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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3章 1. 泡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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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泡影
说到这里,不免觉得其实也没多少值得推敲的。我可能本来就是个怕胖的人。
因为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像妈妈那样,因为男人把自己变成亚洲象。
不过,对于怎么做一个瘦子,妈妈始终也没有过太多体会。
翻翻相册就能看出来了,妈妈她真的是从小胖到大。小时候是S码的胖,长大了是L码的胖,完全犹如量体裁衣严丝合缝,合适到了脱都脱不下来的程度。
但这中间也有一段时间很特别。照片里的妈妈忽然明显瘦了下来,效果大概等同于从一只圆茄子忽地一下变成了一条长茄子。
那段时间是从她上高三的时候开始的,那同时她的头发也少了很多。
不知道当初付出了多少努力,那之后的几年里妈妈都很苗条,并且人心所向地把这种苗条延续到了婚后。
有了我之后,妈妈才又渐渐恢复了圆润,不过那也仍然保持在正常范围内,并一路保持到我上了二年级。我印象中那时候妈妈很少吃晚饭,偶尔吃一次就要下楼跳绳。
二年级的夏天,妈妈给我买了一条裙子。
我以前当然也穿过裙子,不过那些都是表姐的旧裙子。这是我第一次拥有一条只属于自己的新裙子。这条裙子是绿色的,从脖子直罩到脚,我穿上它就像一根芹菜,但还是兴奋地立刻拜托爸爸给我照了张相。
这张相片是我爸给我照的最后一张相片,自他走后我就再也没见过。
确认自己被背叛之后,妈妈只用五分钟就把家里砸了个稀碎。她的力气那么大,姥姥和舅妈被甩得东一个西一个。
那之后家里就找不到任何相片了,旧的新的都没有。有时候我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过“小时候”,万一我那些年的记忆都只是幻象呢?是不是有人在我的脑子里植入了存储着那么一种童年的芯片?
这很不好说。
无论如何,因为没有真实的图像可以参考,没过多久我就不太确定爸爸的样子了。只是有时候在新闻里看到某种类型长相的通缉犯,总会有点担心那是不是我爸。
我担心他离开我们可能过得不好,只好改名换姓铤而走险做了犯罪分子。
又过了一些日子以后,我连到底哪种长相的通缉犯有可能会是我爸也不确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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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大家都说爸爸抛弃妈妈罪大恶极,是他害得她从此活得苦不堪言。那时我自然也是深以为然,但现在我觉得这件事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
这么说不代表我赞同我爸的行为,我只是在评价这件事的时候诚实地参考了我们的生存环境。如果需要的话,我也很乐意指出我爸犯的错误。
但是,只要想象一下长茄子般的妈妈就明白了,我爸没法不被迷得晕头转向。
有多少人会仅仅爱上对方的灵魂呢?我们是动物,我们生来爱的就是彼此的身体,这又不是错误。
长成马鹿的马不会有爱情,雌孔雀能看一小时二十八分钟的雄孔雀开屏。尤其是男人。他们一定要先爱上她们的身体,就算是被灵魂吸引而来,也要面临能不能爱上她的身体的考验。
而身体,只要做一天女人就会明白了,我们的身体是多么善变。
不过我倒并不是在指责男人。
我觉得男人们其实根本意识不到这些事。他们显然连自己的事都弄不大明白,所以才搞了那么多研究来研究自己的精神和肉.体。做梦也好,做手术也好,他们的前列腺健康从来都只能靠自己。这种情形之下,女人们显然也应该依样画葫芦才是。
我们应该挥着手帕对想走的人说“慢走不送”,然后自己思考自己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
当然,这只是我这么一个病人在此刻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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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身高一米六三,她现在的体重差不多是一百三十斤。这显然不可能是她的巅峰时期。巅峰时期大概有两百斤吧,也许更多。
妈妈体重的巅峰时期出现在我十二岁的时候,但走向巅峰的过程恰恰是从我七岁的时候开始的,也就是爸爸离开我们后不久。
在房间里幽禁了自己几个月之后,妈妈坦然自若地走出了那扇衰败的门。她梳好自己失去光泽的头发,揉揉软趴趴的脸,开始了另外一段昏天黑地的生活。
那段时间里,每天最让我紧张的事既不是随堂测验,也不是同桌悄悄摸我的手,而是回家和妈妈一起吃饭。她拼命往嘴里塞食物的样子总是让我心惊胆战,进而便没了食欲。很可能是因为吃饭这件事带来的压力太大了,我那时比同龄人瘦了很多。
当时的画面到现在都还在我脑子里。
肉、鸡蛋、土豆、白菜……妈妈一样接一样拿起来朝嘴里送,有时候用筷子,有时就直接上手。
她的嘴巴塞得闭不起来,咀嚼声无休无止,口轮匝肌糊满了酱汁,残渣掉得到处都是。又不是多难得的东西,可却被妈妈吃出了粮食危机的气势。
那同时妈妈也喜欢上了囤积食物。家里的米面多到生了虫,冰箱里同时塞着四五种切片面包。牛肉干、凤爪、桃酥……每种零食都是论箱买,各种口味的饮料把客厅堆成了军火库。
对于喜欢的食物,妈妈消耗得很快。薯片一晚上能吃四大包,垃圾桶时刻塞满了鸡骨架,泡面从来都是两桶一起泡,吞掉一个汉堡只用十秒钟。
如此毫无节制的行为会带来什么后果可想而知。
接下来的那一年里,妈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一天比一天胖,裤子磨坏得越来越快,爬三层楼就会胸闷气短。
妈妈这种不正常的表现当然不可能不让我忧心忡忡。我看得出她对食物的那种眷恋有点病态,也猜得出恐怕是和我爸的离开有关,但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帮她。
我甚至连为她提供一下精神支持都做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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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级时的一个晚上,妈妈做饭时没生抽了,就列了张单子让我去小区里那家超市把上面的东西买齐。
我一进超市就看见老板娘正在跟一位阿姨聊天,她们盯着我的眼神让我不由得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尽量保持礼貌,冲她们规规矩矩打了招呼,然后才进里面按清单所列找起了东西。找着找着就听见她们似乎正在议论妈妈的事。
“还没呢,谁愿意要她啊?快有一百五六了吧现在?”
