七十还是有三四个存活下来,这才造就了他艳福不浅的深化。量变引起质变,只要渔网撒得够多,总有漏网之鱼。这个说明恋爱都是有套路的,只要精诚所至,石女都会为你敞开心扉。你现在要做的就是集中所有的火力发起秋季攻势,务必在冬天到来之际拿下她。来年春天我们就不在这个学校了,所以只是一锤子买卖,行你就有个美好的春天,不行,你的冬天还很漫长。”蒋晓川最后的那几句话鼓舞了赵子言,既然是一锤子买卖,那就豁出去了,不成功便成仁,让他昂然升起许多斗志。从此更加频繁的往田家英的店里走动田家英也会放下手上的活与他聊上几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下意识会将双手反剪在身后,藏起粗壮的手指。常常是两个人才说上几句田家英的妈妈就会从里面走出来,假意帮忙好在一旁起到监督的作用。等赵子言讪讪离开她才卸下防备,还是叮嘱家英几句,算是巩固好篱笆。她对自己的言论还是自信的,被她算计过的地方草都死了更也长不成树林,何况还有那探照灯一样的灼灼眼神光照过,自认是不会什么滋润的温床能繁衍爱情的生机。因为有妈妈的存在,他们有时不说话,只能眼神交流,子言总是找各种与她对视的机会,家英有时躲闪不及,看见他肆无忌惮地看着自己,会咬一下下嘴唇瞪眼凶他,松开嘴唇咧成了笑容,手里杨着大筷子作势要打他。子言只是笑,这无声的回应像是佛家的禅机,没有只言片语又意味深长。田家英妈妈只知道噤若寒蝉就代表相安无事,不知到下面埋着还未羽化的蝉蛹,也许一出声就道破那谜一样的禅。
      第三节
      子言在的这座城市是没有春天跟秋天的,夏天到冬天的交接都是在几场雨中进行的,春天与秋天的存在也不过是这几场雨而已,短促的如同一个楔子,淅淅沥沥介绍着漫长的隆冬与盛夏。几场秋雨过后就引出了一个嫩寒的冬天来,又下了几个楔子,就把冬天牢牢的钉在了大地上。
      那几场雨浇醒了原本蛰伏的同学,从冬眠的被窝里爬出来到校外找兼职工作,一方面为了攒点积蓄一方面也为了尽快融入社会。蒋晓川就去了一家保险公司做见习大客户经理,晚上回来满嘴都是专业术语,一直怂恿赵子言跟他一起去。也有不少醉生梦死的同学还是被封印在床上,看着别人忙碌偶尔挣扎着起来看一眼。赵子言走的是中间路线,每天早晨依旧是七点半起床,特地到校外跑上几公里,因为途中路过田家英的饭馆,每次都能看到她打开门脸支起炉灶,就为了见上一面相视一笑,然后各自忙回各自的。回到宿舍洗个澡,再蹑手蹑脚洗衣服,晾完衣服其他同学才陆续爬起,舒展慵懒的身子,睡眼惺忪打量着阳台上晒衣服的赵子言,如同看一个怪物。衣服上的积水纷纷落下,叮叮咚咚像晚来的闹钟,等醒了才响,也许没有滞后,只是声音悠远,一路走来就耽搁了,也分不清有多远,听着恍如隔世,也许它走了一世才过来,又像它早走过这一世,所以那些将醒未醒的同学眼神里都带着凭吊的味道。他们伸过懒腰后继续躺下了,子言看着他们又睡下疑心自己适才看到的起床是他们的回光返照,疑惑的眼神里也多了些痛惜。
      赵子言在坚持着自己的路线就要肩负起帮那两拨人点名的重任,最多的时候能帮六个同学替点,在稀稀拉拉的教室里营造出了殷实的到勤率,近视的老师低头让眼镜滑落到鼻梁处瞪眼看清现实,又抬手把眼镜点回去继续上课,这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老师的绥靖政策助推了教室的凋零状况,对于子言来说,这也是他十几年学生生涯未曾遇到之格局,一时也有些不知所措。
      营销师证的考试把这些飘摇零落的学生重新聚到一起。很多人口口声声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去应考,一副放浪形骸之外的侠士风范,真到了考场马上皈依三宝,临时抱起了佛脚,在空地上摊开教案认真复习起来。赵子言自信复习的比较充分,等考完才感到情况不妙,这时祈祷已经来不及,只好听天由命,虔诚不减那些被招安的侠士。
      回到学校时同学们如释重负,人生最后一项重要的考试已经结束,可以讨论一下毕业旅行的事情,众说纷纭,就是没办法统一意见,最后不了了之,回到宿舍各自玩耍。
      夜幕降临的时候外头突然尖叫一片,大家都跑出去查看究竟。楼下传来最新的前方消息:“跳楼了,有人跳楼了。”楼上的人纳罕:“考不好还要跳楼啊?”楼下的继续透露详细信息:“物信一班的,跳楼的是物信一班一女的。因为分手.......吧。殉情?”最后一点前方记者也不确认,楼上惊呼不是吧,纷纷跑下楼去亲自验证。赵子言他们也参与其中,到了楼下碰见陆德明往回走,对迎面而来的这群围观群众一脸不屑,摆摆手说:“回去吧,回去吧。来不及了,从二楼跳到一楼,救护车还没到自己都走回宿舍区了。物信一班的,就那个黑胖子的女朋友。黑胖子也真不是东西,当初追的时候一副老实巴交海枯石烂,这还没毕业就一脚把人蹬了。”众人愤慨:“真是丑人多作怪,看来找对象就得找个帅的有钱的,没分手那是赚到了,分手也是情有可原,你说被一丑八怪给甩了,上哪说理去。”有人解释:“估计她跳楼不是因为分手,也是因为想不开,人最大的痛苦就是源于自己解释不了。上周哲学选修课里头有这句话。”说完哲学有人说数学:“毕业季就是分手季,这不会是个例,按概率论,只要分手的人多,总有人接着跳,看着吧。”有人赞叹:“她敢跳我就敬她是条汉子,死生契阔,生死相许,这才是真性情。不知道她电话号码多少,我得去问问。”女生宿舍那里传来捍卫尊严的声明“是失足,不是自杀,失足。不小心的事。”众人不解:“这个有区别吗?当初找那黑胖子就是失足了。”陆德明看了看身后惊呆的蒋晓川问他:“你说会不会有人为了你去跳楼?”蒋晓川听了心里忍不住打一个冷颤,愣了一下神说:“怎么可能?”回过身问赵子言:“你表白了吗?”赵子言摇摇头。蒋晓川很铁不成钢的样子说:“你这效率也太低了,再等黄花菜都要凉了。她要不答应你也回来跳一个,已经有人为了探过路了,你就前仆后继,怕什么呢?”
