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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1. 伊始 ...

  •   2.伊始

      现在让我从头讲讲这一切,以我永远的二重身身份。
      我是个病人。四年前是,现在也是。更早以前是,更久以后也是。我这一生都将是个病人。我知道自己病了,也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没病的时候。

      如影随形,仿如附骨之疽,病程总是比患者的记忆还要长出一截,这就是我对这种病的了解。
      如今我在此追忆,是作为确切的记录者。我没有隐瞒自己的打算。
      我只是一本日记,是我自己内里的秘密。
      过往今朝,一页一页。丑恶与美,并无筛选。

      四年前那个夏夜其实并非真正的开始,但我有必须如此的理由。我兑现了自己对他的承诺,让一切孵化于那个夏夜。
      在那个夜晚,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只猫,同时摆脱了某种孤单的困境。

      这只猫出现以前,我养过的宠物只有一只不仅仅是它自己的蟑螂。
      它或者它经常出现在我桌子上,越过充电器,越过护手霜和一本书,悄然匿于阴影之中。
      没人知道它是从哪来的,可能是隔壁,也可能是戈壁,它的窝也有可能在别处,它来这里只是因为迷了路。这栋小楼两层八户,门牌号只有双数,格局毫无二致,对蟑螂而言辨认难度很大。

      我曾经也有个家,就在距离这栋楼四公里多一点的地方,步行需要一小时零五分钟,坐公交需要一小时零三分钟。
      这种令人费解的时间差源自某种周密的设计:公交线路比步行线路多出了一公里,并且其中的五分之三都需要步行。
      不过,这倒并不是我不回去住的原因。十几年前我就失去了与它的牵绊。
      那时候不知道怎么搞的,这条公交线路还没有人想出来呢。

      就让一切从那个地方重新开始好了。
      依据我所掌握的信息来看,这是每个得了这种病的人都会认同的事。

      -

      无论情不情愿,我都从别的人类那里继承了些东西,比如说过度的联想能力。
      妈妈第一次把男友带回家里的时候,就在自己脑子里构建出了一个完整的家庭。

      “叫爸爸。”她命令我。

      “爸爸。”我乖乖执行指令,像个弱智的语音助手。

      那是我九岁的时候。
      自从爸爸走了之后,我已经两年没人能叫爸爸了,妈妈她可能正是在担心这一点。

      爸爸走时我刚上小学二年级。

      那天我在妈妈的哭声中轻手轻脚踩着一地碎片来到门边,拉住爸爸的手,流着泪小心地问他能不能不要走。
      但爸爸只是看着我,下颌一歪,随后便换上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眼神——漠然置之,无动于衷,就像在看一只拧下来的灯泡。
      他留下这个眼神给我,然后就甩掉我的手,轻快地走出家门,随着“砰!”的一声消失在门那边。

      等我乖乖穿好鞋子追下楼的时候,爸爸已经走没影了。
      想想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声,我实在没有回去的胆量,只好就那么站在那儿继续哭,一直哭到眼花也没人来管一下。
      后来还是我表姐顾晓枫正好从那里经过,看见我就停下来安慰了我几句。所以我才渐渐止住眼泪,跟她聊了一会儿,交换了些彼此对于我父母离婚这件事的看法。

      “这事完全就赖你爸。”表姐比我大三岁,说话时越来越喜欢用肯定的语气。

      “为什么呀?”才七岁的我却总想问个所以然。

      “他这是‘婚外情’,‘婚外情’你懂么?”表姐扶扶贝雷帽,抱起胳膊,换条腿作为重心。

      “懂,我懂,不就是结了婚的人又跟其他人好上了么?”我赶忙展示自己的学问。可一想到自己的父亲居然这么缺乏自制力,不由又有点想哭。

      “大概就是这意思吧……”表姐认可道,又问,“不过这也难怪,你知道那个小三儿是谁么?”

      我摇摇头。

      “是个舞蹈老师。上过电视,跳的舞还在省里获过奖呢,长得可漂亮了,跟明星似的。”说到这里,表姐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下话头瞟我一眼,又迅速把目光转向别处,“当然,比大姨还差着点。”

      我努力想象着那个女人的样子,却怎么也没办法从“像明星”和“比我妈还差”这两个天南地北的条件里得出结论。

      不过,既然爸爸就这么丢下我们选择了她,那她显然比“我和妈妈加起来”还要好。
      没想到妈妈是被我拖累了。
      如此一想,七岁的我一时竟分辨不出我爸跟我到底谁更有错。只是想想自己以后上学恐怕再没人送,就又问了表姐一个问题。

      “姐姐,你上学怎么就不用人送呢?”

