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0. 奇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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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奇迹
和何等相见的那个晚上我收养了一只猫。事先我并没有做这种打算，对他，或者对猫。
但事情就那么发生了，一夜之间，我不再孤身一人。
我们给那只猫起名为Vincent，在他把它带回我那里之后。
那之前我曾铁了心想把它放回漆黑长夜，不过何等的固执比我更胜一筹。他决定留下它，把它留在我的住处，这个地方他第一次拜访，却似乎早已成为它的主人。
他总是这样，从头到尾，对待我就像对待他自己。
而其他的那些人，他却又一向离人家足够远。
这一晚之前我们其实并没有说过几句话，二十分钟前他才告诉我他的名字。那之前他刚刚提出了那个约定，在我做了那番冗长的铺垫之后。
和他见面的勇气来自所有其他已腐朽的我对自己的激励，来自十二杯速溶咖啡。
就是他了，那一秒我对自己说。
给他个机会，让他创造奇迹。即使他是个秃子，我也认了。
秃子是我的想象，关于他的一切都是我的想象。
终日面对着那张战网默认用户头像，面对着一片空白的个人资料，我的想象力很有发挥余地。
他太安静了，安静得似乎并不在那里。
而当我看不见他的时候，甚至不能确认他是否真的存在于世。
他是忽视秩序的男巫，是操控意志的术士，是召唤雷电的圣堂，是施放血雾的蝎子。他有很大概率是个秃子，但他擅长创造奇迹，这就是他让我知道的唯一的事。
所以够了，来吧。
来掀翻这个世界，让我看看它的背面。带我感觉它，再带我飞离它的边际。
我化了点妆，尝试了四五种从网上学来的发式，在相差无几的裙子里挑来挑去，直到低血糖发作才拿出鱼死网破的决心为自己确定了最后的造型：披头散发，一袭黑裙。
我对镜子里的人没有丝毫信心，好在我对对方的样子也从不曾有过期望。
但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明白了，从一开始我就严重低估了他。
他穿着宽大的白T恤由远及近，轻巧地下了滑板，拎着它径直走来我身边。
他的挺拔与俊秀让我紧张得像只被玉米粒噎住的鸽子，满脑袋头发更是让我无法招架。
我下意识地憋起一口气，慌忙转身看向我们投在角落里的影子。而他在我身旁坐下，伸出一只手搂住我的肩膀，用了点力气让我转过来。
“你在躲什么？”他看着我，轻声问。
他的脸近在咫尺，全宇宙的星光都在他眼睛里。
我们四目相对，我忘了自己想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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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起来之前我们一直坐在银行门口的台阶上。那家银行就在虹柳巷巷口。虹柳巷是个破败的城中村。我的住处就在这里面。
巷口有个黑色大铁门，这是这里最花哨的建筑。造它的人没给它加上任何装饰，它自己就是装饰。当时已是子夜，我们二十分钟前才决定要见面，因此也没有太多可选择的地点，匆忙之中就约在了这里。
这个决定很突兀，分明就是某种鬼使神差的产物。但对于这个异样的夜晚而言，任何事的发生都情有可原。
旧时光已经走到了尽头，它已经完成了它的任务。墓碑上是它亲手刻下的铭文，它要看到自己结束。
这场骤然而至的葬礼持续了两个多小时。
这期间我一直坐在自己的电脑桌前，专心致志，全神贯注，盯着屏幕上“DontPanic”的ID，听他说话，对他说话。
屏幕里的光是唯一出口，最后的晚餐已微不足道。耳中的话语声如同一句句最清晰的梦呓，梦呓与我做了约定。
那段时间里的我似乎被带入了一个从不曾抵达的空间，那是我没有能力制造的幻境，在那里我们的联系前所未有得紧密。
“有时候‘怀疑’也是种奢望，被猛兽追赶的时候，人都会打开眼前的门。”他说。
“我相信的是我需要相信的，比如说你的存在。”他说。