      赵子言没有跟着他们上楼,而是去了田家英那里,那是一副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气概。田家英见着他就问:“这么晚还没吃晚饭啊?”赵子言被这一问忘了自己前来的目的,木木然说:“还没吃饭,帮我做一碗牛肉面吧。”田家英说道:“这么晚不吃饭对胃不好。”说着去下面。赵子言坐在那里静静看着田家英的背影若有所思,想起自己是要表白来的,但是勇气泄了一半。面端上来时发现上面盖满了牛肉,田家英解释说:“这个放到第二天就不新鲜了,所以给你多加一点。”赵子言对着额外的照顾受宠若惊,觉得今晚的事情有八九分的把握。田家英妈妈一如往常走出来摘菜,赵子言看见她本着无功不受禄的思想引导将多出来的肉埋在面下,这掩耳盗铃能偷得片刻的宁静,但是每吃掉的一块肉不是直接掉到肚子里去,而是横亘在心头,片刻后才滑落下去,惊起一片心虚。田家英的妈妈这时客气地上前问了一句:“这面好吃吧?”赵子言以为是捉贼捉赃,一面把肉都埋在面里一面说道:“唉,好吃好吃。”田家英妈妈说道:“好吃就多来吃吃,叫上你的同学啊。外面可吃不到这么正宗的面了。”田家英妈妈对她的手艺非常自信,虽是旁门左道偏房出身,却总以正室自居。赵子言被这话呛了一下,缓过去还是说道:“唉,好的好的。”
      里屋的电话响起,田家英妈妈纵然不放心,还是起身回屋去接电话。田家英知道这个点打电话过来的只会是她的姨妈,他们姐妹一打电话就要聊个不停,恰好已经过了饭点,没别的客人,就直接坐到蒋晓川的对面看着他吃东西。这对赵子言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停了筷子说:“我今天过来是有事情要跟你说。”
      田家英一手托着下巴说:“说吧,什么事。”
      子言看她一脸疲惫毫无期待的表情,整个氛围就变得轻松诙谐,完全不适合表白。他努力做着尝试,可是那简单的几句话就是说不出口,最后只说:“我们学校有人跳楼了。”憋了好久就是这样有气无力的一个突发新闻,更把气氛破坏成阴森恐怖。
      田家英惊诧:“不是吧,为什么跳楼啊?后来怎么样了?”
      子言使劲往回拉扯:“因为分手,要毕业了,就有人提前分手。不过人没事,二楼跳到一楼,自己又走到二楼去。一毕业好多人老死不相往来,有人想不通就跳楼了,也因为一毕业就是天人永隔,所以好多人也借这个机会去表白,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爱情的力量,教人生死相许。”
      田家英愤愤不平:“你们这些大学生怎么这样啊,谈个恋爱还能跳楼。真是胡闹。看来大学生就是特殊材料做的,玻璃的心钻石的命,一言不合就去跳楼,跳下来还没事。也幸亏没事,不然她父母不心疼死,好不容易养个孩子,为了爱情去死?也不知道这书是怎么读的。”
      赵子言说:“不经人苦,莫劝人善。没经历爱情的痛苦,都觉得跳楼很可笑。我不是钻石的命,肉眼凡胎,心是肉长的,所以常是软的,软到没经历过,但是感同身受。”
      田家英呵呵一笑说:“那还是你们大学生感情细腻,我们这些粗人没这么多想法。”
      子言无不感伤地说:“其实想法少更好,不为情所困。要毕业了,情侣未必都会去分手,但是人们总是要分开。一想到分开,我心里就不舒服。我要毕业了,你会难过吗?”
      田家英轻描淡写地说:“我有什么难过的,我只替你高兴。外头山南海北天地广阔,毕业后你们可以去闯荡了。不像我,就被捆在灶台。我替我自己难过。”
      赵子言听到这个答案非常难过,他以为跟田家英有了一定的感情基础,不然往日的眉目传情作何解释。可当自己拿出“要离开”这个杀手锏的时候对方竟然无动于衷,要不是自己会错了意就是之前的感受都是幻象。他觉得非常沮丧,就像折翼的小鸟,没有凌云之志,更不会想着外头的山南海北,低头低声说:“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件事要跟你说。”
      田家英没有听清,反倒是急着跟他说:“唉,你跟我讲个故事吧。要是你毕业了,就没人跟我讲那些有趣的事情了。”
      赵子言被打断后有些哭笑不得,他现在相信什么叫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到现在表白的勇气已经枯竭。索性就放弃了,便坦然说道:“你家是做面条的,那你知道为什么面条在咋们国家这么盛行吗?因为我们以前卫生条件差,这种放到滚水当中煮熟的食物吃起来就特别健康,吃面食的肠胃就好很多,所以流行了起来。然后最适合用来吃面条的餐具就是筷子,所以我们用的就是筷子,外国人经常吃肉的就是用刀叉。”
      田家英饶有兴致:“原来筷子是这么来的。”
      赵子言继续说道:“这刀削面据说是唐朝驸马柴昭创造的,你妈一直说你们这山西面多正宗,可是你们连山西话都不会说,一听就是假的。”
      田家英拿起桌子上的筷子作势敲他,还学着山西口音说:“你才是假的。”
      赵子言错愕:“真的假的,你们到底是湖北的还是山西的?”
      田家英分别用河南的跟山东的口音说:“河南的,山东的,你猜不着。”
      赵子言竖着大拇指说:“厉害厉害。”
      “那是,我们没读什么书,但是别把我们当傻瓜了。继续说你的故事,我倒喜欢听你讲故事。”
      “那我继续说那面的故事吧。也是在唐朝,也是在山西,出了个名人叫武则天,武则天14岁的时候被选入宫,要进宫就得跟自己的青梅竹马常剑锋小哥哥分开,临分别的时候路过一家面馆,本来就是简单吃个面,但是那天天气炎热,小哥哥吃面嘴给烫着了,武则天就跟店老板一起做了一碗冷面给小哥哥吃,这冷面后面就是流传了下来。”
      “然后呢,后来他们怎么样了?”
