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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2章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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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形容我们母女之间那种处境。我手里样本不足,无从判断其他母女都在如何相处,因此也没办法为自己的遭遇想出合适的概述。
生活方面我并不曾受过虐待。我有饭吃,有衣服穿,挨揍的次数也只算得上平均水平。但或许是出于一种本能,没什么理性思考,只能算作低等意识——自懂事起我就能觉察到自己和妈妈之间的那种距离感,并且时刻感到需要自我保护。
上苍似乎用心良苦,错放我在她体内。我无法谢绝这场恩典,她也只能束手就缚生下另一个物种的生物。
她是构成我的物料,是调制我的腌料,是我的培养皿,孵化器。而在所有这一切之前,上苍却预先做了些别的设计。
他将原本的轨道一分为二,在中间装好了只有他能控制的道岔。然后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们一次次在彼此身旁呼啸而过,永远没有发生事故的机会。
对于如此完备的爱护,我们母女二人并不存在任何选择余地。
我们是好生之德的牺牲品,是实验失败的废品。
我们跻身同一本家谱,共享同一张家居物品信息图,从早到晚在同一个空间里打转,汲取同一份氧气、光线。我们的心脏泵出同一源头的血液,有同种基因缺陷,我的肤色有一半得益于她,脑子里的东西也有一部分来自于她——但我们既无法互相理解,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用来沟通。
我们就像豆包和菜包,外表相似,内里却从来都难以投契。我们从不会为同样的事感到快乐,也很少为相同的事觉得难过。她在乎的东西我不知所以,我在意的东西她也从不往心里去。
“妈妈,看,有两只喜鹊在搭窝呢,就这儿,离咱家最近这棵树上。”一天我对她说。
“俩喜鹊有什么稀罕的?又不是俩凤凰,整天大惊小怪。”她嗔怪地答。
“你舅他们搬新家了,明儿咱们过去看看,就你舅妈那品味,住那么好房子真是浪费。不过各人有各命,咱也犯不着总瞧着谁,羡慕谁,自己好好活自己的,把自己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人嘛,知足常乐。哦,对了,到时候你可给我大方着点,说话利索着点,多跟人家晓枫学学,别老结结巴巴吭吭哧哧的让我跟你爸丢脸。”另一天她对我说。
“好,妈妈。”我忐忑不安地答。
“妈妈,看,今天的天好蓝,有两种不一样的云呢。”一天我对她说。
“哪蓝了,不还那么回事么……再蓝能蓝到哪去?净关心这些个没用的。”她不满地答。
“要抓住男人的心,先得抓住他的胃,就冲我这厨艺,你爸他也得对我死心塌地,人家不是说了嘛,女人就得‘出得厅堂入得厨房’,这俩缺了哪个也不行。哟……我想起来了……听说最新说法是味精比鸡精还健康呢,这鸡精不能放了,快,快去小超市给我买袋味精,赶紧的!”另一天她对我说。
“好的妈妈。”我忙不迭地答。
“妈妈,看!有彩虹!好大呀,真像一座桥,真想知道能去到哪……”一天我对她说。
“一个彩虹就把你高兴的……有太阳能没彩虹吗?你说你老翻来覆去念叨这些玩意儿干嘛?要不一个朋友都没有呢,人家谁跟你一样整天自己窝这儿神神道道的?”她埋怨地答。
“既然是普通人,就该想点普通人想的事,追求点普通人该追求的东西。嫁个好男人,踏实过日子,吃点好的,穿点漂亮的,生孩子养孩子,女人这一辈子吧,这样也就够了,一个凡人,又不是九天仙女,想入非非只会遭人笑话。你可记住了,别天天晕晕乎乎就知道做梦,你一个闺女家,越实实在在越好。”另一天她对我说。
“好,妈妈……”我茫然无措地答。
不过仅凭这种日复一日的微小错位并不足以在我们之间挖掘出那条完美的沟壕。
据我了解,妈妈她或许从根本上就没能接受我的出现。
我从舅妈和别人的交流里听到过,当年妈妈被护士从产房推出来的时候泪都流进了耳朵里,对大家的问候只回答了一个字。
“滚!”
妈妈就是这样,总这么简单直接,力度却堪比金刚一掌拍飞椰子树。
好在没有多少人会跟一名产妇计较太多,更何况大家早已习惯了妈妈的这种表现。
妈妈从来都是个直截了当刀刀见血的人,她也从不曾掩饰过这一点。只有在爸爸面前她才会有所收敛。
她不想让他失望,讨好他就是她唯一擅长的事,虽然最终仍只换来巢覆雀飞。
爸爸走后,妈妈顺理成章地解放了自己。只一夜间就变得更加蛮横无理,戾气十足。
失去爸爸的那同时她便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就像把杏仁核摘出来随手扔进了海胆群里。
她自己遭受着那种忍无可忍的刺痛,又拼命把它辐射出来任它为祸四方。那时的我仿佛成了一团风滚草,经常会听到她对我说“滚”这个字。
“屁用没有,滚!”
