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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爆竹声(7-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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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岐山】
【不夜天城外】
少时三清殿的宗学里,教经学的太史先生经常会给学生讲讲经义之外的东西,时而是谈玄时引证几句佛偈,时而是从经学理义中引出一些为人的道理,时而只是讲课讲岔了,冷不丁问出一个离题千里的问题,让人摸不着头脑。
温景还记得刚入学的那年,太史先生讲到温氏发家的宗史,提到半句西北大漠,突然岔开话来感慨:大家总说不夜天日出之景恢弘至极,冠绝天下,其实日出哪里都有,各有各的滋味,就比如在西凉中,地上砂砾苍茫无际,空中无云只红日蔽天,但凡身临其境,此景难忘……先生还问从西凉来的二堂哥,记不记得大漠里的日头什么模样?
记忆中,堂哥温易先是地附和说“是先生说的那样”,又讲起西凉正午酷热,他不喜欢白日看太阳,反倒夜里愿意看看天——那时候没有太阳,他看的就是月亮了——西凉四野辽远,皓月近地似当头,也是难以忘怀的美景。
那是温景记忆中温易难得一次扫长辈的脸面,但也只是小小一下,像一个不太合时宜的题外补充。太史先生也没有被冒犯到,只是为他们吟了一首前人的诗作。其中一句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初听不过尔尔,复念才觉出精妙,质朴词句中自有辽远意境,让温景微微意动。
这微妙的心驰神往,温景与胞妹温昙是说不得的——她最不爱听先生讲题外话,课上一扯远,她就神游天外琢磨正经功课去了,也无甚文艺心思,听他讲这些只会哼声说矫情。少年的温景再没什么别人可闲说矫情,只把这点向往埋在心里,暗暗期待日后离家打拼功业时,能往西北走一趟。
后来,温景才知道,若只想看“长河落日圆”,何必非要往西北走多远?出了不夜天十里地,就是苍茫荒原,日升月落都壮阔辽远——所以他率军出征时,就曾像个傻小子一样,望着那轮荒原上的红日久久神往,一度策马追日,以为这美景是冥冥中神授之意,祝他功成于外。
那时候他还小,见识少,总矫情,不怪胞妹笑话。
他小时候看家里在仙门如日中天,听生父温若寒的宏图壮志,以为自己以后能沾上多少光彩,青史留名;长大了,家里治下开始不安分,急需帅才四下征伐,他突破重围抢到一枚帅令,率军远伐姑苏,以为自己将成为温氏宏伟复兴史里名人列传之一;到如今,东贼口中的“射日之征”野火烧不尽,他平叛两度春,断了臂膀,败了士气,才知道自己或许只是史书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墨点。
但如今,温景自岭南接调令远归而来,御剑千里,落在城外,入目依旧是三晋荒原上的恢弘落日——甚至因为是寒冬,天高云淡,比他离开时见的哪一次更漂亮,更像上苍给他的启示。
有道是:
造化向来钟神秀,大日升落本有期。
世有奇景非神谕,不过庸人自扰之。
世间美景千百种,移步便相遇,转眼又重逢,样样稀松。而少时觉得平常到看腻了的人和事,过眼去,恐怕就很难现了,所谓时移世易、物是人非、造化弄人……时光流水过,回神再看,你总会占一样。
就如这“长河落日圆”,百年前诗人写这一句时的境遇,与百年后学生听到的未必有相通。太史先生感慨万千的大漠红日,在堂哥温易心里只是想起西梁明月的由头。而温景少时对建功立业的渴望,曾遥遥飘去西北大漠,后又切实地归于东南姑苏,兜兜转转一圈,一度起落,还是落回自己看惯了的不夜天城。
他走的时候多风光啊——独率大军行远路,心心念念“犯我温氏者,虽远必诛”!多意气风发!多踌躇满志!连红缨都在风里飘得好高好高。
可之后呢?之后就是一载艰难军旅,半年濒死伤病——泽芜君那堂皇一剑,真险些把他送过鬼门关,勉强反身回生,还是留下了一只胳膊。再之后,就是漫长的、悬而未决的留守待命。
他先是困兽般地等,焦虑地作践自己,怕他那了不起的爹爹想起他,又怕儿子太多随便使的温宗主忘了他。后来去岭南温昙那里等,陪着妹妹耗江澄,也默默耗静了自己,最后预想了自己的百十种结局,无一种不可看淡。
于是当那一纸调令真落下来,温景比所有人想象中都从容——不过就是削去半级,从军部转暗部。虽然不能留在岭南,但能回不夜天中枢,下次岭南再有胜败,他至少也能就近说上几句话,不让岭南过分被动。长远看,这是好事。
是好事,但时隔两年再回不夜天,想起自己当年万众瞩目,率军走得太风光,就显得如今孤身只影,回得太狼狈。
温景策马缓行,望着太阳慢慢摇晃,唯一还能扯缰绳的左手慢慢摩挲着,自嘲地盘算着到了城门口,怕是要灰溜溜下马,和百姓一同从偏门进外城……
“温——景——!”
