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块月亮》一风一风

31、第31章

　　四十六

　　素云此次探亲，她的精神世界受到很大的冲击，一直憧憬的美好世界在瞬间变了色彩。几位同学中，除了晓美的家庭没有发生变故之外，包括自己在内的几位同学的家境完全天翻地覆。晓美回到国内后转到情报部队，梅寒的父亲、那位纺织专家，汪楚玲的父母亲、生活中的资本家以及他们自己也被连带，还有自己的父母亲、曾经的区长和被区长受牵连的银行职员的母亲，如今他们天各一方，命运未卜。素云不敢想这些事，她除了每天看到母亲起早贪黑地扫院子里的落叶和清除杂物外，找不到丝毫的希望。在家里陪伴母亲半个月，素云提早归队了。

　　本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可素云的心情压抑难过如悲叶的秋。路上，她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父母亲的遭遇需要不需要向组织上汇报。对于政治，她一点不懂。自从1948年当兵到部队医院，她心里装的全是如何护理好伤员，如何通过自己的工作去缓解伤员的痛苦。从苏州军分区医疗队到朝鲜战场野战医院，再到战后援建朝鲜的巡诊，她的脑子里装的全是这些。当她听父亲说这“只是一次政治运动”时，她感到很惶惑，自己只是一名护士，只想做着简单的工作，其他的什么都不愿去想，想也没用。就这样，素云是带着缕缕愁云回到部队的。

　　到部队上班的第一天，护理部主任就对素云说，她的护理部副主任命令已经下来了，军衔晋升上尉。素云心里想的全是父亲的事，对于职务上的调整，她一点也没上心。下班时，吴学文来到护理部找到素云，说他娘今天包了水饺，请她过去吃。素云本来没有心思去吃水饺，但她忽然间倒想去见见大娘了。就这样，素云跟着吴学文去了汽车连宿舍。

　　大娘见到素云，欢喜的笑容堆满了脸。说来也怪，素云见到大娘心里也宽敞起来，她连忙卷起衣袖帮着大娘包水饺。大娘夸赞素云，说她人长得漂亮，手也灵巧，包出来的饺子有模有样。以往有人夸赞素云的话，素云从不会放在心上，而大娘夸赞她，她却感到满心地欢喜。大娘也会说话，她笑着对素云说：“在俺老家啊，有说有笑的家里，过的就是暖心的日子。”

　　素云也笑着说：“在我们上海啊，有句话叫‘吃在嘴里，甜在心里’呢。”

　　大娘听着素云这句话，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连连说：“对的，对的，‘吃在嘴里，甜在心里’。”

　　吴学文把水烧开了，他也过来帮把手，一起包起饺子来。吴学文对娘说：“娘，素云现在是医院护理部副主任了，当官了呢。”

　　素云赶紧夺话：“哪里是什么官啊，大娘啊，我还是一名护士。”

　　大娘听着高兴说：“有出息好啊，做老人的，就是盼孩子有出息。云啊，不管你将来当什么领导，你都是大娘的好闺女。”

　　素云被大娘的话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便埋怨起吴学文来：“都是你瞎说，我哪里是什么官啊？以后不许开这样的玩笑。”

　　吴学文只是嘿嘿地笑，他隐隐觉得，素云刚刚埋怨他的语气和神态，让他心里特别地舒畅而爽朗。

　　晚饭后，吴学文送素云回宿舍。路上，吴学文问素云，家里一切都好吧。素云嗯了一声，便不再说什么。吴学文也没再问什么，只是说他在执行任务时，谢谢素云照顾他娘。素云说，反正她下班后也没什么事，喜欢跟大娘说说话。吴学文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把素云送到医院大门口时，就回去了。

　　不久，素云收到王春花的信，信里告诉素云，她生了个儿子，胖嘟嘟的，生下来七斤半。王春花在信里还提到了卫佳，说她也结婚了，丈夫是她原部队的副团长。还提到了陈晓梅，她也生了个儿子，说儿子生下来就一直喜欢踢腿，陈晓梅给儿子起了“小踢腿”的名字。素云看到这里不禁笑了起来，这个陈晓梅。

　　素云的母亲，那位整天扫院子的母亲，也常会写信来，问素云的情况，也会在信里说自己一切都很好，让素云不要担心。偶尔也会问素云有没有对象，说素强的孩子都快五岁了。有一回，母亲来信提到了汪楚玲。说那天黄昏，她在院子里扫好地，正准备回家时，有个政府模样的人走到她跟前，问她是不是区长的家属，她点头说是。没想到那个干部的人竟然踹了她一脚，嘴里还骂开了：“我让他做区长，老子现在不怕他了，老子现在做上办公室主任了，我让他不说我好话，我让他不说我好话……”那个主任说了又踹了她一脚。这时，汪楚玲进了院子，看到这一幕，她抡起粪勺就扎向那个主任。结果，这一粪勺恰好砸在了那男人的后脑勺上。男人像一面废墙一样訇然倒塌，沉闷地摔在地上。素云母亲吓傻了，汪楚玲却拍拍徐老师裤子上的泥巴，说：“阿姨，您别怕，这种恶人，就应该得到惩罚。他若死了，枪毙我好了。”

　　谁能料到，那个男人还真的被汪楚玲给砸死了，汪楚玲主动投案自首。花花公子到拒留所看望汪楚玲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问：“为什么要一勺砸死他啊？”

　　汪楚玲冷笑着说：“就是这个恶人把我的父母给害惨的。”