“看见你就烦,滚!”
“怎么这么碍事呢?滚!”
……
妈妈只是心里不好受,并不是针对我。
她对谁都这样,大家应该都和我一样怕她。
以后就好了,以后肯定会好……
我如此反反复复安慰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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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的生活压抑又乏味,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但她的样子看起来也好不到哪去。
那时起我们就再也不过生日了,谁的也不过。
就好像自我爸走了以后我们就死了。他切开我们的身体,吃了那些容易腐烂的器官,又在里面填满苯甲酸钠,从此我们就成了装着防腐剂的容器,再也不需要一年年数着自己的寿命过活。
我们也不再去公园,不再一起下馆子、逛街。我们只是失去了一个彼此都熟悉的人,但却像失去了一个共生宇宙。我们毫无章法地碰撞、解离,她完全按照弃妇的路线行进,而我则干脆活成了一个孤儿。
那段时间里,妈妈她显然想独自一人解出上苍出给她的难题。她长久地闭门不出,在里面悄无声息。
我敲那扇门,却从得不到回应。那扇门似乎成为了一扇时空门,当它关起来的时候,她就不见了。她不在门的那边,而我也不知被带到了何处。
爸爸已经消失在远方的雾霭之中,妈妈也在躲进另一个空间里。
只剩我自己。没有问候。没有接触。没有心意。没有关系。
到了该吃东西该上厕所的时候,妈妈就会蓬头垢面地走出自己的房间。而到了该上班的时候,就又维持着那样的形象走出家门。
她似乎在一个月之内就经历了冰封大陆一整年的风雪,被迅速侵蚀得失去了原本的质感与活力。而我那时当然还是在正常地梳洗自己,只是这件事做起来也已不再有那么多乐趣可言。
在一个毫无新意的日子里,妈妈回房间路过的时候,突然把我拽过去剪了我的长头发,因为她不想给我扎头发也不想看我披头散发。
我对着镜中陌生的自己看了半天,又用眼泪与泥土为自己的头发举行了一场葬礼。
那时起我就明白了,自己对别人来说很可能只是一团空气。而且是里面最没用的那部分。喜好和愿望这种东西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去争取,我在这世上能得到什么完全取决于另一个人为自己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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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此,那时的我也不是没有试过主动为自己找点高兴的事。
有天放学路上,我偶遇了一只瘦弱的小橘猫,它可怜巴巴地看着我,眼睛被分泌物糊得只能睁开一条小缝。
它太可怜了,如果我不管它谁管它呢?我实在不忍心将它置之不顾,于是鼓起勇气把它抱回了家。妈妈只是淡漠地看了它一眼,就让我把它放走。
“一个畜生,养它干嘛?不够费劲的。”
我哭着求妈妈留下它,告诉她我可以省出自己一半的饭来喂它,而且一定会自己照顾它,绝不会麻烦她。
但妈妈只是放下筷子,起身从我手里一把夺过那只可怜的小猫,开门丢了出去。可谁承想,当时楼梯上刚好下来两位抬着沙发的搬家工人,那位后退的叔叔一脚就踩在了小猫身上,随着一声凄厉刺耳的惨叫,它的生命瞬时终结在一摊意义不明的颜色里。
所有大的小的死亡都在宣告着毋庸置疑的苦难。
那个瞬间每个人都愣在了原地,而我更是吓得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它也有五脏六腑,它也有痛感,它本来也该有它的一生!它是我害死的,对吧?如果我没有把它带回家,没有固执地求妈妈允许我留下它,至少它还能安然度过这一夜。
那一整个晚上我都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哭了个昏天黑地没完没了,后来就再也没动过养宠物的心思。
我不能犯傻,我得认清现实。我只是株营养不良的小小梭草,没有力量拥有自己想要的东西。我选择不了土壤,也选择不了阳光或鞋底的角度。
消沉了几天之后,我痛定思痛,逐渐变得心无旁骛,把所有的课余精力都花在了做作业上面。
混合运算,小数分数,解决这些问题可比拯救一只猫容易多了。做对了肯定问心无愧,做错了也不至于伤天害理。于是我整夜整夜疯狂扑向夜灯,投身做题大业。老师布置的我做,没布置的我也做,只恨不能把所有同学的作业都带回家做一遍。
别人家的孩子现在在干什么呢?我不知道。别人家现在一家子都在干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自己的影子在哪。它在墙上贴得太久了,已经留下了印记,无声地对我重复着所有我对它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