      “没有然后了,说的就是这面的事情。”
      田家英不满道:“这什么啊,什么啊,这什么故事,就是一个热面变成了冷面。你讲的这个一点意思都没有。你要讲讲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武则天当上了皇帝,有了很多的小情郎,薛怀义了,张昌宗、张易之了,不是猛男就是帅哥,早忘了最初的这个常剑锋了。”
      田家英恨恨道:“也是个负心汉。”
      赵子言说:“人家都当了皇帝了,当然可以后宫佳丽三千人。”
      “这就跟有钱了就可以变坏是一样的歪道理。虚情假意的人。”
      “他们也有真,就是这会儿真,下会儿可能就不真了,或者就是对每个人都是真的。武则天有个面首就是她后宫养的小情人张昌宗说纵然意不一,然诺心无二,他跟武则天的女儿太平公主时心无二,后来伺候武则天也是心无二。”
      田家英惊诧:“什么,一个男的怎么可以跟了女儿又跟妈妈?”说着忙回头看她妈妈是否有听到。
      赵子言说:“宫廷里面的事情本来就乱,岂止是这样,为了能够伺候好武则天,他还叫来了自己的哥哥张易之,一同伺候这个女皇帝。”
      田家英斩钉截铁:“下流胚子。”
      “他们的下流远超出你的想象,禁书《控鹤监秘记》里面还记载着......”赵子言突然警醒,再往下说就真的下流了,继而说道:“你还小,有些事还不到你去了解的时候。”
      田家英也猜到了七八分,不由得一脸绯红,骂说:“我比你大好不好,还说我小。你不小,天天看这些有的没的,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人,没做什么好事,也没什么好话。”
      赵子言忙转话锋说:“那我跟你讲个好点的故事吧,还是他们张家兄弟的事情。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两人得道,全家不都得上天了,张昌宗张易之得宠了,他们的弟弟张倡议就很张狂,房子盖的跟皇宫一样。这权贵不是靠立功得来的,是靠他兄弟卖身得来了,还这么耀武扬威的当然让人讨厌。就有人在他家墙上写着一日丝能做几日络,意思是看你这样的好日子能有几天。张倡仪看了很生气,叫人擦了,结果第二天还是有人在墙上写着这个话,接连六七天都是这样。后来这个张倡仪不擦了,直接在后面写着一日足以。这好日子,我过一天就够了。他们全家都有这脾气,不求天长地久,但求曾经拥有。”
      田家英说:“那些人也够无聊的啊,天天上人家去乱涂乱画的。”
      赵子言对田家英点出的故事重点很无奈,只好胡诌:“估计是涂鸦兴趣爱好者吧。”
      “说的好不正经,你这当我是傻瓜吧?”
      “可不就是傻瓜,我这说曾经拥有的事情,你说人家去乱涂乱画。”
      “你自己说的不好,不是天长地久的故事都不是好故事,一群人乌烟瘴气的。听说武则天要进宫,跟常剑锋要分开了,吃了热面烫嘴改吃冷面,我以为这接下来是多么可歌可泣的故事,结果你看多难听啊。常剑锋要是知道了,还吃得下冷面吗,越吃心越凉。到了张家兄弟,都什么人啊,不求天长地久,但求曾经拥有,这不是负心汉最爱说的话。”田家英一激动,通感都说出来了。赵子言不能更改历史,也不好去迎合她编造可歌可泣的美好故事,但是见着她这么较真也不敢再说别的故事,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们很快就要毕业了。我们分开的时候你也做碗冷面吧。”田家英听这做冷面的话脸先热辣了起来,这是要分开还是要在一起,忙起身拿起桌布,并没去擦桌子,只低头看着他的面说:“快吃你的面吧。这面不是马上要冷了,不用等到时候,现在就吃着了。”赵子言再次鼓起勇气说:“其实今天我过来是想跟你说件事。”田家英警觉地后退说:“你吃面吧,面凉了。”
      子言把家英的后退当成了婉拒,深深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填满了肚子,哪里还吃得下面。田家英的妈妈打完电话出来,这算是给他们的谈话画上一个休止符。赵子言看了一眼再看田家英,说不上是失落还是无助,强撑着微微一笑,掏出钱放在桌子上说:“我吃完了。先走了啊。”起身时看着田家英眼圈都红了,来的时候视死如归,现在面如死灰,一样悲壮。
      田家英妈妈看桌子上的那碗面还有一大半,心里觉得可惜,随手用筷子翻了一下,揭开面底下的秘密,顿时痛恨交加。瞪了女儿一眼,痛惜牛肉,恨自己女儿八字还没一撇就胳膊肘往外拐,学马皇后给朱元璋送饼。但她并不说穿,把面倒了当是自己没看见,问说:“你们在外面叽叽喳喳说了什么?”
      田家英说:“没说什么啊。我们能说什么?”