远远地,他听见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喊:“小景!”
日光太盛,温景眯着眼向声源处望去,只见那开阔前路上,遥遥聚着几匹高头大马,几个戎装骑士驻马相候。看打扮,是没见过名号的军队;听称呼,却是发小旧识……
等两边靠近了,温景看清为首那人的脸,看清那人打马小跑的姿态——此时,那人也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了他并不认识自己,习惯性地单手叉腰,另一只手举起马鞭作指,极其败坏地喊:“温小景你脑子就不记要紧的——”
那人还没说完,温景便恍然大悟,响亮地喊了出来:
“岳明照!”
一别经年,再见时,半大少年都历经风霜,各自沉浮几度。
两人同时跳下马,在随从惊愕的目光里大笑着抱作一团,又是笑又是喊就是推搡。再平静下来时,温烛本就低沉的嗓音没如何变,温景清冷的声线却明显沙哑几分,但也不耽误他转身牵马再笑问:“岳烛,你是有意等我还是巧合?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今天回来。”
“巧合!正巧我连着一旬派人盯梢,见了你温五公子就回报。”温烛大笑着在他背上用力拍了一把,“信里都讲过了——我名字改了,如今是温烛,温仲明——你一喊‘岳烛’,我都愣一下。”
温景这才想起了之前对方在书信里提过的入赘经历,乍奉故人的笑意不期然地浅了半分,但也只是生出半分感慨,“是了……说起来,以前我就喊你‘哥’,如今你我同姓,这声‘烛哥’倒是喊得名正言顺了。”
十余年前,温景是温宗主不记挂的庶子之一,岳烛是大明宫管事家的孩子。掖庭宫中一起玩过泥,风云中相互救过命,长大后各奔东西,偶有书信来往。再重逢,名字和境遇都换了,只音容习惯还有少时的留痕。
温景又看温烛背后乌泱泱的十余随从,笑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西凉重德军吧?我都听说了——这几个月唯一的捷报,都是从你重德军这处来的。”
“这算什么‘重德军’?就是跟着我出来溜达的小家伙们,中看不中用。”温烛摇头笑道,“至于捷报,那是中枢给做脸,刚从西凉过来,只给我们安排了便宜的杂活儿,太好做,成了也不算什么捷报。”
说罢,温烛摆摆手,甩开缰给随从,兀自挎着温景往前去,“你回来的消息都传遍了,只归期没定,但他们已经把东坊二号分给你住,我瞧那处最近开始忙起来,就知道你该回来了——是做暗部的主事人吧?”
