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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4章 1. 幽困 ...

  •   4.幽困

      五年级的时候妈妈又住院了。这次仍是个小手术。姥姥和舅妈轮流来陪护她,再轮流带我回去睡觉。
      这次住院期间,妈妈的心情一直很差,她坚信她的病是被我气出来的,而我都想不出自己是怎么惹她生气的。

      “人家都说了,女人生气就长瘤,要不是你气我我能长这个?”只要一想起她的病,她就会这么对我说。

      “你看看你,整天半死不活无精打采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人家哪个小姑娘跟你一样?”如果没有想起自己的病,她会选择换个说法。

      后来妈妈联想得更多了,甚至在姥姥面前责怪我。认为正是因为我不成器,这么大了始终没学会为人处世之道,不懂得替她排忧解难她才会生病,才会去做手术,才会需要用存折,才给了“继父”可乘之机。
      姥姥听了勃然大怒,一反常态当着众人呵斥了妈妈。但妈妈并不在乎。

      妈妈对姥姥的话一向充耳不闻,或者干脆反唇相讥。
      姥姥不止一次劝过妈妈,让她注意注意体重,就算不打算重组家庭,也该为自己的健康考虑。可妈妈对这种正正当当的关爱一向嗤之以鼻,每次都反驳姥姥,拿自己的基因说事。

      “人家都说了,胖瘦跟基因有关。瘦子怎么吃都是瘦子 ,胖子喝口水都胖,还不是您把我生成这样的?”

      妈跟姥姥这么说,气得姥姥倒是少吃了不少饭。

      “都怪我跟你姥爷把她惯的。她小时候身体不好,养了好些年才养过来,把她宠得没样了。”姥姥唉声叹气地自责着。

      “你别生你妈气,也甭那么怕她。你别看她横,其实是只纸老虎,实际上啊,弱着呢。”姥姥又安慰我。
      我乖乖点点头,心里却不免半信半疑。

      那是个星期天。那天我扶妈妈上厕所回来的时候,因为鞋底滑,不小心在走廊上摔了一跤,顺带着把妈妈也扯倒了。
      很可能是因为我们当时的动势具有某种娱乐性,一旁坐着的那家人脸上不免挂起了笑意。我立刻爬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搀妈妈,但她一把就把我推倒在地,自己起身扶着墙走回病房去了。

      平心而论,这一下摔得其实并不算疼。按WHO的疼痛划分等级来说,应该只够得上一级,恐怕都不值得被划分在“疼”这个分类里。但我却仍旧悲不自胜。

      到底怎么了?
      我到底犯了什么错?
      我可以解出每一道试题的答案,但却解决不了眼前的问题。

      无论我多么小心,无论我怎么讨好妈妈,我们之间的关系仍然像当时在那条走廊上的情形似的,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就好像我们分别骑着一匹马,拼命朝着两个相反的方向奔了出去。
      那一刻,我坚信妈妈是非常厌恨我的。
      平时她就总说我长得像爸爸。笑起来像,不言不语的时候更像,推我那下的时候她恐怕正这么想着呢。

      -

      在姥姥那儿住的某个晚上,我忍不住又问了姥姥一个问题。
      当时我们正在看一台综艺节目,那节目里有个女主持人,皓齿娥眉,艳丽多姿。有天我和妈妈一起看的时候,妈妈不住口地夸了她好半天,随后还不忘提醒我,让我好好想想自己怎么能变成她那样。

      “姥姥,我问您个问题,您可别骗我。”我认真看着姥姥,“我是不是长得特别丑?”

      “哟,这孩子,你这还叫丑啊?”

      “真的不丑么?您是不是在安慰我呀?”

      “我安慰你干嘛?我怎么那么闲呢。”

      “因为您是我姥姥呀,也许您怕说实话我伤心呢。”

      “我说的就是实话啊,怎么着,自己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了?”姥姥笑着夹块肉放我碗里。

      “……知道啊,我就是问问看。”我心不在焉地把那块肉放进嘴里。

      “怎么好好想起问这个?”

      “您看她。”我朝电视里的女主持人努努嘴,“我妈说她那个样子好,让我学她。”

      “这不就是晓枫的样子吗?”

      “对呀……您不说我还没注意到,我妈是不是就是喜欢表姐那样的呀?”

      “嗐,人跟人本来就不一样,让你学她你也学不成啊。”

      “那我怎么办呀,我现在这样是不是真的很差?”想到必须永远以这副不讨喜的样子面对妈妈,我心里不由升起了一种难以名状的自责与愧疚。

      “怎么又绕回来了?差什么,不差!你看看那些花。”姥姥指着窗下,“你能说哪个就比哪个好看吗?”

      窗下的地板上摆着很多盆花,有大盆的月季、君子兰、美人蕉,还有小盆的绣球和茉莉。

      “姥姥,您真会种,这些花都挺好看的。”我发自内心地称赞道。

      “那可不。”姥姥声音里透着几分得意,“只要好好种,这世上哪有不好看的花啊?”