      “聊了那么久都没说什么?别被人家几句花言巧语就给骗了。都要毕业了还动歪心思,能是什么好人,跟过年就要回家的外地人顺便偷点东西有什么区别。”
      田家英非常不耐烦地说:“妈,你能不能不把所有人都想成是那个负心汉。自己一朝被蛇咬了,我们跟着十年都要怕井绳。再说他说什么了吗?他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他是什么都没说吗?他似什么都说了。田家英走到灶台把火熄灭后掀开锅盖,雾腾腾的热气扑面涌上来,她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
      赵子言一回到宿舍蒋晓川就问他战况如何,赵子言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时机还不成熟。”
      蒋晓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指导着:“什么叫时机不成熟啊?等她反过来向你表白才叫时机成熟吗?你这是在贻误战机你知道吗?什么叫男追女隔座山,就是你得知道不管能不能一蹴而就都得先迈出这一步,她拒绝了也没事,至少你扣响心扉了,这次拒绝下回再来,直到你打开她的心门。而不是一动不动。我都能猜的到你过去肯定是谈天说地聊些有的没的,最后没说到重点上面去。你们这些书生就是要把简单的事情整复杂了,所以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百无一用是书生,是你这样的书生啊。”赵子言被说得面红耳赤,甚至有些恼羞成怒,自己功亏一篑回来没得到半句安慰,反而是这种激进的打击,还句句在理。最无力的懊恼莫过于自己的短板插在自己的痛处,还被人一锤定音。他对蒋晓川的言论不予理会,抢过晓川手中望远镜自己对着窗外望去。透过望远镜注视着站在锅炉旁守候生意的田家英,失落的心这才缓缓升起。
      第四节
      营销师证考试的成绩出来后并没有出现几家欢乐几家愁的局面,大多数人都不以为意,因为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毕业上了,所有的人都有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月儿弯弯照九州,九州都是普天同庆的景色,是大赦天下的喜悦,谁都没想到这是失乐园的前奏。接下来的课程越来越少,班上的同学倒愈发躁动起来,而且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既享受这惬意的时光又希望快点过完剩下的学生生涯,跃跃欲试要投入到社会的怀抱中。蒋晓川的工作虽然只有提成没有底薪,每天还是西装笔挺,皮鞋锃亮,而且工牌上面写的是见习大客户经理,俨然兼职他们公司的人事经理,时时做着拉人入伙的动员工作,尤其是对赵子言,总是一副忧国忧民的表情劝说:“你还窝在这里做什么?继续读书啊?没得读了现在。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那是骗人的,外头才有黄金屋,有了黄金屋才有颜如玉。你看,我现在是储备干部了,等你出来储备的时候我就是干部了。所以你真的一天都不能耽搁。”宿舍的人基本都还保留着乳臭未干的后生稚气,不喜欢这种老派激进的言论,赵子言带头提出质问:“你们那个公司不给钱就给头衔,我早看出来了,现在越是叫得响的名号底下越是不实在。跟衣服上面的logo一样,越大越是廉价货。基层员工就基层员工,还说是储备干部。我们以前还说是社会主义接班人,现在马上要毕业了,你接班了?”蒋晓川的手指摇得比穆托姆博盖帽后还要快,头也跟着摇说:“你这言论太反动了。”反动的赵子言还是没有顺应大趋势去找份工作实习,而是顺势就报了驾照考试,因为以学生的身份去考驾照要便宜得多,好像公交卡里面的学生卡。第一天摸到方向盘他就想着跟田家英分享学车的种种乐趣。自从上次表白未遂之后,他就像一个落荒而逃的嫌疑犯不敢重返犯罪现场一样不敢面对田家英,时隔多日才鼓起勇气再去她的店里。
      田家英看到他心里不禁荡起一股暖流,是自发的不受她控制的。这不由自主的惊喜让她有些烦恼,人还是那个人,过来还是点那碗面,却惹得怦然心跳。如果依旧波澜不惊,倒也相安无事,现在心旌摇曳,不是风动,不是帆动,乃是心动,是她曾经有过的感觉。高一的时候她喜欢高三的一个男生,那男生是公认的校草,高个白净,非但书读得好,还是学校的篮球健将,能文能武还相貌出众,是做梦中情人的标准件。有一回她跟几个女同学路过那个男生的教室,恰好他们打完篮球把椅子搬到走廊乘凉。男生们看到几个乖巧玲珑的女生要路过,其中还有亭亭玉立的田家英,看得肆无忌惮。女生里面也有促狭的,等她们靠近那个“标准件”时就把家英推倒在他身上,惹得众人拍手尖叫。那男生倒有绅士风度,用健硕的双手帮她扶起,还贴心地问她有没有事情。他这么一问她自然就需要给人家一个回答,一问一答眼神对视的时候,她感觉到自己心跳得厉害。许是除却巫山不是云,自标准件离开他们学校之后,她再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但是今天看到赵子言,竟然重温了当时的记忆。这让她有些不甘,自己怎么会对这个男生动心,他长相是有特点,但是不算很漂亮,个子中等,跟“标准件”比差了半个头,只是鼻梁直直的,脸上有一种男性的顽强,眼睛阴郁而深沉。难不成因为那深邃的眼睛,自己就落了圈套。她不愿意相信自己会对一个毛头小子动感情,可是身体的本能反应是骗不了人的,而且随着激动过后又怨恨起来,怨恨他像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往平静的水面丢下一颗大石头,激起一片涟漪后就消失不见了。如果赵子言从此不再来,那荡漾的波纹也就慢慢消退到无影无踪,可是今天一见,才知晓他丢下的不是一颗石头,而是一颗种子,在心田里面慢慢生根发芽,甚至枝繁叶茂,而这一叶障目,她也看不清自己心里是高兴还是生气。