“不敢说是主事的。”温景随口谦逊道,“给刑相打打下手罢了,也不知上峰作何安排,说不得还要调配到地方去。”
“暗部与军部平级,留在中枢再好不过,就算调配下去,大小也是一方主事,与将军一般。”
一说到这个,温景又叹:“我是想留在不夜天的——岭南战败,又退一线,六娘把战报和陈情表递上去,中枢迟迟不给处置,当真难捱。我们根基还是太浅,人在外面,家里就没有耳目,留下的交情都是面子情,帮不上什么忙。我若能留在中枢,日后才好与她遥相照应。”
听到“六娘”,温烛短暂沉默一刻,脑筋转过弯来,意识到他在说温昙,才道:“自北境大败后,大明宫军策有所调整,改走宽宏容错的路子,这在处理蒲阳军时已经定了调。所以对岭南的处置应该不会太重,若一时不落下明文,应该是军部事多,此事推迟了些——岭南毕竟不是要紧地方。”
温景能一路安然北上,心里自然也对时局有所把握,闻言只是微微颔首,默不作声地听温烛继续说:“虽然容错宽些,军需补给也随之添计较,但岭南军向来待遇平平,所以军部的变动,对昙娘还是利大于弊。她一个姑娘家独掌岭南军政,实在不易,还是保全自身为上,至于中枢里的斡旋,之前有我,如今添一个你,她就不必担心了。”
温景微微垂下眼帘,短暂迟疑一瞬,巧妙地绕开了关于温昙的话题,只问:“这么说,我这次回来侯职,应该不是随便分的闲差?”
“当然不是。”两人本就走得离随从愈发远了,温烛又下意识压低了声音,掐了一个避音诀,直接说了明白话,“这事我也有些参与,略知一二。调你回来,与岭南和昙娘都无关,是北境大败论罪时,军部和暗部扯皮,暗部担了主责,被邢相推到早前主事人那一派系身上——好像是个宗主宠信的小辈,叫……”
“温孽。”温景冷声补充,脸上骤然露出了一个凉森森的讽笑,“他这次倒霉了了?下牢了没有?在检法司还是地火殿?”
“没有,他人并不在岐山,一直在北境办差,想牵连下牢也不会在这里……你怎么这幅模样,和他有过节?”温烛挑了下眉头,不得温景答复,又道,“但他差事没当好,这次北境大败归罪到他那一系,暗部一轮大换血,急需新人——这不就想起你温五公子了?所以小景,你放心,这次调命,定是有大好前程的。”
他下意识拍拍温景的肩膀,手一滑,却在小臂处拍了个空。惊悚之后,温烛又露黯然之色——温景没了半只胳膊,不说残废,但“前程”也是要打折扣的。
温景早习惯了旁人这样的反应,只是笑笑,“不要紧,还是多谢明照……仲明兄实言相告,你这样讲,我心里也踏实了。”
温若寒的儿子就没有丑的,温景在一众异母兄弟中平平无奇,单拎出来,也生得十分出挑。他的面目轮廓硬朗,天生一对剑眉,英气十足,但五官却偏精致明秀,长眼薄唇,有种自带锋锐的英俊。但这份锋锐被他本人的柔和气质中和不少,这从容一笑,分外圆融——温烛一晃神,不免联想到了那拥有相似脸庞的另一个女孩儿。
岳烛一直觉得,一模一样的脸,温昙笑起来,虽没有她兄弟讨喜,但却是最最明快漂亮的。温景笑,漂亮在内敛,温和从容;温昙笑,漂亮在锋锐——烈得像冬天日头下的冷风。
——一样是经年不见,还没来得及重逢,不知如今再笑起来,是什么模样。
“你踏实就好,你踏实,我踏实,昙娘在外面也踏实。”他这一晃神,心里话不免在喃喃的低语中漏出来,“别担心……战事越紧,掌权更替越快,她在地方上保全自身为重,打出成绩,筑牢边角,中枢里的助力自然会一点一点多起来——你也是,我也是,还有更多的,再慢慢结交……”
温景淡淡赞同:“姐夫说的是。”
这一声“姐夫”叫断了温烛晃神中的絮语,他一时都不知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小景你叫我什么?”
温景朗朗笑开,像是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别过身扶额大笑,又转回来挎住他,“叫你姐夫!堂姐夫!你怕不是忘了?虽然西凉和岐山离得远,但当家人却是亲兄弟——你的岳丈和我父亲是亲兄弟,你媳妇是我和六娘的堂姐,我叫你,可不就是‘姐夫’吗?”
