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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7章 1. 绝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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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绝境
那年春节我没有回老家,而是和秦朗一起去了土耳其。
我们所住的酒店面朝爱琴海,碧波滟滟,霞光万里,游人们没日没夜在海边拍照。
要是能带姥姥来看一眼就好了,她老人家可是一直都很喜欢大海呢,我悄悄在心里想着。
可惜这种事也只能就这么在心里想想而已。就连我自己,也只是借助这个人的力量才站在了这里。
穿越达达尼尔海峡的时候,渡轮周围高高低低飞着许多海鸥,灰黑色的翅膀,雪白的肚皮,吱吱嘎嘎一路叫个不停。
天空蓝得出奇,钴蓝、湖蓝、天青、月白……越接近太阳的地方越有眼泪的颜色。
我眯着眼出神地望着那些稀薄的白色云朵,好半天都没看出来它们到底有没有改变形状。
我想秦朗应该是真心爱过我的。
湿润的海风吹在我们脸上,阳光轻轻吻着他光洁的额头,我们周围的游客一直都在欢呼雀跃,那时他把目光转向了我。
“你刚才在看什么?”
“看云呀。”
“你喜欢云么?”
“喜欢。”我又把头转向天空,“你知道吗?如果有下辈子,我要变成一只小鸟,活得短暂一点,除了不要从天空中掉下来,不必担心别的问题。”
“那这辈子呢?”
“嗯?”我看回他。
“这辈子你打算怎么过呢?”
“这辈子……怎么过都好啊。”但是想了想,我又立刻加上一句,“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很好了。”
“真的么?”
“当然啦。”
“我本来以为你不会在乎。”
说真的,我很怕会出现这种对话。
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越长,我就越害怕面对他。
我怕他会看透我,又怕他因为没有看透我而放任自己相信我。
时间拖得越久,我越仇视真正的自己。
因为我知道她既肮脏又隐秘,就像鼹鼠洞里的呼吸。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其实有另一个我存在。
“你指什么?”我装作不明白他的话。
“所有的东西。有时候你看起来好像对什么事都不在乎。”
“怎么会?我也有不少在乎的事呀。”
“比如说呢?”
“比如……比如等下吃什么,我觉得有点饿。”我回避着他的眼神,又仔细想想,“再比如我什么时候才能刷到‘斗士的祸根’,我的米山很需要它……”
“你就只在乎这些么?你就没想过我以后有什么打算么?”他也望向大海,“我准备什么时候带你见我爸妈,咱们什么时候结婚?”
结婚!对我来说这是个可怕的字眼!
我并不想欺骗谁,我其实从来都没有过这种打算。
我的心还从不曾为婚姻准备过任何一种感情,更不曾天真地以为会从这个人嘴里听到“结婚”这两个字。
无论怎么看,我跟他的条件都差得太远了。
我有自知之明。
我到底算什么呢?我在这世上的女人里能排第几位呢?
恐怕得倒着数才行吧!
我无法相信这个人会真的爱我,就算……就算他现在是真的“爱”上了我,可以后呢?
没错,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越久我越担心以后,他对我越认真我就越害怕他改变的那一天。
因为从最开始,我就已经做好了觉悟。
从最开始,我就把自己放在了一个“临时”的位置上,就像那些曾经与他为伴的女孩一样。
我时刻都在等待着,等着有一天他也会把我一脚踢开。
这样的我就是真正的我,她一次次从我心底最深的那个角落里探出头来,小心窥探着,提醒我别忘了自己会有怎样的下场。
“你……”我想一想,转头看着他,“你对每个你喜欢的人都会问这个问题么?我是说,‘结婚’。”
“你想什么呢?”他的眼神再次变得温柔起来,“当然不是,这是我第一次问这个问题。”
直觉告诉我,他说的是真的,但我还是不想放过自己。
因为时时刻刻我都能感到内心的恐慌,感到自己周围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
它们像这些海鸥一样环绕着我,拍动着翅膀发出尖锐刺耳的鸣叫声。
“但是……现在就需要考虑了么?会不会还有点早?”