      赵子言自上次说了些不明不白的话后自知打草惊蛇,蛇有没有吓到不知道,自己倒是有些杯弓蛇影,躲了好几天才敢再去看看。一进门看到田家英热情洋溢的脸庞自己的心情也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可是一转眼家英的脸庞又阴沉下去,且不去问他过来要吃什么。赵子言想自己的担心成了真,刚才的好心情就落了空,小心谨慎地点了一碗牛肉面。
      田家英依旧默不作声,面无表情。她娴熟地将面条下锅,用大筷子快速翻搅,像流水线上的老员工对待手中的机器,看着漫不经心但是驾轻就熟。面好了之后往子言的桌上一搁又回到灶台旁,这蜻蜓点水般的一放显得疏远,也显得他们的关系不似一般食客与老板娘之间的关系。赵子言翻了一下面条发现整碗面里面只有零星几粒牛肉渣,问说:“这牛肉面怎么没有牛肉了。”田家英不回他,只是站在灶台旁望向远方。赵子言又自言自语嘟囔了一句:“这牛肉面怎么没有牛肉啊?”盯紧看向远方的田家英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转而没好气说:“谁说牛肉面里面要有牛肉,老婆饼里有老婆吗?”话虽是这么说,还是拿起身后的那碗牛肉片,给他夹了一大堆牛肉,足够盖满一整碗面。子言看着碗里的牛肉瞪大眼睛,田家英依旧是烦厌的语气说:“这一碗要算两份的钱啊。”虽然田家英一直这这副冷落的表情,但在赵子言看来是冰释前嫌的信号,一如往常他把牛肉掩盖在面条下。他一边吃着面一遍舔着脸对故作生硬的田家英说自己报考驾照以及练车的种种感受。田家英很想过去听他说说练车的事情,不过这等同于自己对他的上次莫名其妙的表白做出回应,所以依旧矜持地站在灶台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他。赵子言并不气馁,他想起自己在窗户上就能看到她的事情,神神秘秘地说:“我有件事情要跟你说。”田家英当他是要把上次没说透的话再说一遍,大庭广众之下,而且自己的妈妈就在里屋,迅疾阻止他说:“你不要说了,不要在这里说。”赵子言不知道她的反应为什么会这么激烈,又想自己要说的事情她看来会不会是猥琐的偷窥,忙打消了说下去的念头。
      恰在这时又有三个人走进店来,其中一男的刚进门就说:“你最近不在食堂吃原来是跑这里吃了,这面里是放了鸦片膏吗,不然能上瘾?”说话的正是陆德明,带着他的女朋友梁月月,还有赵子言的同班同学胡玲。胡玲丰盈的像一片麦田里最饱满的那颗麦子,让人觉得身上总多了那么一点点,但是又说不出减掉哪一分会是刚好。她进屋扫视了一周落在田家英身上说:“没鸦片膏也有豆腐西施。”赵子言往旁边让了让,陆德明坐他旁边,胡玲跟梁月月坐对面,刚好背对着田家英。
      梁月月对胡玲说:“以前觉得西施是好词,现在都不是什么好词。豆腐西施,面条西施,好像都最后都要变成’圆规’的样子。要说豆腐西施,你才是豆腐西施,谁身上有你的豆腐多啊?”胡玲双手抱胸说:“哼,嘲笑我。”
      陆德明看着墙上的菜单再看了一眼田家英,他觉得眼熟,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田家英本来看着店里人少想坐下来跟赵子言聊聊,一下子多了三个人到有些局促起来,躲到灶台边忘了去询问客户要吃什么,被胡玲这么一看更加不知所措。
      梁月月说:“哪里是嘲笑,是羡慕。我倒想有一堆豆腐在身上,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不怀好意的男人盯着我看。”
      胡玲说:“你会这么说肯定是德明背后嫌弃你来着。是不是德明,得了便宜还卖乖。敢嫌弃我们月月,你的好日子可是要到头了。”胡玲说这话是冤枉了陆德明,但他并没有听进去,而是直勾勾盯着田家英极力回想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她。胡玲见他对自己的话不回应,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田家英,再替梁月月打抱不平说:“说你胖你还喘上了,背地里嫌弃月月还敢当着她的面吃着碗里瞧着锅里。”
      梁月月寻声回头看田家英,看到一个标致的美人站在灶台旁煮面,心想这就是班上同学绘声绘色描述的面条西施吧。回过头来拿筷子敲了一下陆德明头说:“没看出来你还有这花花肠子。”陆德明被打了一下灵光乍现,想起上次是在哪里看到她跟赵子言在一起,这个发现让他异常兴奋,犹如知晓一个天大的秘密,脱口而出:“我上次看见——”几句话你争我赶反而都堵在喉咙里,只能指着田家英又指赵子言瞎比划。赵子言看见了忙拦住:“你看见什么你看见了?这么爱瞎嚼舌头吃舌头好了,还来面馆做什么?快点菜啊。别比划了,小心闪了舌头。”说着用手指着他又给他一个眼神暗示,即逼他把要说出来的话噎回去又要求他把自己差点透露出来的秘密圆回来。
      梁月月问说:“你看见什么了这么兴奋?”
      赵子言向陆德明使了一个犀利的眼神恫吓,陆德明看着梁月月再看看赵子言,他是多么渴望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一个人知道一个秘密是惊喜的,可是要他守住一个秘密是痛苦的。赵子言怕他忍不住说出来,用脚踢了踢陆德明的脚再做暗示。陆德明不知道赵子言不让他说出来的原因,当然既然做了交代,自己多嘴就是叛徒。他只能忍着,等到回去的时候再三叮嘱梁月月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然后说出这个秘密,虽然他知道月月也会再三叮嘱别人之后说出这件事情,但是自己有言在先,做了防范,就像银行柜台上面写着当面清点,离柜概不负责的免责声明,以后这个秘密公之于众就不关自己的事了,虽然他是始作俑者。
      胡玲也好奇了,问说:“你看见什么了这么兴奋?”
      赵子言岔开话题说:“你们快点菜啊。怎么没见晓川跟你们一起。”
      胡玲嘟着嘴说:“就一个面能点什么菜?吃面容易胖的。”
      赵子言宽慰说:“你没听老师说人过了二十五岁新陈代谢才会变慢,吃的热量代谢不了变成脂肪。你这么年轻,还是纵向发展的时候,吃一碗面不会横向发展的。而且基数这么大,胖点也看不出来。”
      胡玲也拿起筷子要敲子言的头,说:“你还是变着法的说我胖,这面我还吃得下吗?”