“……还真是。”温烛也在失措中挽回了自己的体面,勉强露出一个笑来,“向来只与西凉一系论亲戚,战战兢兢当什么‘姐夫’‘妹夫’,到了你们这里,反倒忘了这一遭。”
“乍一见面开心嘛!忘了就忘了,外人面前记得周全回来就好——我堂姐可是西凉将军府的掌珠,姐夫的好福气可不好因为嘴瓢漏出去。”温景半是玩笑,半是严肃地道,“今时不同往日,都是自家亲戚,小时候的交情,反倒要落到后面去了。要是家宴上论起来,姐夫可别喊什么‘小景’‘昙花’,喊‘五弟’‘六妹’才是。”
这句说得过分直白,温烛一时接不住话茬,温景就保持着圆融的微笑,等他接。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不想外人知道你叫‘小景’。”温烛别过脸,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嗓子,揶揄温景道,“小时候瘦得像把小鸡骨头,看着平白矮一截,我跟着六妹妹一起叫你小景,还算委屈你吗?”
温景真摆出一脸委屈,转瞬一收,又笑着放赖,“不委屈,可你也别对外人说——本就没你们壮实,传出去又多一份笑料。”
“晚了,回去给你办了接风宴,特意请我最亲的大舅哥,你最风光的二堂哥来做客——我好像和他说的就是小景……”
“好嘛——你我多少年的交情了?娶了媳妇就卖兄弟,忒不厚道!”
【不夜天城内城崇文馆】
崇文馆是不夜天内城最大的建筑群之一,南临太初宫,向北就是西内苑的玄武门。
崇文馆里成分复杂:馆内存放着岐山温氏立宗以来所有的宗族文书,肩负着撰写岐山史记和名家列传的重任,算是半个纸上宗祠;馆内养了一群编书著文的闲人,对外是温氏喉舌,在内兼着不夜天乃至全岐山的学校事务,多少老夫子都是三清殿宗学的常客,鉴于岐山温氏问鼎天下之势,这里可尊称一声“九州最高学府”(如果云深不知处没意见);内城各部官署集聚,还有一个顶顶要紧的太初宫,平常公文来往不方便直接送大明宫,就近汇到崇文馆,四舍五入,崇文馆就是大明宫文书处的另一分所。
在如此驳杂的人员中,蒲蘅就在最不出挑也最忙碌的文书处里当差。她虽年轻脸嫩,但工龄却不短,又踏实勤劳,在崇文馆里,也是年轻一辈中有名的熟练骨干。她成婚后非但没日渐早退,反倒愈发勤奋,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挣钱还贷的机会。甚至在太初宫报丧之后,她也只歇了两天,一天发丧一天下葬,第三天就回工位销假。
她与平常也没什么两样,手脚依旧麻利,言语依旧清晰,除却办公务时必要的笑浅了些,只鬓角换了一朵小小的白绢花,以示新寡。
又是一日从早忙到晌午,蒲蘅才抿了一口水润润唇,正要取出自己带的午饭,在门房当值乔烟罗就跑了来,“蘅姐,外面有人找你。”
蒲蘅扬不起一丝笑来应付,低头平静道:“晌午不上值,若不是送文书的,就让他晚半个时辰再来——好歹也让人吃上饭吧。”
说罢她继续继续筹备自己的午饭,自家的饭盒打开,就是满满的油炸小酥鱼——她是不喜欢吃鱼的,但子经喜欢,之前算着日子等他回来述职,买了许多小鱼养着,预备一直让他吃到走……如今他吃不上,鱼却养大了,好多钱呢,不能浪费。所以她家每天都吃,煎炒烹炸换着样对付,上班也要带着晌午吃。
乔烟罗嗅着酥鱼的香气,矮下半身,小声道:“蘅姐,我瞧那人很眼熟,还点名要找你,我问他办什么差,他说不办差,是私事——说是姐夫那边来的。”
蒲蘅停下了收拾饭盒的动作,呆在当场——她之前到处打探丈夫的消息总是碰壁,偶有希望便像打了鸡血一样激动,但太初宫报丧后,她便没了指望,如今听到有新消息,却只是发呆。
少顷,她才晃过神来,合上饭盒,点点头,随手拢好鬓发,恍惚地出门去。
门房处的来客确实令人眼熟,是个二十上下的年轻后生,衣裳簇新干净,身姿挺拔,气度不俗,一看就知是官署中人,应该还不是文职。他最出挑的还在脸,皮肉漂亮得几乎能称得上“精致”,胡茬发鬓都收拾得很体面。唯一不足的是瘦了些,眉眼间的那点精气神好像是强撑出来的。
这漂亮的年轻人笑了笑,眉眼弯弯,却更显疲态,“您可是苏略的夫人?”
