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块月亮》一风一风

7、第7章

　　九

　　素云生性恬静文雅，做事稳重又富有热情，再加上慷慨宽厚，懂得包容宽恕，也能吃些生活中的苦，所以深得战友的喜爱和尊重。晓美的父母亲都属于那种内敛的人，处处小心谨慎，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合时宜，遭到别人的投诉或总经理的批评。晓美的性格不像她的父母亲，性格开朗，爱运动，敢于表达自己的想法，有时还表现出热爱生活的浪漫主义的激情。所以，素云因天生稳健的性格，即使心里有什么欢喜的事，在难以抑制的情况下，最多也只是嘴角上流露出一丝微笑而已。而晓美则不一样，如果遇到欢喜而激动的事，她的眼睛里就会流出眼泪来。

　　她俩在部队相遇的这一年，素云20岁，晓美19岁。

　　晓美来医疗队之前，她已做好吃苦耐劳的准备。素云为有这样的一个活泼可爱的晓美在身边感到由衷地高兴，她们从小在一个院子里长大，后来又成为高中同学，现在又是战友，所以，她们有什么知心话可以相互倾诉了。直到这时，晓美才知道素云心里有个机枪手。

　　素云一直打听机枪手的消息，后来听说他们那个团去了朝鲜。她多想去朝鲜战场上啊，朝鲜地方不大，即使她不能见到机枪手，至少她也能离他近一点啊。她就那样想着，想着他右胳膊受伤时的情景，想着他高高的个头，想着那天下午她抚着他走出帐篷，在秋天的阳光下听他讲母亲做的那双千层底布鞋的故事。

　　素云想到机枪手的母亲，她一定是位慈祥的母亲，她的手一定很巧，纳出的千层底布鞋跟着鲁山出入战场。当这样的念头一经在素云的脑海里出现的时候，她就忘记了工作繁忙带来的辛苦和劳累。这是素云生平第一次喜欢上一个男人，或者说，她已经爱上了这个男人。素云除了爱自己的父亲和弟弟，从来没把那一股热情的爱给过别的男人。

　　素云还想到机枪手答应过她，全国解放后他会带她去看望他的母亲。是的，他答应过她的，他着急时说出的一连串的那句话。在素云心里，相交愈深，相慕愈切。

　　机枪手去了朝鲜战场，也不知他的情况，素云担心他的安危，牵挂他的身体，想念就像春日里长满腿的绿藤爬满了她的心墙。都说朝鲜的冬天特别冷，机枪手身上的棉衣能御寒吗？他是战斗英雄，战斗时总是冲锋在前，他会受伤吗？这个死家伙，就是不听人家劝，下次见到他一定要给他一点纪律看看。

　　或许，英雄就是与普通战士不一样，不怕牺牲和敢于受伤是英雄的特质，就像铁匠大锤轮打下的那块烧红的铁，不经反复锻造，怎能成器？

　　每到夜晚来临时，素云获得片刻休息的时候，她总会想到机枪手的身影，他呆呆的样子，傻傻的样子，一句话都说不利索的样子。白天一忙，她根本没有时间想这些事，到了晚上，也要等伤员们都睡着之后，等清理好了病房的卫生，才能趴在桌子上休息一会儿，在休息的时刻，机枪手的身影才会出现在素云的脑海里或眼前。

　　在那段特别艰苦而繁忙的时光里，素云想念机枪手的时间也是有限的。有时，伤员们的伤口发炎，难以入睡，她就会过去安慰他们，给他们倒开水，或者用毛巾给他们擦擦脸，有时还会坐在他们的身旁，轻轻地哼唱着他们喜爱听的歌。她时常会哼唱《上海叫卖小调》：

　　“栀子花，白兰花，五分洋钿买一朵。栀子花，白兰花，人民生活要美化。”

　　等到自己实在困得不行了，也就没有精力去想机枪手了。

　　每有一批伤员从朝鲜运过来时，素云总是一个一个寻找，看有没有机枪手。有时她也自责，这些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员都是伤情特别严重的官兵，她当然不希望机枪手在这些伤员里。可每次有伤员送到医疗队时，她又总是一个一个地去寻问查找。

　　这天黄昏时分，一个头部受伤的战士被送到医疗队，他的脸部被纱布裹得严实，从高高的个头和体型胖瘦来看跟鲁山差不多，素云惊慌地问送伤员来的干部，受伤的战士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那个干部说，他只知道是179部队的，是一名机枪手，哪里人，他不知道。那个干部倒是想到了一件事，对素云说：“你看看他军装里面的编制牌，上面有他的部队番号和姓名。”

　　素云只记得机枪手说过他是179部队的，也没说他真实的姓名。毕竟那时才刚认识，自己又哪里好意思追问他呢。想到这里，素云不禁埋怨起机枪手来，这个可恨的家伙，人家明明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偏偏只说自己叫机枪手，也不说出真实的姓名。那位送伤员来的干部又说这个重伤员是机枪手，而且是179部队的。这样一想，素云心里一阵慌，不会真的是……

　　人就是这样，特别想念牵挂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会将对方与不好的事联系起来。

　　素云突然想起在济南战役时她看到机枪手的额头上有颗米粒大的黑痣，可眼前的这位伤员因为头部受伤，纱布把他的头部和脸部全裹起来了，根本看不到他的额头。素云看到他随身的挎包和水壶被挂在旁边的一个木架子上。素云看着那个挎包，上面还有鲜红的血迹。准确地说，那血迹已不再鲜红，已呈褐色，从朝鲜战场上一路辗转到苏州，已有好多天，鲜血已经褪色。素云想到自己送给机枪手一个日记薄和钢笔，要不……素云这样想着，脚步向那个挎包移动，她想看看挎包里有没有日记薄和钢笔。

　　那个挎包看上去鼓鼓的，素云用手碰了碰，觉得它很柔软。素云又用手捏了捏，里面应该是一条围巾。素云肯定了自己的手感，这个挎包里没有她想要的日记薄，也没有钢笔。素云似乎为证明眼前的这个重伤员不是机枪手而感到一些安慰来，不过，她告诉自己，下次再见到机枪手时，一定得让他说出自己的真实的姓名来。

　　素云担忧半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此刻她的心绪也得到了缓解，她拿起桌子上先前给一位伤员倒的开水，喝了一小口。开水已凉透，素云感到那阵凉从口腔一直凉到胃。这点凉，素云没觉得什么，反倒让她担忧半天的心彻底舒畅起来了。在她的脑海里，机枪手憨态可掬的神情又出现在她的眼前，他是英雄，他是机枪手，敌人都怕他，他不会受伤的。

　　素云这样安慰着自己，她望着病房里的伤员们，她自言自语。在素云心里，去了朝鲜战场上的战士都是英雄，他们远离亲人，为保家卫国战斗在冰天雪地。现在，受重伤的志愿军战士们回来了，他们分别被送往各大地方医院和部队医院治疗，他们是英雄，她要把每一位伤员都视为自己的亲人来照料。

　　看着黄昏时分刚送来的这位受重伤的战士，素云想，他的母亲一定还不知道他受伤吧，如果知道了，会是怎样的伤心啊。想着想着，素云的泪水流了下来。

　　举目四望，她的眼前有那么多的英雄，他们有的已入睡，有的在梦中还喊“冲啊，杀啊”的声音，有的因为伤痛发出轻轻地呻吟……素云告诉自己，虽不能上战场，但这里也是战场，她要用自己的护理技术和无私的爱去治疗这些英雄们身体和心灵上的伤痛，让他们感受到祖国人民始终关注着英雄爱戴着英雄。她就这样想着，慢慢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