      梁月月说:“晓川现在是大忙人了,很有生意人的架子,一点大学生样都没有了。开口都是分分钟几百万上下,哪里还会跟我们同流合污。”
      赵子言又为蒋晓川开解说:“他那样也好,有为青年嘛。总好过那些天天还在宿舍睡大觉的人。马上要毕业了,要个大学生样有什么用。”陆德明也跟着证实:“晓川还真是人不可貌相,看他上学的时候放浪形骸,女朋友一个又一个,对工作还真的专一。回到宿舍理论一套一套的,比以前丰富多了。”
      梁月月很不屑,说道:“那些理论有什么稀奇的,不外乎就是脸皮厚心黑胆子肥一点。嗜钱如命,唯利是图,厚黑学的那点玩意儿都玩了几百年了,就哄哄你们这些大学生。女朋友一个又一个,说明他能说会道能哄会骗,这样的人做销售肯定有利,没底线手段就多。但是处朋友就要小心了,能狠心撇下一个又一个前任,也会狠心撇下兄弟。”蒋晓川的放荡在女生里面形成了很不好的印象,自以为密不透风的暗箱操作早就昭然若揭又加上自鸣得意的样子,像个掩耳盗铃的小偷堂而皇之拿着赃物走街串巷,无不叫人鄙晲。但是这个嫌弃仅限女生,她们对于那些不幸的“前任”有着切肤之痛,男同学是不会感同身受的。
      赵子言几乎是跟陆德明异口同声地说:“不会的。”他们跟蒋晓川几乎好到同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地步,当然不愿意相信自己朋友会出卖自己。
      梁月月说:“等着吧,有一天把你们卖了你们还得帮着数钱。他现在是做销售的,最会卖东西了。看你们两个瘦不拉几的,蚊子肉也是肉。”
      胡玲大大咧咧地要去掀子言的衣领:“我要看看蚊子肉是什么样子。”子言只穿了一件宽松的毛衣,一扯就露出一大半的肩膀。赵子言慌不迭抢回自己的衣领,他不怕自己走光倒怕那件松垮半旧的毛衣被扯坏了,这可是他过冬抵御寒冷的中流砥柱。胡玲拍手笑说:“就一身排骨,肉还是酸的。”子言以为她是说自己身上的意味,收拾衣领是下意识闻了一下,自卑地说:“我有洗澡的,怎么会酸了。”
      田家英虽然快速操作手中的工具为客人煮面,侧目还是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看到胡玲跟赵子言拉拉扯扯就蹙额皱眉。她还停留在《明外史烈女传》中柴氏的贞洁观中,胳膊被人摸了一下就应该发狠咬掉,这才是好女人,现在赵子言的胸膛被人扯开看了,若不作出严男女之大防类似拿火将胸口烧一遍的酷烈举动,那都不是好男儿。但是这火没在子言的胸口烧起来,却在自己的胸腔里烧起来,一时觉得憋闷不痛快。
      田家英妈妈建外面客人多了,走出来招呼大家点菜。胡玲不愿意吃面,做着最后的努力:“我们几个不该去个正经的饭馆点几个菜吃吗,想想我们还能在一起多久啊,吃一顿少一顿了。”其他三个人一起撇嘴,嫌这话晦气。
      胡玲不再胡言乱语,也跟着点了一碗汤面,因为心不甘情不愿吃起来总觉得木肤肤的,拿起桌上的醋往里面猛加。赵子言见了学田家英说道:“那么爱吃醋,这醋不要钱啊?”胡玲反驳:“吃你家醋了?”
      陆德明说:“可不就是在吃他的醋。”这话本是一语双关,但是在这个语境下却有着一语三观的含义了。田家英上次看到他们大学生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就觉得不成体统,现在看子言跟他女同学开些不正经的玩笑更觉得无法无天,蜜里调油还拿自己家的醋当挡箭牌,那醋也失了贞洁,回头要记得倒掉。
      胡玲说:“乱点鸳鸯谱了,月月要在这你还敢这么胡说八道。罚你毕业后做媒婆。”
      赵子言说:“毕业后德明当媒婆我当月老,给你多准备几条长的红线,不然你这体型,我怕红线只够绑你一个人。”
      胡玲拿起筷子作势要打他的头,瞪眼说:“就你瘦,瘦的跟猴子一样,绑别人不够绑你总绰绰有余了吧。”
      陆德明打趣他们说:“你们的职业生涯跟未来规划都有了,一个有了求职方向,一个有了求偶对象。”他们两个拿起竹筒里的筷子一起敲打陆德明。梁月月拦着说:“哎哎哎,我还在这呢,打狗还得看主人啊。”陆德明猛抬头看着月月哭笑不得说:“你是我女朋友吗?你是站哪边的?你还不如让他们打我一顿。还有良心吗?”
      梁月月说:“良心不都给你吃了吗?”
      赵子言跟胡玲恨不能拍案叫绝,梁月月追问:“你不还把它当成了驴肝肺?”
      陆德明也不示弱,站起身说:“听你这意思是要讨回去了,来,现在我嘴对嘴还回去。”说着弯腰要去亲月月。
      梁月月往后一躲,筷子险些戳到陆德明的脸,胡玲直呼不要脸,但她看得不亦乐乎,陆德明坐回去时还怂恿他应该亲过去。田家英已经看不下去了,干咳几声以示抗议,赵子言也见不得这肉麻兮兮的场面,就像跟家长看电视剧碰到亲热的画面一般尴尬,拦着说:“差不多得了,正经吃面吧,别影响别人做生意。”
      陆德明煞有介事地说:“对对对,不能影响别人的生意。”说完冲着赵子言挤眉弄眼。
      梁月月突然问说:“蒋晓川一直劝我们去那个保险公司实习你们去不去,听说实习要写实习报告,回头实习报告还得有单位盖章。听说今年做不了假,除了盖章教务处还会打电话去问公司的人事部门这个人是否真的有去实习过?我是不想去,可是不去到时候真的连个盖章的地方都没有。”
      胡玲说:“哪里有那么快,不是还要写毕业论文。子言,记得到时候我们选同一个老师吧,有你这书呆子在,我的论文就用你的边角料来拼凑好了,多省事。”
      陆德明说:“论文不是什么大事,就跟以往老师布置的作业一样。你想想全校要毕业的有多少人,老师才多少个,老师哪里有空真的一篇篇论文仔细看过去,只要你论文题目别太夸张,字数凑够了,基本都能过。只是这个找实习单位还真的是麻烦事。”
      赵子言说:“那实习报告会不会也凑合一下就能过。我们要毕业,学校就需要就业率,老师也想快点完成任务。三方共赢额事情,应该不会那么认真吧。你说我们这样出去找个实习单位,没点关系谁要啊。开口问我们有没有什么经验,我们说诸葛亮出山的时候不也没带兵打仗过,照样火烧赤壁。他们回一句你在家等着吧,等我们主公过去三顾茅庐。”
      梁月月被逗笑了,问子言:“那你会去那个保险公司吗?”
      子言说:“估计也就那种没底薪的公司会要我们吧。再看吧,我还没想好。”
      陆德明提议说:“子言,你天天来这家饭店吃饭,你可以在这里实习啊,到时候问问老板娘能不能帮我也盖个章。”
      赵子言说:“你就不能说点靠谱的。”说完灵机一动,觉得这个主意很靠谱,这样自己也可以名正言顺跟田家英朝夕相处,一举两得。
      胡玲警觉地问子言:“你经常来这边吃面啊,看不出来你这么爱吃面。这面里面真的给你放了鸦片膏吗?”
