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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2章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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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并没能因为如此克己复礼就得到什么奖励。妈妈从不曾称赞过我。在她看来这一切似乎都是理所当然的事,何况如此微乎其微的优点并不足以弥补我所犯下的那些过错。
在妈妈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的那段日子里,曾经问过我几次她是不是又比以前胖了。这种时候她往往正站在镜子前面。
按我自己的理解,既然她都已经知道答案了,那显然是想听到安慰的话,因此每次都郑重其事地回答她“没有”。
可我没办法左右其他人的想法,他们对这个问题可能有别的更深刻的理解,因此每当他们告诉妈妈她又胖了的时候就是我倒霉的时候。妈妈会大发雷霆,说我小小年纪就知道耍心眼儿,说话不老实,害她衣着不妥,出门丢人。
但我试过一次,有天妈妈又这么问我的时候我就换了种回答。
我像别人那样对她直言相告,指出她最近确实越来越胖了这个事实,并好意提醒她那条裤子已经不合适了,不如换条裙子。
出乎我意料的是妈妈再次大发雷霆。她说我心理有问题,说我冷酷,跟我爸一样没人味。
“你自己说你是不是?”她厉声质问我,“懂不懂什么叫‘换位思考’啊?要是你,你愿意听见这种话吗?胖怎么了?瘦子也有不少短命的!没心没肺,我看将来也是个没人要的命!”
最终她以一句对我的诅咒结束了这场歇斯底里郁积已久的发泄。
不知道妈妈说这些话的时候有几分随性几分认真。但是,作为一个“冷酷”又“没心没肺”的八岁女孩,我真的为了能回答出让自己母亲感到满意的答案走到了穷途末路。
到底该怎么办呢?
那时我心中出现了一种疑问:当一个人问我问题的时候,我到底该按脑子里推导出的结论还是某种心里预期去回答呢?
这太难了。
所有问题都是陷阱。
好在那是妈妈最后一次问我这个问题。大概她终于受够打击了吧,我猜。
而我也总算能捂着头上的洞逃出竞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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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性格越来越阴郁,但不知为什么,在别的孩子眼里,我似乎还是个挺正常甚至搞不好还挺有魅力的女孩。只不过这同样没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
有天,楼下花店家的小男孩送了我一支花。当时他置我的闪烁其词于不顾,大大方方地拽着我说他打算娶我。
“唯唯姐姐,我最喜欢你了!”
“我……呃……我也喜欢你呀……你这么乖。”我摸一下他的头,又拨一下他的手,但没拨开。
“我将来要跟你结婚!”
“嗯……那个……那个得我妈妈同意才行,还有叔叔阿姨也得同意……”我边敷衍他边偷偷看一眼花店老板娘忙碌的身影。
“妈妈!妈妈!”他立刻扯着嗓子朝老板娘大喊起来。
“嘘……嘘……”我赶忙阻止他,“别喊了!别喊了……我同意了,我同意了就行……”
这当然只是一场空口白话,虽然仍旧让我煞费苦心。
他比我还小两岁,这朵花和这些话显然都不可能有什么真正的意义。盖了章的结婚证尚且形同废纸,垂髫总角的口头婚约显然更是不足挂齿。
但当我把花带回家之后,妈妈在我桌子上发现了它。她问出了它的来历,然后就给了我一巴掌。真正的一巴掌,突如其来,毫无预兆,打得我脑袋嗡嗡作响。
我惊恐地看着妈妈,就像一只面对着巨狼芬里尔的兔子。各种陌生的词组不断从妈妈嘴里往外冒。她骂我贱,骂我天生淫.荡,不知羞耻,好的不学专学怎么勾搭男人。
我才八岁而已,这方面我能比得过谁呢?
不过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跟花店的小男孩说过话了,甚至都没敢再正眼看过他。
不只是他。那时的我几乎没办法面对所有男孩。六岁也好,十六岁也好,我已经没办法再用开始那种天然而又正常的眼光去看待他们了。
我们的关系似乎只能是互相诱惑,诱惑对方朝邪恶的方向成长,诱惑对方犯下愚蠢的错误,诱惑对方挨一巴掌。
虽然年纪还小,但我的灵魂却似乎已经成了沼泽地里的老妖怪。
我看人时风声鹤唳,看自己溃不成军。我不仅会一遍遍反思妈妈对我的评价,在内心里,也觉得自己确实很肮脏。
我在面对别人的时候偷偷摸摸地藏起了自己的真实想法,随后却又厚颜无耻地接受了人家对我的好感。我在这么小的时候就对人存着如此不纯良的动机。我心怀鬼胎又贪得无厌,我根本不是什么正常小孩,而只是只迷了路的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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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反复做着同一个梦。
我梦见自己独自被困在一栋尚未建成的大楼里,裸露的电梯没有规律。一层只能去二十层,二十层只能到九层,每一层都可以到达无法预知的另一层,但只要开始乘上它,就再也回不去第一层。
年幼的我感到了那座大楼的凶险,但却不知道能怎么办。
给我一个同伴就好。就算是这样一座永无出路的迷宫,只要能出现另一个人就好。哪怕会是另一个错来到人间的恶魔。
月光穿过窗洞,照着毫无遮掩的砂土。只要有另一个人出现在这里,我就有勇气走出藏身之处,任自己曝露在四面八方的絮语之中。
但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去找到这样一个人。
更不知道对方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困进这栋楼里。
我的命运并非刚刚开始,我一直就是一副莫名其妙的德性。
对世界充满困惑,为自己感到不安。心神不宁,胆若鼷鼠,现在更是变得疑神疑鬼,自轻自贱。
这样的一个我怎么可能找得到同伴呢?