“是,我叫蒲蘅,是子经的娘子。”蒲蘅矮身行了一礼,问,“大人贵姓?也是太初宫中人?”
“免贵姓王,虽也仰慕太初宫,但未有幸入学,而是入伍从军,在蒲阳曾与苏公子共事。”那人顿了顿,“回来以后事情多,现今才脱空寻到夫人的消息,赶来探望您——苏公子之事,还请节哀顺变。”
——原来又是来吊唁的。可笑苏略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人物,生前在太初宫里寂寂无名,死后只留下一个自顾不暇的新寡妇,丧仪只能办一天,这些人何必上赶着来做脸?
这些天蒲蘅日日应付外人的各种探问,不是要把自己的伤心事翻出来细说,就是要应承对方没几两真心的“节哀顺变”,心力交瘁到没耐烦,她实在不想再重复,只是勉力敷衍道:“丧期已过,这里是公家的地方,您的心意我收下了。我家里一切都好,没什么拖挂累赘,也没什么需要帮忙的。”
面对如此明白的逐客令,那人却又问:“战时撤得仓促,首尾收拾不及,苏公子下葬是用……?”
一说到这个,蒲蘅眼眶又隐隐发热,勉力忍了鼻中酸涩,低声答:“是衣冠冢。”
那人微微叹息,并无意外,“我当时也在场,但左支右绌之下,也来不及将苏公子全首全尾地带回来……”
这婉转话术,初听还算慰藉,听多了,只嫌不够干脆。那人在怀里的乾坤袋中翻找着什么,大抵是私人抚恤的钱财,蒲蘅一边忍耐着泪意一边虚弱地阻止,“不必了”没说到第三声,那人已经取出了一只双手大小的瓷罐子——沉甸甸的,看起来装的不是水。
一只不装水的瓷罐子。
蒲蘅微微睁大了眼,“这是?”
“是苏公子,有幸同袍,我送他一程。”那人言简意赅道,“同衣冠一处,也算回家。”
蒲蘅沉默了几息,双手背在身后不停搓动,但还是止不住颤抖。那人善解人意地将瓷罐放在小桌上,蒲蘅才敢轻轻伸手,轻飘飘,小心翼翼,像是在触碰一个透明的水泡。
陶瓷冰凉凉的,没有苏子经的温度。
蒲蘅仓皇收手,俯身捂住脸,无声地哭了。
她哭得无声无息,除却一直发抖的肩膀,外人很难看出多少端倪。送瓷罐来的王梁也无声无息,只是礼貌地别过脸去。
说来也怪,他作为一个善良的同僚,特意做了这样的好心事,又面对如此沉痛的画面,但此刻并没有任何反应。他面无表情,空荡的眼神落在虚处,不知在出什么神。
蒲蘅竭力抽吸,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找回自制力,艰难地说出了完整的词语,“谢谢。谢谢……难为你,还记着焚化,记得带他回来……太初宫都不记着……”
王梁为太初宫描补了一句,“彼时灵阵处拆散了到军中,他们都不在旁边,只我靠得近,还有余力……收殓。”
蒲蘅听罢,湿漉漉的眼里突然又亮起了一线光。
“那他是怎么死的?”他抓住王梁的袖子,急切中不免摇晃,“太初宫的人都说不知道,您在旁边,您看着他——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王梁被她晃得下盘不稳,踉跄一步才站稳,但并没恼怒,只是神色有些奇异。
沉默几息,他婉言回绝道:“人都不在了,再深究细节,也只是徒增折磨,夫人不要追根究底了。”
蒲蘅不住地摇头,口中道:“您说吧,我不害怕……”她恳切地说,“我不怕的,我只求个明白——大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我想知道为什么,请您告诉我。”
——你想知道什么呢?