      -

      轮到跟舅妈住一起的时候,我总是有些拘谨。

      舅舅倒还好。他只喜欢喝酒,平时就不怎么搭理人,吃饭的时候更是只顾得在那里自斟自饮。
      舅妈在意的事情就比较多了,可她那些问题却实在让我难以作答。
      有人能知道老师们的爱人都是干什么的么?更离谱的是,有人能知道自己每个同学的家长都是干什么的么?在舅妈那里吃饭所摄取的营养,似乎还抵不上回答她问题所需的消耗,让人无法想象表姐每天都是怎么扛过来的。

      “你太拿我妈当回事了。”表姐不屑地说。

      “怎么?”我震惊地看着表姐,“难道你不拿舅妈当回事呀?”

      当时我们正一起睡在表姐的床上。
      舅妈对表姐一向有求必应。表姐的床很大,可以睡下我们两个人。而我的床只是一张小弹簧床,被子经常会拖在地上。
      不过表姐自己跟这些倒也相得益彰。我只是躺在这里胡思乱想,表姐的手里却还捧着本物理书。她的床头就是书桌,上面整整齐齐码着数不清的教材。

      “她说什么我也就应付应付她,不像你那么往心里去。我妈她还停留在上个世纪里呢,她那种‘抱残守缺’的思想已经过时了。”表姐侧过头看我一眼,“知道‘抱残守缺’什么意思么?”

      “大概猜得到是表示什么意思的吧……”

      “那就好。总之,我妈说什么你都别在乎,不然会累死你的。”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声音,舅舅舅妈不知道因为什么吵起来了,互相大声地用脏话骂来骂去。在此以前我可不知道他俩会这样。

      “砰!”似乎是舅舅摔门出去了,紧接着就是舅妈的哭声。这可真是意想不到,舅妈平时那副样子看起来就像根本没有长泪腺似的。
      我不安地看看表姐,却发现她仍在镇静地盯着书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好吧,看来她已经习以为常了。

      -

      妈妈出院后,立刻又恢复了大吃大喝的习惯。但很可能是因为受限于财力,也或者是因为总生病,比起之前总算稍微克制了点。后来的一段时间里,她的体型暂时没再有过突破。

      六年级的秋天我淋了场雨,第二天就发烧了。妈妈给了我钱,让我自己上诊所输液。
      我心里自然是希望妈妈能陪我一起去,但我哪敢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妈妈好歹给了我钱,给了我思路,至少没让我自己去路边摘把野草回来煮。
      不过不巧的是,那天街道上那家诊所不知道为什么没开门,我只好强打起精神,坐公交车去了三站地以外的另一家诊所。

      昏昏沉沉下了车,走不多远就是十字路口,也是正好,我刚到跟前就变了红灯。
      我站在那里努力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但是腿脚却一阵阵发软,完全跟我的脑子东趋西步。很多人从我身后过来,不管不顾就过了马路,弄得我这个等红灯的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再坚持一下就好,过了马路诊所就不远了,我暗暗鼓励着自己。

      大概就是这时候,我看到了那三个人。

      一开始,他们并没引起我的注意,喧闹的十字路口对发烧的我来说,信息量显然有些过载。
      但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在牵引着我,让我有意无意多朝他们那里看了几眼。那是路旁一家商厦的停车场,两个大人正和一个小孩子在那儿不知干些什么。男人正在拆一个大纸盒,边拆边从里面拿出一些东西依次递给小孩,女人倚在打开的车门上看着,时不时调整下墨镜或者丝巾。

      也不知是看到第几眼的时候,我忽然看出来了。
      那个男人是我爸,我亲爸。

      很可能是被那小孩衬托的,我爸看起来比原来高大了一些。他换了发型,穿衣风格也有了变化。我又看看旁边那个女人。那是个非常苗条的女人,但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就是表姐说的那个。至于那小孩子,是个小男孩。大概五六岁吧。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为什么,我到底是哪不招人喜欢,为什么爸爸轻轻松松就能找到替代我的人呢?
      而我这么一个差劲的孩子,又到底需要他付出什么付不起的代价呢?

      人潮从我身后挤过,把我挤在路边的围栏上。我的头很疼,脑子似乎正跟着汽车喇叭声一跳一跳。胸口一阵阵发紧,就好像有人正把它浸在一桶生石灰里。

      三个人并没有逗留多久,很快就坐进那辆车里开走了,再也不知去了哪。
      那就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见到我生父的情形。
      红绿灯循环了好几次,人流一拨拨从我身旁经过,但我却只剩下了喘气的力气。只能一直缩在冰凉的铁栅栏上感受着天旋地转,像只刚被黑猩猩扔出十米开外的小浣熊。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都躺在诊所的床上迷迷糊糊的,想睡睡不着。
      隔壁床一位老奶奶也在输液,她看着一本书。一个老头坐在她的床边打瞌睡,鼾声都要把墙皮震下来了。
      他大概是她的老伴儿吧,他们走的时候手牵着手。

      回家的路上,我总想着他俩。想他俩的时间甚至都要多过想我爸他们仨了。

      那是我第一次想这种事,我是指两个人在一起的事。
      他们既不吵闹,也没有卿卿我我。他们只是一个看书,一个睡觉。
      他们只是携手到老。

      我从来没跟妈妈说起过又见到爸爸这件事,妈妈再次找到新男友的时候我已经上初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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