我所能做的只是悄悄躲在角落里,偷窥着其他人酿造的悲欢,想象着那其中有另一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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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毕竟太害怕有一天她也会留下“砰!”的一声离我而去,尽管我们母女间隔着一条塔里木河的宽度,我也还是想尽了办法主动去讨妈妈欢心。
我为自己所选择的道路困难重重,但那却是我唯一能走的路。
路两旁只有浓重的雾霭,我无法想象里面隐藏着什么。我的认识始终都是有所缺损的,它没能有一个正常的开端。
这件事做起来真的很不容易,妈妈很难取悦。我所献给她的一切她都不感兴趣,或者不如说干脆就是视如敝屣。
那年母亲节我精心做了张卡片送给她,上面贴着从别处剪下来的大兔子、小兔子、还有云朵和蘑菇。妈妈收下它的时候“嗯”了一声。当时我安慰自己这是个赞许的“嗯”,可没几天就发现那张卡片被妈妈当作了临时杯垫,兔子们身上被压出了褐色圆圈,到处都变得皱皱巴巴的。
过年的时候妈妈染了头发,那种颜色挺适合她,我忍不住发自内心赞美了一下。对我的赞美,妈妈回应了一个“哼”,本来我还安慰自己这是个矜持的“哼”,可妈妈却突然甩给我一张五十块的压岁钱,告诉我她自己丑自己知道,让我以后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
“小小年纪,用不着昧着良心说话,我什么样我不知道吗?”妈妈边说着边又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忽然烦躁地把梳子扔在一旁,快步走回房间摔上了门。
当时我呆若木鸡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又看看那张“巨款”,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我想妈妈一定是哪出问题了,要么就是我自己哪出问题了但我还不知道。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艰难……
我只是想缩短自己与亲生母亲之间的距离,却像是要孤身在喜马拉雅山里开凿出一条隧道。
不仅如此,我和妈妈之间不但没办法发生“快乐”这种反应,更没有给“悲伤”这种东西留出存在的余地。
那次我俩从家长会回来以后,我就躲在卫生间里哭。妈妈进来上厕所的时候,看到我挡在那儿就没好气地给了我一胳膊肘,倒是吓得我忘了该怎么继续哭下去。
或许我真的是太无能了。不过我确实不清楚,家长会上出现了那种情况之后,其他孩子都会怎么应付。
那天妈妈是倒数第几个到场的,看到她坐稳在那里,我才放心地把头扭回来。
妈妈的出现让我欣喜不已。我的家长会一直都是爸爸来的,也许妈妈终于要振作起来了,我暗暗为她高兴,也为自己高兴。
期末考试我还是第一名,但是明明其他家长都为我送上了五味杂陈的掌声,妈妈自己却纹丝不动。她目视前方,冷若冰霜,就好像老师说的是别人家孩子。
但是谁能料到呢?比起这一幕,互动环节才是我的噩梦。
“她?她问题太多了。”
当老师客气地问妈妈有没有关于孩子的问题需要沟通时,妈妈这么说。
即使是现在,我都能回想起自己当时乍一听到这句话的心情。
那就像一只大象突然从一只打盹的田鼠身上碾了过去。
“这丫头打小问题就多,别看学习好,别的都不行。待人接物差太远,不会说话不会来事,性格也太内向,咱就不说跟外人了,跟自己家里人交流都费劲,就冲这个,学习多好也没用。”
妈妈连珠炮般说完以后,教室里一时鸦雀无声,老师都愣在了那里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正当我强忍着眼泪时,妈妈的声音再次响起。
“还有,特别敏感特别脆弱,多小的事都能哭两眼,一点适应能力也没有,心眼儿倒是挺不少,整天都不知在想啥,虽说是我自己闺女,我也不知道她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所以就是这样,这就是我那天躲着哭的原因。
我想不通妈妈为什么要轻易把自己的荒唐乖谬暴露给那些不相干的人,更想不通她为什么要把我也解剥一番一并晾在人家面前。
不过,妈妈说的这些话对我倒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那天起我就再也不想费心思去考虑怎么给自己找个同伴了,还真是为我省了不少力气。
现在回头看,这或许也不能怪她。这是天意,是上苍神秘莫测的安排。
我们本就分属于两个不同的物种,就算引颈受戮也满足不了对方的需求。
但当时的我显然不可能明白。
老实说,那时我真的看不出来妈妈有什么打算。也许她就是想让其他人也像她那样活着吧,我想。没什么事能让她感到快乐,世间万物全都不行。
除了我爸,除了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