——你想知道你的丈夫是怎么死的?想知道他生前被逼得有多疯?有多苦?被逼无奈下又做了多可怕的选择?死前承受了多少痛苦?形容多惨烈?甚至什么都没剩下?
——你想知道那瓷罐里根本不是焚化后留下的骨灰,而是你丈夫尸骨汇入血河后所浸润的一块泥土,半干不湿地被铲起装走,干透了再碾碎,才与骨灰一般无二——或许只保留了他画符自戕的那根指骨。
王梁看着这个女人恳切而故作坚毅的脸,突然很想知道:人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为什么总以为自己坚强到足以承担全部的真相?
他又隐隐感觉到自己脊骨的某一处泛着冷,好像那块已然长合的骨节自觉岌岌可危,便瑟缩着向他示警。他看着恳求真相的蒲蘅,抬眼望见虚处,几乎能看清冥冥中那张带着残忍和恶毒的笑脸,名为“真相”。
蒲蘅还在问:“子经是怎么死的?”
王梁望着那张冥冥中的笑脸,也摆出一个浅淡的笑,眼底忽然生出了晶莹的恨意。
“他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死的。”他这样回答蒲蘅,“仰不愧天,俯不愧地。”
王梁和蒲蘅在崇文馆的门房处说了很久,一直说到乔烟罗把午饭都吃完了,蒲蘅才抱着一只瓷罐出来。她眼睛红肿不堪,显得更加憔悴,但精神却前所未有地好起来,不再透着死气沉沉的呆滞。
她飞快地跑回自己的工位拿午饭,几乎拨出了所有的小酥鱼,装进油纸袋里,再急匆匆地跑回门房,塞给尚未走远的王梁。
小酥鱼并非新炸,放了很久,还有适口的温热。蒲蘅把油纸包往王梁怀里塞,满口“家常东西”“您别嫌弃”“包好了就不会凉”的车轱辘话,固执地拿自己手边最好的东西表达感谢。
王梁推辞几轮,只得收下。
他成年后很少像小孩子一样怀揣零食,油纸包一入怀,他也怔愣一瞬,瞧着蒲蘅的目光愈发柔和起来,在道谢后补了一句,“苏夫人,万事朝前看。”
——无论现在过不过得去。
王梁向北出了崇文馆,往右拐进第一横街,走到东坊入口,被权贵住宅区的巡逻守卫拦了一下,要查验他的身份。他一手护着油纸包,一手从乾坤袋翻捡出一块通行牌子递过。
守卫一摸,便知道这是经年的老牌子,不合一年一换新的规矩——常有人忘记换新,被他们借机为难。他瞧王梁形容不俗,便不肯让他进,话里话外都是要些好处才通融。
王梁当然知道这些台面下的规矩,但他今日才从军部牢里放归,余钱都要省着花。索性与这新来的守卫耗了许久,扬言要见他上级,终于耗来这护卫的上级查问——倒是旧年常打招呼的熟人,认出了王梁,便忙不迭把手下赶走。
“王兄弟可回来了!正赶年关,查问得严些,手下人不长眼,您别和他计较。”老守卫一边热情地将他带进东坊大门,一边努力奉承,“我记得八公子那摊子散伙后,你是投了军吧?瞧你上次走的时候还是六纹,如今这一身,是又升了?”
王梁不置可否,只笑不语,将人吊够了胃口,才比了个“八”的手势。老守卫肃然起敬,又问:“今天回来,是要去——?”
王梁顺口说:“回二号。”
“呦,原来您改投在五公子门下了!”老守卫顿时领悟深意,将把牌子递还给他,“二号宅今日可热闹,贺新主乔迁!瞧那势头,五公子定然大有前程!兄弟眼光毒辣,定能一道鸡犬升天!”
王梁眸光一闪,面上还端着原来的笑,仿佛默认,“借你吉言。”
东坊北门内,迎面就是一号宅院,空落落冷清清,从温旭殒身后就再无人住。路过一号大门过数十步,便是二号宅,今日换了新主,正办乔迁宴,门口悬着热闹的鞭炮挂串,与后面一串为新年张灯结彩的红色相映成趣。
老守卫将王梁送过一号宅门口,身后又传来其他守卫的叫嚷,他暗啐一口,心道麻烦,面上又笑成一朵不太好看的花,“王兄弟,公务繁忙,我就送你到这儿,你进了门也和五公子道个喜——知道你这几天繁忙,等你有空了,就拿着二号的门牌来换新的通行令,不麻烦。也别为难大家,先说谢谢了!”