“你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新年快乐’，当时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但那之后我就有了快乐。”他说。
“我其实也是在找，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让我一直待在这儿。”他说。
“有时候词语有两种意思，或者更多种，有时候人的语言会表达出他本不想表达的东西。”他说。
“也许对每个人来说都会有一个地方，在那里他能解除自己身上天然的限制。”他说。
“我想见你。”最后，他说。
他语速很慢，声音如同空谷行风，由始至终都表现得很平静。但我的心却像狂风卷起的草叶，在惊慌与放纵中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
这是个陌生人，关于他的一切全都无迹可寻的陌生人。
而在此刻之前，他已经沉默了六个月，又刚刚消失了整十天。
但这是个机会。而且很可能会是唯一的机会，最后的机会。
我只有两个选择：放弃它。放弃她。
我站在旧日终点，风暴在心中掀起，引领我望向那堆刚收获的恶魔之果，望向那面破碎的圆镜——它的裂隙间挂着已经干涸的血迹。
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打开门的门，看到了浮出水面的水面，看到自己尚有余生。
被点燃之前，炭总不该去挑剔火苗。
它需要的不是火苗，它需要的是燃烧。
它不想死气沉沉躺在这里，不想奄奄一息无人问津。
所以，尽管来吧。
素昧平生，没有头发，四只手，不会直立行走，都行，都没问题。
赶紧来，来我身边，捞我出来，陪我去光的尽头，去我的归宿。
我不是需要你。
我是需要奇迹。
“我也想见你。”
最终我给了他这样的回应，同时却又克制不住地轻轻颤栗。
相见就在眼前，我们没有道别。
我合上电脑，感受着生疏已久的心跳。下一秒，我迅速爬上那座尸山，翻出自己腐烂的骨肉，开始精心为她梳洗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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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那个七月的深夜，在决定见面的二十分钟后，我和何等在虹柳巷外见到了彼此。
他在我身边坐下，很自然地拥我入怀，除此之外并没有更离奇的事发生。
他的拥抱让我措手不及，可我不想否认来自心底的真实感受。
它是如此恰到好处。温度和力度、气味与质感，每个细节都让我感到无比舒适。
那一刹那我不由深深觉得这个怀抱就是为我而生。或者应该反过来说，我就是为了这个怀抱而生。
他身上传来一种好闻的味道。这种味道跟化工产品没什么关系，而是来自某种更加自然的东西。像森林里的草木，又像子夜醒来的游骑兵。
他的白T恤柔软又洁净，让我想起了与他初相遇的除夕夜。
当时窗外不断有寂静的白色自黑色中沉落，又不动声色地覆盖着幽静的黑色。
我并不知道何等当时在看着什么，因为那时我不得不顺着他的力道把头靠在他肩上。这样我视线的焦点就只能附着于街道对面那棵白杨树上。
它的一大半枝桠都被砍掉了，一张破破烂烂的寻人启事已经在上面贴了好几个月。
“你很瘦。”再次开口时他这么说。
我犹豫了一下，想着该怎么回应他。
他面前这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只是我的伪装，真实的我并不是多么正常。
当我用“腐烂的骨肉”来形容自己时，其实并没有丝毫贬义。生而为人，那正是我穷一己之力所能体现的最病态的时刻。
由内到外的至暗时刻。
对那时的我而言，所有交流都没有意义。任何人都可以问我问题，问我任何问题。但我只能以谎言作答，隐隐作痛，无可奈何。
我不能说出自己的秘密，而除此以外，我便无话可说。
此刻的话题是体型，可“体型”恰恰是最艰难的话题。尽管我几乎为此投入了全部的精力。
我其实每分每秒都在期待着人家能注意到我长脚蚊子般的纤瘦，可如果真的有谁注意到了，我却又立刻想要抽身而退。
因为这种留意会抹去我刚刚努力达成的成就，会成为我必须抵达的下一站。就像观察者会引起量子态的坍塌，人们对此的每次关注都会直接抹去结果制造出新的问题。