      陆德明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胡玲警醒赵子言过来吃面是另有所图,她回头再细看了一眼田家英,觉得她确实有出淤泥而不染的清新脱俗,也带着点山间原野的土气息。这种交杂混搭的气质让人想去指摘出她的不足,却找不到自信。
      胡玲一直暗暗喜欢赵子言,也源于他身上有着与众不同的气质,这个人自律,有书生的狷介之气,君子固穷,自然也不免泛起穷酸味。他跟这个开面馆的姑娘都是混搭型的形象,许是气质同频的缘故,所以臭味相投。胡玲心里面快速计算着自己喜欢的人看上别人的可能性,人都是悲观的动物,越是碰到不想发生的事情,越愿意往坏处去想。
      梁月月说:“只怕是你醉温之意不在酒,你身上都有晓川的影子了,近墨者黑,一过来就直勾勾看着老板娘,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子言不是那种人,见个美女就拔不开腿。”月月这话看似指桑骂槐,其实是围魏救赵,她早知道胡玲喜欢赵子言,所以不惜攻击自己的男朋友给赵子言解围,目的是为了让胡玲宽心。她想赵子言怎么会对一个“村花”一样的姑娘动心,而且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如果是真的,说明缘分这个东西太妙不可言了。
      胡玲的情绪明显低落了,看了看子言问说:“你是那见了美女拔不开腿的人吗?”
      赵子言替晓川洗白来为自己开脱:“别那么说晓川,他挺仗义的,也热心肠。他有他的魅力,那些女的跟了他的到后面不也离不开他。再说他家里带来的那些海鲜不都让我们吃了,这次毕业旅行还邀请我们去他家玩。”
      梁月月不服气:“吃人就嘴短吗,我吃了他的还要说他。晓川有他的好,这我们都知道,但是不好的地方你们也别打掩护。就他那登徒浪子的习性,男的觉得好玩,在我们这里不知道有多可恶,越是离不开的人被他狠心抛弃,最后不是越痛苦,这不是造孽是什么?子言你可不能学他,你在我们女生心目中的印象很好的,尤其在玲儿心中。你要是跟他一样,可是伤了一大片人的心。还有你德明。”月月微言大义暗喻褒贬,底下三个人七嘴八舌纷纷为自己开脱,胡玲跟陆德明异口同声说:“这有我什么事啊?”子言腼腆笑说:“想不到我的形象这么光辉啊,还背负这么伟大的使命。”
      月月瞪着陆德明说:“怎么没你的事啊,我说有你的事就有你的事,你要是学他你这辈子就完了,等着打一辈子光棍把,你这样的月老得送你既捆钢筋才够用啊。”再挤眉瞪眼扯了一下胡玲的胳膊说:“我说这些都是为你好。你脸皮怎么那么薄啊。现在不下手等着出社会啊,你可让我操心了。”
      胡玲对子言说:“你别听她瞎说啊,你在我这里形象不好的,不好的。”这么正经否认倒像此地无银三百两。
      赵子言尴尬一笑说:“我有自知之明。”
      胡玲吐了一下舌头说:“你也别自暴自弃。”
      赵子言低头吃面,不小心把底下的牛肉翻了出来,一旁的陆德明看到了差点惊声尖叫,又是一惊一乍说:“为什么你碗里那么多,老板娘偏心啊,这是把你当女婿对待了。”
      胡玲伸头看了一眼说:“还真的有鸦片膏啊。”伸筷子去夹了几块,陆德明也紧随其后。赵子言用手挡住说:“人肉,酸的。”胡玲故作惊骇:“这什么店,孙二娘开的吗?”梁月月一旁呼应:“那这面里不会有毒吧。玲儿你要小心,要杀肯定先杀你,你肉多。”胡玲把碗一推,一副嫌弃的表情。
      田家英在灶台听得真切,气得直眉瞪眼,回转身,一手叉着腰一手握着大筷子,咬住下嘴唇直面赵子言,松开后快速翻动嘴唇,没有吐字发音,也足够震慑子言了。
      赵子言忙稳定一下局面,说道:“大家好好吃面吧,别胡说八道了,快点吃快点回去。回去还得写论文找实习单位。这顿饭我请了,我请了。大家快吃快走。”
      胡玲说:“难得铁公鸡也会拔毛,要请也请顿好的。都说了还能一起吃几回啊。”
      陆德明坏笑一下说:“子言能请客很好了,吃人的最短,以后不能说他的坏话,也不能说这家店的坏话。”
      赵子言私下踢了德明一脚,扒拉两口后起身去埋单。他给了四份面钱,田家英接过钱冷冷说了一句:“还差一份。”
      赵子言惊愕:“我那个真的算两份啊。”
      田家英说道:“那可不就得算两份......你那么大方请客还差那一份吗?”
      赵子言不作申辩,多掏了十块钱。田家英收了钱往抽屉一塞,嘀咕一句:“以后少来我这里吃面,吃面容易胖,还有人肉。”
      赵子言解释说:“我同学就爱开玩笑。你不要生气。再说,真有人肉,一碗十块钱也太便宜了。”
      田家英说:“你还耍嘴皮子,我不喜欢油腔滑调的男人。”
      赵子言上前一步说:“那你喜欢我是什么样子的,我就做什么样子的。”他今天来就想多说几句话,因为没有好的机会正郁闷着,想不到临了自己还敢说出这种话,倒有意外的惊喜,吓得自己心里小鹿乱撞。田家英也是又惊又喜,但是做出惊吓的表情往后退了一步说:“我喜欢你离我远一点的样子。滚滚滚——讨厌。”
      他们三个已经出了门,胡玲催促着:“快点,要回宿舍还是去图书馆啊?要去图书馆我跟你一起去。”赵子言嘴里答应着,其实还想多停留一会儿,田家英却不去理会他了,径直去收拾他们吃过的碗筷,把醋瓶子拿起来又放下,嘴里嘟嘟囔囔的。赵子言走到门口时听到了,不知所云,心中的小鹿变成了狐狸,竖着耳朵且听且渡,胡玲在那边又催促了:“快点啊。”
      第五节
      子言不忘论文的事情,回到宿舍坐了一会儿就去图书馆找材料。到图书馆正在书架旁选书,突然瞧见胡玲抱着书站在自己跟前,还未等他开口抢着说道:“你也在这里看书啊,真巧。”说话时垫了一下脚跟,声音也被抬高了不少,脚跟落下时话也着地了。赵子言迅速环顾四周查看这句话的破坏力,没见一石激起千层浪心中的波澜也平复了不少,伸出食指压在唇见做了个嘘声禁语状。胡玲吐了一下舌头赧然一笑,缩着脖子点了点头推着赵子言找座位坐下。胡玲刚坐下就说:“我一猜你就会来图书馆,这么用功,大四的学生还跑图书馆的可不多啊。”子言一边翻书一边说:“莫言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听说常青藤学校的图书馆都是彻夜通明的。我这不过是临时抱佛脚。”胡玲看他一脸正经又吐了一下舌头说:“你要找论文素材帮我也找一份,不知道怎么了,我现在看书就头疼,论文是我现在最头疼的事情了,你人最好了,治治我这头疼病吧。”
      赵子言压低声音说:“你小点声,你现在吵得人头疼。”
      胡玲环顾一周问:“谁头疼了。”这一喧哗周边的几个学生抬头看了她一眼。胡玲一手掩着额头小声说道:“这学校色狼还真不少,你看见没,又有人垂涎我的美色,是我光芒万丈吗?还偷看我。”说着一手摸着自己的肩膀自顾自怜。
      赵子言提醒说:“你再这么胡说八道,他们还会动手的。”
      胡玲环抱胳膊说道:“天呐,非礼勿视,我让他们看了也就忍了,还敢动手,那我可就要喊非礼了。”
      赵子言往旁边挪了挪摇摇头说道:“我不认识你。”
      胡玲赔笑拉着他的胳膊说:“好了,不让你难堪了,那你帮帮我吧。”
      赵子言轻轻推开她的手说:“你没听陆德明说吗,论文很简单的,凑够数字都能给你过。”
      “万一过不了呢,你赔我?”