说罢,他又是点头又是拱手,王梁也转身拱手,目送他离开。
待这相熟的守卫走没了影子,王梁才转回身,慢慢踱到他闭眼也不会走错的二号宅门前。还是一样的石阶红门,两尊守门石兽呆板地看着熙熙攘攘的来客。
门房以为他是来贺主家乔迁的,上前朝他要名帖。
王梁问:“五公子什么时候到的?”
“正是今日,晌午才回来的……”门房似乎认为自己说错了话,立即补充,“但乔迁礼是宅子里一直筹备的,必不会薄待了客人们。”
王梁微微点头,“这宅院是什么时候划给五公子的?原来不是八公子的宅子吗?”
“您真是好记性,八公子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这宅子一月前就分给了五公子,下人们日日勤洒扫,早将空宅的晦气一扫而空,就等新主登门呢!公子……您的名帖?要是没带,现写一张也好。”
王梁不理他,又问:“那这宅里以前的人哪里去了?”
“这……我们哪里知道?我们都是从大明宫新调来的,来之前这宅子就空置了——主人家没了,下人也早调走散了……不是,你到底是不是来作客的?作客就给名帖进门,不作客就走远些,东问西问什么?”
听到这门房连珠炮似地问起来,王梁面上笑意还不坠,门房如何不客气地瞪他,他就如何直白地看回去,口中驳道:“我也未曾说我是来作客的,反倒是你一直上赶着要名帖——我不过是在家门外散散步,顺便问问新邻居,偏你不懂规矩,上来吆五喝六的,大明宫的规矩?”
门房本还将信将疑,但看王梁仪表不俗,一番振振有词,毫无心虚之态,很有贵人的做派,其实已经信了七八分,气焰也就弱了下去,“您若是不想做客,那就回自己家去吧……我们也挺忙的……您海涵……”
王梁从容地背过手,悠哉悠哉地路过二号宅门口,脚步一拐,转进一条不起眼的小道——好偏僻的小道!好像是东坊住客平常遛弯时会走的。
门房收回了目光,暗暗警告自己谨言慎行,不要无意间得罪了贵人,九条命也不够死的!
转进两人并肩宽的小道,王梁脸上那强装的从容顿时褪去,无甚表情,甚至因为小路无人,嘴角更自然地耷拉下来。
这条小道在东坊北头几间大宅后,闲杂人等不敢靠近,主子骑马驾车都过不去,向来不走,都是下人抄的近道。小路修得平坦,路狭背风,王梁以前常走,到岐山第一晚就在这里迷过路,后来心里烦闷不想见人的时候,就到这里找个角落窝着——除去温晁养的猫,再没不长眼的会打扰他。
王梁轻车熟路地找到自己以前常坐的那块平坦砖石,没人临幸它,长了一半苔藓。他珍惜新衣裳,没敢坐下——军部就给他这一身,要换别的,只能去新采买——只靠在背风的墙面上,盯着熟悉的砖墙发怔。
他确实走了太久,不仅旧主的宅子给了新人,常坐砖石上生了苔藓,连对面墙上他用石子划出的白痕都斑驳成自然风化的模样,他努力去看,也看不出哪里是自己留下的痕迹。
就像别人说的:温八公子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
——明明温晁死了还没到两年。
王梁掏出苏略夫人给的零嘴,藏在怀里用油纸捂了一路,掏出来还有温度。背着风,冷风吹不到,反倒有些暖和,他拿了一条小酥鱼慢慢嚼着,明明是半凉的炸物,却越吃越香。
这些年山珍海味都吃过,油炸的小鱼不算稀奇,但胜在家常。
他曾在这背风的无人处偷偷吃过多少油纸包里的零嘴?值夜时的偷喝一口苦烧酒,一口暖胃,半夜风雪也不冷;办差时拿些方便的面点,饿得受不了,便浅浅垫一口,不至于肚子绞疼误事;没有上台面的身份时,好东西都只能悄悄吃,扫一扫主人吃剩不要的残羹冷炙,热过又是一顿美餐……
彼时也是冬天,姐姐把主人的好东西用铁烙热过再重新调味,用油纸包得土里土气,捂在怀里,踏雪穿过大半花园带来,他不肯吃,也执意找个背风地方喂给他。
那时候他吃得多稀奇啊,嚼得珍惜极了,生怕这美妙滋味从口中溜走,多少不高兴都吃得忘了。
当年他才多大?没有身份没有家,唯一的好东西是从主人饭桌上剩下来的,要偷偷避过人,背了风,才敢打开油纸包享用。
他现在都多大了?有了身份也不顶用,出了牢想回家落脚,所谓的“家”早变成了别人家,他强撑着面子扯谎,大摇大摆地避过人,背了风,吃的还是油纸包里的食物。
——此去经年,这么多年,到底有什么改变?他到底活出了个什么结果?