“我看也得有了,再说胖就胖吧,脾气还差。”
“营养过剩了都,脾火太旺!”
“听我弟说,现在整个粮油公司没人敢招惹她。”
“她以前哪这样啊?以前不还挺正常的?”
“所以说嘛,没了男人是不行。”
“可不是,自己一个人哪行啊,现在年轻还好说,等老了看吧,没个伴儿能行吗?她又是个闺女,闺女大了又留不住。”
“说的是没错,不过啊……她可得……不然……”
她们越说越低,越说越放肆,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继续描述着她们想象中的别人的生活,就好像现在才知道有人在里面似的。
我把已经拿在手里的东西又一样样放回货架上,只拿着一瓶生抽结了帐。
妈做菜重油重盐,这个是必需品。
妈妈看到我只买了一瓶生抽,一边戳我的脑袋一边骂我没用,还顺手把菜筐掼到我身上,淋了我一身水。
我只好又撒谎,跟她说这家超市东西涨价幅度很大,等下我就去外面的大超市把剩下的买齐,这样妈妈才算暂时放过了我。
可我无法解释自己当时的那种心思,这种事恐怕只能从玄而又玄的角度去考虑。
所以,大概是因为人道即是在愚蠢中历练,直到死前都逃不开这种磨难。那天吃饭的时候,我一直在心里反复琢磨那两个女人所说的话,然后就想好好安慰安慰妈妈。
我当然知道当时她不在那儿,没听见那俩长舌妇怎么议论她。可说不定哪天她就会从哪听到了,说不定她已经听到过了呢。
这个家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这就意味着,不管妈妈有多不近情理,我都应该主动忽视这一点。
尽管只是刚开始,但我却似乎已经察觉到了这世界为我们所预备的难度。我必须跟她站在一起才行。这样我们才不必独自跟这世界战斗,那应该是那些完全孤独无依的人才会面对的困难。
因此,当时我在脑子里抽象地思考了一下,组织了一下语言。决定像个刚刚得到超能力的儿童英雄,勇敢地担负起自己的责任。
“妈妈……以后……您别管别人,他们什么也不懂,我会一直留在您身边的,会好好听您话,帮您的忙,让您省心。”我停下筷子,煞有介事地说。
妈妈看我一眼,低头把鸡骨头吐进垃圾桶:“你懂什么呀,瞎念叨啥?你倒说说我管谁了?我在乎谁呀,他们碍得着我嘛!整天满脑子乱七八糟,这还让我省心呢?”
“好,妈妈,他们……他们碍不着您就好。”我赶忙道,“我以后不乱想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我再一想,又有些担心是自己的表述能力不够,让妈妈误会了什么。为了能把自己的心意准确地传达给妈妈,接下来我又自作聪明地补充了一句。
“妈妈,我就是想让您知道,没有爸爸咱们也可——”
妈妈猛地把筷子拍在桌上:“你还有完没完了?!你提那个王八蛋干嘛?我提他了吗?”
我吓得浑身一颤,使出吃奶的力气摇头。
“我没提你提什么呀?你是不是想他了?那你跟他过去呗,别说没他了,没你我也能过得好!真是,用得着你说嘛,瞧把你能耐的。”
妈妈的嗓音尖锐高亢,我缩在那里捧着碗,一个字也不敢再说。
“怎么着,委屈了?笑话,我再怎么着也还养着你呐,你爸呢?你以为当初是我非留下你呀,是他不愿要你你知不知道?人家那边还有个孩子呢,整天念着他……没出息!没脑子的玩意儿!”
妈妈说着说着双眼通红,用力抽下鼻子,用牙齿撕下一大块鸡肉,使劲嚼几口咽下。
我的“安慰”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那顿饭完全是和着眼泪咽下去的,还得注意别让妈妈看出来,好好一碗米饭吃出了汤泡饭的效果。
那之后我没敢再做过这种尝试。
我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愚蠢。我分析不出来言辞所能承载的全部含义,更分析不出来它们会带来什么样的反应。这些反应不仅有可能会刺痛某个人,它们还可能是范围伤害,会对我也造成重重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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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那天的表现很没水准,但对妈妈的食欲似乎并没造成什么影响。那顿饭她像往常一样吃了两大碗,随后又立刻补了半把香蕉。
那时的妈妈已经有两个我那么宽了。她就像用克莱姆的连枷加上他的心眼脑在赫拉迪克方块里合成了克莱姆的超级连枷,用食物在自己体内合成了一个超级的她。这个她穿越了消化道,却如同穿越了时空隧道。似乎唯有经历如此演练,她才有信心去面对果不其然的未来。
不久之后,妈妈带回家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就是我的第一任“继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