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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8章 ...

  •   十

      素云想念的机枪手,他的真名叫鲁山,此刻他正和战友们隐蔽在树林里。由于我军没有制空权,白天敌机横行霸道,志愿军只能夜行军。

      风,不时地从山隙处盘旋而来,夹带着零星的雪花,毫无遮掩地打在鲁山的脸上。风是盘旋的,转圈的,在鲁山的枪口发出清脆般的哨音。鲁山想着从跨越鸭绿江的那一刻起,敌人的炸弹、炮弹和子弹像魔鬼一样,一直缠绕着他,从没离开过他身边,他的腿受过伤,胳膊受过伤,脚受过伤,死神却始终与他保持一点的距离,给他生的希望,让他时刻提醒自己与死神的一臂距离。
      从解放战争到朝鲜战场,枪林弹雨中鲁山始终不死,好像每经历一场战斗,似乎都为他积累了金刚不死的资本。有一回,连长说鲁山负伤累累就是不死,这是他的天赋异禀。鲁山跟着说一句:“打仗也是技术活嘛。”惹大家一阵大笑。自嘲,能让人暂时远离恐惧。起初,鲁山认为每次战斗都没有死是他的能耐,后来他想到母亲的话,做人啊,过头饭能吃,过头话可不能乱说;母亲还说,诅咒人的话,就像子弹一样会伤人。只是,诅咒人的伤是内伤,是软伤,是伤人不见血的恶刀子;而子弹的伤是硬伤,致命伤,很容易会死人的。后来,鲁山再不敢轻易接受别人对他的赞美,担心别人对他会说过头话,母亲盼望他活着回家呢。

      来到朝鲜战场后,有人问鲁山,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呢?鲁山煞有介事地说,朝鲜战争的仗打不了多久的。别人问理由,他说,不能以人民利益而战,只图自己牟利的仗,肯定是个短命鬼。又有人问,这话怎么讲?他说,没有哪个国家的人民是想打仗的,老百姓都想过安稳日子。大家为他鼓掌,说这是鲁山说的最有水平的一句话。鲁山憨憨地说,前面一句话是指导员说的,后面一句话是连长说的。有人取笑,说那你现在既可以做指导员也能做连长了。队伍里爆出一阵笑,仿佛远处的山顶上的雪崩,在奔流的过程中发出共鸣的爆裂声。

      由于敌机的狂轰滥炸,鲁山眼前的植被无一完整,就连山林里的小鸟的叫声也渐行渐远,目光所极的世界里一片幽静。然而,这幽静里却洒满了鲜血的味道,鲁山感到从未有过的窒息。

      细细碎碎的寒风,像鬼一样到处乱窜,看不见风,但眼睛能看到被炮弹击落的落叶和杂草被风裹挟着在半空中来回奔跑的身影。在鲁山看来,那半空中无序乱跑的落叶和杂草就是被鬼附了魂魄而身不由己。

      严冬里的战场,就是黑暗里的坟场,让人觉得随时都能碰见鬼一样。队伍里不再有人说话,只有暗夜里的星星发出微弱的忽闪忽闪的光。那光,仿佛是梦境里的人穿过阴暗的地府发出惨痛的叫。

      鲁山把靠在树上的捷克ZB26轻机枪拿下来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深情地望着它抚摩着它,这是陪伴他一路战胜敌人的生命伙伴。鲁山刚到部队时,他还没有枪,手里只有一把斧头。起初,连长让他带领群众为前沿阵地送手榴弹。别人最多是肩上扛着一箱,他力气大,要抱着两箱;别人扛着一箱跑一会儿要歇一歇喘口气,他一口气直接跑到阵地上。鲁山在部队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战友们先是叫他“力大牛”,后来都叫他“机枪手”。

      力大牛,是因为他的力气像牛一样大,别人都比不过他。至于机枪手这个名字的由来,不是他枪打得准打得狠,而是有一次冲锋时,他一声猛吼烈叫,旋风似的冲进敌人的战壕里,一脚将那个敌机枪手踹倒在地上,他夺过那挺重机枪,对着敌人就是一阵狂扫。

      战斗胜利后,连长为了奖励他,给他发了一支步枪。他不高兴,说明明是自己从敌人手里夺了一挺重机枪,为何把那挺重机枪分给了别人。连长教育他,说我们中国共产党的部队一切缴获要归公。给他发了一支步枪,是对他战场立功的奖励。连长答应他,以后在战斗中如再次能从敌人手里缴获一挺机枪的话,一定发他一挺。他跟连长来了劲,说:“你得说话算话!”

      后来,鲁山在战斗中果真又缴获了一挺重机枪。从那时起,连长就叫他机枪手,大家都叫他机枪手。时间一长,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自己真实的姓名。

      素强偎依在鲁山身上,被冻得瑟瑟发抖。

      鲁山是个老兵,转过脸对身边的素强说,现在气温至少零下三十多度,你扯下一段布条来,缠在食指上,开枪时防止冰冷的板机扯掉食指指肚上的皮。说着,他将缠着布条的右手食指送到素强的眼前,说:“就像这样。”

      素强参军还不到两年,虽说参加了济南战役和渡江战役,在战场上也爬滚过,但还没经历过这么严寒气候下的战斗。

      素强问:“听说我们的敌人是土耳其旅,他们是不是又土,又矮的女人兵啊?”

      鲁山说:“我也没见过。不过,与外国女人打仗可得要注意点。”

      素强说:“怎么女人还上战场啊,是不是男人都死光了啊?”

      鲁山说:“土耳其旅只是一部分,还有美国兵。”

      素强说:“与美国人打仗好啊,他们的身体又高又宽,容易中弹呢。”

      鲁山和素强对话的神态,被前方几米外的站在路边的一个志愿军摄影师全摄进了胶片中。

      雪在傍晚时分渐渐暗了下来,失去了白天阳光下刺眼的光芒。队伍在树林里待命,准备天黑时出发。这是1950年11月中旬的一天,天空里的敌机像风一样刮了一整天,此刻终于消停下来,树林里一片寂静。鲁山跟随部队踏上朝鲜土地后,白天隐蔽,夜间急行军,赶赴第二战役东线长津湖战场。

      这时,鲁山想到了素云。自从分别,鲁山一直没有素云的消息。全国解放后,他随部队南下,遇到部队医院就打听素云的消息,可终究杳无音讯,素云到底在哪里呢?鲁山把挎包移到胸前,伸手将将素云送给他的日记薄打开,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看到日记薄的扉页上素云画的一幅机枪的画,还有画下面素云写的一行字:

      “赠给:英雄的机枪手!素云,1948年9月23日。”

      日记薄里还有素云的一张照片,这是她参军前的照片,那时还梳着两个小辫子。每次看素云照片,鲁山都是偷偷地看,他不想让战友知道他的挎包里有姑娘的照片。这次也一样,素强就坐在他的身旁,鲁山没有拿出日记薄,只是把目光放进了挎包里。鲁山站起来,忽然自责起来:“直到现在,素云只知道他叫机枪手,还不知道他叫鲁山呢。”

      人就是这样,当觉得自己特别在乎一个人的时候,恨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生怕留下什么遗憾来。对于鲁山,此刻他这样对自己说,等再见素云时,一定会告诉他自己的姓名,还要告诉他自己还有一弟弟叫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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