      “我比你高一头呢。”表姐一针见血指出了我的不足,又瞄一眼我的胸,补充道,“发育得也比你好。”

      这下我不仅又哭起来,还哭得比一开始更加难过了几分。

      “哎呀……你能不能别整天这么‘伤春悲秋’的,你知道‘伤春悲秋’什么意思吧?”表姐突然考起了我。

      当时我被她问得一愣,停止抽泣想了想,最终还是摇摇头:“不知道……是成语还是外语呀?”

      表姐长长叹口气:“算了,总之我告诉你,没人送是好事。人啊,越早独立越好,我就巴不得我爸我妈赶紧出国别回来呢,你看动画里的主角,全都是这种设定。”

      “可我不想做这种主角,我就想做有人送的主角……”我擦擦泪,委屈地道。

      表姐又叹了口气,看着我摇摇头,然后就去找她的朋友了。

      -

      表姐和我从来算不上是朋友,这就跟扇子与冬天会互相排斥是一个道理。

      我学习成绩倒还不错,但只这一个长处。蛙跳一次就是我的运动极限,攒眉蹙额,乱发坏形,与人相对时屡屡局促不安不知所云。
      表姐就不一样了。学习好,运动好,还会吹长笛,长得漂亮,发育得早,和所有人处起来都游刃有余。
      我常常怀疑表姐前生是哪个部落的女武神,黄沙百战,来去如风,把各种发量的头皮穿成串挂在脖子上。

      从种群的角度来看,表姐的表现显然才是正确方向。
      我们人类总得想办法征服他人征服世界征服银河系一路征战不休,把螃蟹巨蟹姜饼人外星人全都变成自己食物链的下游,否则就会身名俱灭,再也没机会把攒了三千年的食谱传承下去。

      而像我和我姥姥这样的人显然就拖了人类进步的后腿。我们只能负责这个过程里最不重要的那部分。

      “你看,要先在这儿这么剪个口子,然后等烤出来它就好剥了。”

      第二天,姥姥带着一大堆刚上市的生板栗来看我们。但妈妈躺在床上谁也不理。我和姥姥头并头趴在桌上,看姥姥用一把大剪子细心修剪着它们。

      “每个都要剪一下么?这也太费劲了。”看着看着,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又想好剥又怕费劲怎么行?做人可不能太贪心。”姥姥轻言软语地教育着我。

      我歪头想了想,忍不住问道:“姥姥,您说为什么世上的事总这样呢?想吃好吃的就得花工夫去做?想好看就得花钱买东西打扮?”

      “这个呀,就叫代价。”姥姥边继续剪着栗子边缓缓道,“这世上可没有白来的东西,想要什么都得拿东西去换。”

      “为什么呀?”我总有问不完的为什么。

      “这样人才能懂得爱惜呀。你想想,搭工夫搭钱得来的东西能不觉得好吗?越费劲得着的才越觉得是宝贝呢。”

      “那倒是,我自己攒钱买的东西一般都舍不得给人。可是……”我偷偷看看姥姥,“那为什么我妈我爸在一起这么久了还要分开呢?还有我,我爸养了我这么多年,怎么也能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呢?是我太招人讨厌么?”

      听我这么问,姥姥转头看着我,放下剪刀摸摸我的头,再次开口时她的眼里满是慈爱:“别瞎想,你还小,有些事说了你也不懂。对一样想要的东西,人只能付自己付得起的代价。有时候要付出的太多,他觉得拿不出来,也就不要了。”

      姥姥的手很温暖,我似懂非懂点点头。我爸我妈好像分别因为付不起什么东西,各自不要什么东西了。真不知道他们要付出的到底是什么,兴许他们可以问问我,万一我付得起呢?

      年幼的我执着于这种问题只是单纯为了自己考虑。
      跟妈妈比起来,我和爸爸要稍微亲近一些。我们口味相似,性情相近,都喜欢看老电影吃排骨焖饭。而他的离开不仅扯断了我跟他两个人之间的联系,还让我和妈妈之间也失去了粘性。
      或许我爸就是传说中的磁单极子吧,能把本来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贴近彼此的我跟我妈连在一起。

      我知道自己这半天一直在极力回避说起妈妈,但是好戏总要留在后头。
      因为到后来,你就会发现退无可退,只好一股脑把剩下的全都掏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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