　　一个月后，汪楚玲连同一些坏人，被五花大绑，她的双手被反绑着，后背上还插了一个捎成尖头的一块木排，木排上糊上一层白纸，白纸上写着“杀人犯汪楚玲”，在这六个字上有一个红红的大叉，还画了一个红圈，寓意着等一会儿就要押上刑场。汪楚玲昂首挺胸地立在一辆解放牌汽车的后车斗上，左右两边各有一名公安人员押着。马路两边站满了围观的群众，他们有的叹息，有的说这个女孩子是坏人，还的说这个女孩子是英雄，她除了一个恶人。这一年，汪楚玲29岁，她的生命就活到那个夏天的午后。

　　母亲还在信中说，都是她害死了楚玲。素云给母亲的信中说：“您也别太自责，汪楚玲也是为她的父母报仇，一切都是因果吧。”

　　素云还收到了梅寒的信，说她的孩子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小素强。素强离素云不太远，近年来他也有了变化，每个月不再从兰州跑拉萨放电影了，他现在已已提拔为俱乐部主任了。

　　说来也怪，素云每次想到素强，就会想到鲁山。对素云来说，素强是她能找到鲁山的唯一的一条线索了。素强说过，有好多次是鲁山救了他的命。素强还说过，纪二猛和鲁山在一起过，也不知素强最近有没有找过纪二猛。想到这里，素云给素强打了电话。电话很快接通，素云说：“看来还是找俱乐部主任方便，电影队队长是到处跑的。”

　　素强在电话那头呵呵地笑了起来：“哟，护理部副主任打来电话了，当然一下子就能找到俱乐部主任了。”

　　素云清清嗓子说：“素强，你后来有没有打听那个纪二猛啊？”

　　素强一听这话，才想起来：“姐，我打听过，纪二猛从南方修建机场已经结束，听说他们的部队换防到北京怀柔了。我想如果有到北京出差的话，我去找他一趟。”

　　素云说：“行，如果能联系上他最好了，我等你的消息。”

　　素强放下电话，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鲁山对于姐姐的意义。这都打听了好几年了，姐姐始终没有放弃过寻找鲁山，素强想找个理由去趟北京，找到纪二猛。素强又想，这个纪二猛，也没个电话，也不知道他现在究竟在214部队哪个连。实在不行，就一个连队一个连队问过去。素强想到这里，他就拿起了电话，要到了北京军区总机。他先转到214部队团部总机，又从团部总机转到一连总机，他说找纪二猛。一连总机值班员说没有这个人。素强放下电话，又接到了二连总机，二连总机值班员说没有这个人。这时，素强的心不由得有点紧张起来，要么纪二猛就在三连，要么他就不在这个团。三连总机值班员说，纪二猛参加军区举行的军事大比武去了。素强一听，高兴坏了，终于找到纪二猛了。兴奋的他，赶紧打电话想告诉他姐。可电话就是没有人接听，素强在电话这头给急的直跺脚。好不容易找到了纪二猛的消息，他多想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给姐姐啊。可他哪里知道，这时，素云已回宿舍了。

　　素强不想被这个令人兴奋的消息搅和了自己的睡眠。于是，他来到电影队，找到驾驶员小王，让他开车送自己去医院。就这样，在那个春色的月夜，素强裹紧军装，驾驶员小王也被冻得瑟瑟发抖，以至于摩托车的龙头不住地摇晃着。他们跑了整整一个小时，终于来到了素云的宿舍。这时，素云正准备关灯睡觉，就听见了敲门的声音。开门一看是素强，素云埋怨道：“刚刚不还通了电话，你怎么跑过来，这么晚有什么急事吗？”

　　素强说话竟然结巴起来：“姐，我找到了纪二猛了。”

　　一听说纪二猛，素云忙问：“他在哪里？”

　　素强说：“他在214部队一营三连。”

　　素云又忙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素强这下要表表自己的功劳了，他说：“我是一个电话一个电话打过去问的。”

　　素云急切地问：“那……”

　　素强说：“他现在正在参加北京军区举行的军事大比武呢。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回到连队的。”
　　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令姐弟俩忘记了进屋，就那样一直站在门口一问一答着。素云忘记了室内还有一位小陈护士在睡觉。想到自己没有跟政治部主任请假偷偷外出，素强匆匆告别素云，赶紧又往回赶。

　　一下子找到了能获得鲁山消息的纪二猛，素云的心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忐忑。当然，高兴多于忐忑。她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想到那次他送给自己的金达莱，素云又坐起来，为了不影响小陈，她悄悄地找到手电筒，找出那本日记薄，打开来看到那一页里放着的两朵金达莱。这两朵两朵金达莱，都已干枯，成为标本。素云拿起放到鼻子前，嗅了嗅，依然能闻到淡淡的香味。那一刻，素云的泪水静静地滑落下来，她多想念鲁山啊，这些年来，她没有一夜不想念他。她到处打听他的消息，从没放弃过，在她的心里，他是要带她去见他的母亲的……想到这里，她抬起头来，看到那轮挂在夜空里的月亮，它仿佛了解她的心思，被飘过的一层淡淡的簿云遮挡了起来，朦胧了美丽的清冷的夜色。素云合上日记薄，放在胸口，带着甜蜜的笑，闭上眼睛，沉浸在她的幻想之中。

　　也许，这就是人生，一如波浪般起伏上下，让人来不及适应，又转而奔向另一个旋涡。就像素云，从探亲得知父母亲的遭遇，到梅寒的父亲、汪楚玲的父母以及她自身的坎坷和不幸，这一系列的打击犹如海浪奋力涌起撞击礁石后的粉身碎骨般的疼痛，在她还没完全适应过来时，又让她看到了盼望已久的曙光。而此时，能否找到鲁山的所有希望就完全寄托在纪二猛身上了。从这一刻起，素云整天想的就是军区大比武什么时候结束，她需要早一点得知鲁山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