“怎么会早呢?”我第一次在这个人眼里看到了急切,“小唯,你老实说,你将来到底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海风越来越大,我的头发不断遮挡着我的视线,我躲在发丝后迎向他的目光,努力让自己开口:“你……你不应该问我这个问题。”
“为什么?”他的脸色阴沉得让我只想逃进大海的最深处。
“因为我本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看着他,吃力地说,“如果你不问,我会以为咱俩会一直在一起,可如果你问了,我就会觉得这事有个期限。”
“什么样的期限……”
“大概就是‘按你的意思来,你说多久就是多久’的期限。”
“那我的意思是‘永远’。”他伸出手,把我拉进他怀里。
那一刻,我在他的怀抱里戴起幸福的假面,却又在心里以沉默相应。
当他这样回答的时候,我艳羡他的勇气,却又不得不怀疑他的诚恳。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自己能从这个人这里得到这种东西。
秦朗后来显然是食言了,但这当然不能怪他。
他为自己制定了一个太过艰难的目标。
这世上有多少事物有勇气谈“永远”呢?也许只有灯塔水母可以。
不管怎么说,我对他都毫无怨尤。
他没有做蔑伦悖理的事,也没对不起谁。他曾经努力过,却没从我这儿得到回应。
真要怪的话,我怪自己反倒更多些。
一个罪人认识到了自己的罪过,不知道还算不算负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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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畅游四方,秦朗还喜欢带我去一些古怪的餐厅吃饭。他对食物并不挑剔,他只是喜欢那种进食的环境。
它们有的开在天空和海水中,有的开在高塔和岩洞里,鱼在身边游来游去,每一盏灯都开在地底。
我对这种地方的菜式完全没有概念,所以一概给它们划分在了“增长见识”这个分类里。
我记得有一次自己把螃蟹的肺都吃掉了,因为我看不出哪能吃,又不好意思问他。
他笑着阻止了我,重新要了一只自己剥给我。
他还不知道,我一直就不喜欢吃海鲜,我连只完整的虾都剥不出来。
但我却从没有告诉过他。
我没告诉过他的事何止这一件。
他对我很了解,比很多人都要了解。由表及里的熟悉,但却是大错特错的熟悉。
他的眼睛告诉了他关于我的一切,而他就相信着这一切。
“你在谁面前都这样么?还是只在我面前这样?”
在卖纪念品的小街上散步时,他这样问我。
潮湿的风轻轻从我们身上掠过,继续寻找着下一位游人。
“怎样?”我抬头看向他。街边土著艺人们的歌声顷刻间从我耳朵里消失不见。
“很乖。从不干涉我的事,也从不会对我疑神疑鬼,没看过我手机,没在一起的时候也不会总问我在干什么。”
“每个人关心对方的方式都不一样。总问你在干什么的人也是关心你不是吗?别不知好歹哦……有些人对这样的关心方式可是求之不得呢。”我骗他,又对他开个玩笑。
他只说对了一半。
我对他的疑神疑鬼沾满了恶魔的血,那是我不能反悔的契约,是他破解不了的障眼法。
“但我还是希望你只在我面前这么乖,你对我总该跟对别人不一样。”
“一直就不一样呀……怎么可能像对你一样对别人?”
“真的么?”
“你看。”我停下来,看着他的眼睛,“你难道看不出来么?”
他认真地回看了我一会儿,笑了。
他当然不会生气。因为他不可能从我眼睛里看到错误答案。
它里面根本就是一无所有,当然也不会有错误答案。
空洞,他这样的人所不能理解的空洞。
他看得出一切,但他看不出空洞。
他的世界里永远都不会有这种东西,就像我一辈子也感受不到月球的重力。
我们太不一样了。
如果说我和妈妈来自两个物种,那和秦朗的区别就是两颗星球上的生物的区别。
不过,这也很正常不是么?
我们本来就不是因为心灵相通才会在一起。
交往之前,我们连彼此喜欢的是爵士乐还是金属乐都不知道。怎么可能那么巧呢?世界这么大,你却能遇见另一个和你相差无几的灵魂?
可话虽如此,我仍然随时随地都逃不脱来自心底的焦虑。
想到广袤世界中的此时此刻,身边却只有一个正在认真挑选纪念品的他,我不由再次惊慌得不能自已。因为我连自己下一秒钟该做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现在这个人突然从我眼前消失,那我恐怕只能一辈子在这里流浪了。
吃着不喜欢的食物,在身上涂满颜料,围着草皮裙,用着哑语和飞镖。
我害怕自己此刻伪装出来的快乐,更害怕这种不期而至的心情。
就好像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正独自坐着一条小船漂流在无边无际的汪洋之中。
我恐惧自己的这种幻想,更恐惧有着这种幻想的自己。以至于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敢面对一个问题:究竟是自己的胆怯令人生厌,还是自己这个人更令人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