“你觉得很瘦么？我自己倒觉得还行……”我敷衍他道，又警觉地反问，“怎么，你不喜欢女人太瘦么？”
“你怎么样我都无所谓。”他拥着我的胳膊用力紧了紧，“我这儿已经给你留了一个最重要的位置。只要是你，怎么都好。”
他的话语就像他的拥抱一样让人猝不及防。我的心顷刻间化作了绵濛雾雨，转瞬却又退落为野蔓荒烟。
秘密总是多过真相，所有表白都带着底细。
当时的我并不能确定他是发自内心这样说，还是因为我们之间有那个约定。毕竟我们刚刚成为了一对戮力同心的好搭档。
我们已经说好了，要一起成为某片未知大陆的开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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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越来越闷热，头顶的树叶静止不动。知了的叫声好半天都没听到了，几只飞蛾仍在一次次扑向滚烫的灯泡。昏黄的灯光笼罩着几个缺了脑袋的路障，里面塞满了乱七八糟的垃圾。我的脑袋正倚在一个初次见面的异性肩上，发型乱了没有已经是当时最不需要注意的问题。
天气预报同时有高温和暴雨的预警，而他似乎仍旧没有放开我的打算。我的脖子有很大概率会落枕，可我的恣肆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就已消失殆尽。
“泰国曾经有对双胞胎，连体人，肚子那儿有条带子连着，一辈子也没分开。你听说过么？”
何等自然而然地拥着我，开始讲一个故事。
“没。”我摇摇头，但当时这个动作更像是在他肩上暧昧地蹭了蹭。
“很早以前了，确切时间我不清楚。兄弟俩一个叫‘左’一个叫‘右’，按照泰语的发音也是单音节，好像都是带草字头的花的名字，我忘了。他们被马戏团带到了美国，经商，发了财，娶了对双胞胎姐妹，生了十几个儿女。后来其中一个七十多岁的时候突然死了，另一个早晨醒来看见，惊慌过度，也吓死了，两个人到死都没分开。”
“但我们不会这样，对吧？”这个故事的结局让我有些担心。
他终于放开了我：“咱们又不是老榕树，想长就能长在一起。”
我吁口气：“这样我就放心了。”
我朝他瞟了一眼，他也正在看着我。我转开视线，开始按摩因为过度紧张而僵硬的颈部肌肉。
目前的情势令人不安。
他不是秃子。他的头发乌黑浓密，悠闲地拢着白净的脸和脖子，看起来就像一棵立在夜色里的流苏树，撷取了风与月的全部珍爱。
如果事先知道他有这么一副长相，我说什么也不可能放任自我接受那个约定。
对于何等所说的话，我其实并没有余力去在意。虽然我隐约感到了那些话不太寻常，也意识到了正是它们让这次相见不同以往。
这曾是失魂落魄槁木死灰的一夜，以他从天而降作为终止。
这人如此美不自敛，清辉艳景，鬼斧神工，每个角度都长成了令人沉溺的极点。若不是因为幢幢鬼影绸缪束身，当时的我或许会情难自禁地想要为优化人类基因做下贡献。
只是偏偏命中注定，那一刻并不是那么合适的时候。
那一刻的我二十三岁，身高一米六六，体重三十八公斤。由于太长时间里雌激素过低，从头到脚没有任何一寸能够产生性.欲。
更为羞耻的情形发作于代谢系统。在我体内，大量咖.啡.因的肆虐刚刚接近尾声，疯狂正在消退，膀胱又一次渐渐充盈。
他在看着我，认真说着什么。
但我心不在焉，充耳不闻，就像一名刚得了自闭症的病人。
这场雨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开始呢？
我一边揉着脖子一边看着天空，焦躁地猜测着，酝酿着……
“刚才你说你也想见我的时候，我很希望那是真的想，因为我确实很想见你，真的已经是无所顾忌。只要能见到你就好了，见到你，也许就能有点光，留下点影子。”
我停下动作不安地看向他，想从他的眼睛里找出这些措辞的根源。
“我想我就像是浮光掠影。”他也看着我，凝视着我的眼睛，“我这样的人，也只能是浮光掠影。”
雨下起来之前，最后的最后，何等这么说。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1章 0. 奇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