      “行啊,我赔你。”
      “那你说好了,要陪我。”
      虽说是谐音还是听出了弦外之意,赵子言警醒再往下说就要滑向危险的边缘,他猛打了一下方向盘认真做起了指导:“我建议你可以写一下西方个体文化与东方整体文化的差异与互补。这就像写左右手的优势跟劣势,其实没有什么贵贱高低之分,但是这两个东西碰撞肯定能擦出火花来。我有时候觉得这种话题很有意思,你看我们中国日新月异人也变得朝三暮四的,心都不定,日本人就不是这样的,一个人能在一家店里做一个酒保十几年,你什么时候去他都在那里。一个不断变化,给人新奇,一个一直不变给人稳定。这个互补性太强了。当然这是个老题目了,不过总能翻出新花样来,是个好写又讨巧的题目,刚好跟我们学的又挂钩。”
      赵子言自信这个急转弯打的不留痕迹而且开出去够远了,应该能回到正轨上。胡巧玲听了之后点了点头,不过写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听班上的同学说现在有好几对都在闹分手,也有好几个人在急着表白。可能因为要毕业了。”
      “有吗?你别听他们瞎说。我看德明跟他女朋友就好好的。”
      “保不齐哪天就分了。”
      “你就不能盼着别人点好。”
      “谁知道明天跟意外哪个更早到来。保不齐明天又会多出很多对来,保不齐明天还有人因为分手去跳楼。毕业就是块试金石,一毕业就跟生离死别一样,好像还活着,可是大部分人都老死不相往来了,这要么天人永隔要么天长地久,所以跟不喜欢的说再见,跟喜欢的表白,太正常不过了,不成功便成仁,反正以后见不到,得不到也就不丢脸。”
      “你把这理论延展开来就是篇好论文,唉,真的,你可以往这个方向去试试。”赵子言还在做着努力。
      胡玲一本正经问道:“你会不会去找那个面馆姑娘表白,你是不是真的喜欢那个姑娘?”
      这个问题是他始料未及的,在他眼中暗恋跟梦想一样,都得是暗箱操作,一旦大白天下跟机密败露一样,半晌才急赤白脸辩驳:“这是谁在造谣,根本就没那回事。”他想一定是陆德明捕风捉影还煽风点火广而告之。
      “有也好,没有也好,我觉得你跟她不合适的。”
      “怎么不合适了,我本来也没往那边想,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知道怎么不合适了?”赵子言有些较劲,分贝也拉高了不少,前排的几个学生又抬头看了一下他们。
      胡玲拿子言刚才教导的话说:“你们的文化差异太大了,差异大但是没什么互补。就是门不当户不对。你们很多东西又不一样,以后走不到一起去的。走到了一起也走不长久。”
      赵子言说:“就算门不当户不对也是我配不上她,她家还是个体户,我家就是农民,齐大非偶也是她齐大非我的偶。”
      胡玲想不到子言会这么护着她,落实了白天的猜想,内心的失落跟不快油然而生,质问他:“你都这么护着还说你没想法?”
      赵子言看着眼前的胡玲有些陌生的感觉,一时没想好要怎么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看着。胡玲被看得有些发毛,问说:“你干嘛这么看着我,怎么了”
      赵子言邹了一下眉头说:“你干么那么关心我对谁有想法没想法?”
      胡玲也觉得自己的质问没有道理,改成语重心长的劝导:“我不是关心你对谁有没有想法。你要真对她有想法也行的。但是你得想想合适不合适。现在谈情说爱就是谈婚论嫁的,讲的是相互匹配,小舢板过大海,十有八九要失败。你马上要毕业找工作了,她还在这里开面馆,你以后再职场摸爬滚打步步高升,你的眼界思维会不断提升,可是她会一直停留在面馆这个位置。有共同话题吗,会同频沟通吗。这个大概率会失败的结局你还想去启动开始吗?别犯傻啊。”
      赵子言正义凛然反击:“为什么就认定了别人就一辈子开面馆,为什么就认定了别人的眼界格局永远都是小的。我们什么时候成了上帝了,这么快就把解决都给看到了,看到别人怎么有出息别人怎么没出息?再说你谈过恋爱吗?你都没谈过恋人还讲婚姻,未知生焉知死。”
      胡玲不屑道:“没吃过猪肉还没听过猪哼哼,再说了我没谈不是我没得谈,就是我知道这里面的道理所以我不轻易谈。”
      赵子言挑了一下眉轻松说:“我听到猪哼哼了。”
      胡玲生气了,伸手拍了一下赵子言的胳膊说:“敢说我是猪,你才是猪。找你的面馆西施去吧。”说完抱着书起身走了。这一巴掌声响不小,周遭的同学都抬起头看着他们并投以嫌厌的目光。赵子言看着她离开也不去追,拿起桌上的书挡住自己的脸低下头执行他的鸵鸟政策,可露在外面的是鸵鸟身子,埋在沙堆里的却是鸭的脑袋,煮熟了鸭嘴还硬:“我明儿就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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