王梁胡思乱想到这一节,只觉荒诞得可笑,才笑了一声,就被酥鱼的硬骨头噎得疼,忙俯身咳嗽起来,好半天,堪堪吐出一小块鱼骨。
这下咳得太用力,呛得他眼角都湿了。
他抓着半包小酥鱼,新取一只格外大的,不急着吃,只定定看着——还没从中看出多少与旧年的区别,眼眶已愈发湿漉起来。反正没旁人看热闹,王梁放开了,和这条小酥鱼较着莫名其妙的劲,看着、盯着、瞪着……鱼没了,手空了。
——一只胖大却灵巧的肥猫叼着小酥鱼,跳到离他几步远的石墩上,毫不见外地啃起来。
王梁被这变故惊得一愣,随即气极反笑,劈手朝被猫抢走的鱼抓去。
毕竟是有修为在身的练家子,肥猫没能迅速逃开,口中正叼着鱼头,就被王梁抓住口中鱼尾。肥猫凶悍抬爪去挠王梁,王梁一只手死死抓着鱼尾,被猫爪挠到袖上也不闪不避,只腾出另一只手去打猫头……猫凶恶地“呜呜”,也没有松口。
王梁也不知道自己要一条被猫咬过又凉透了的炸鱼有什么用,但他就是不想松手——他一辈子挨人欺负、挨姓氏欺负、挨命数欺负……欺负得太够了!现在难道还要挨一只猫的欺负?!
他真和一只猫较起劲来,皱眉使力,眉头越皱,眼角愈湿,简直要被自己气得流眼泪,还奈何不了一只肥猫……这鱼也要命的结实!
这世上恐怕再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一幕:一条半大不小的炸酥鱼,竟分外坚韧,鱼头被猫叼着,鱼尾被人捏着,一人一猫角力争鱼,人委屈得要哭,猫气势汹汹,还各自腾手(爪)干扰对方……
至少小道尽头的来客没见过比这更可笑的一幕,但他一时都没笑,只是觉得自己眼花,再仔细看,这笑话的双方都眼熟——猫是自家的,人……好像也算是自家的?
“……王梁?!”
斜刺里冒出来一个人声,喊的还是自己的名字,这一声就吓得王梁慌忙撒手。因他一直用力向后拉鱼,一松手,便向后跌了个屁股蹲,跌碎了眼角的泪花。
肥猫大获全胜,叼着鱼跑到那出声的来客身侧,万分得意地大口吃鱼,几口吃干净,又跑回来叼王梁掉在地上的油纸包。
王梁反手按住油纸包,却不是为了和猫抢鱼,而是下意识撑手,满脸恍惚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看向小道尽头——一个人站在两堵高墙之间,因身形高大,又站得背光,在小道上投下了长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王梁脚边的油纸包处,随着王梁撑手起身,就站到了这人的影子里。
逆着光,王梁也能看出他满脸的忍俊不禁——按他的性子,不会是幸灾乐祸,也不会是嘲讽冷笑,只会是纯粹觉得好笑罢了。
之前王梁想了不少和这人再见面时该如何表现,该是得体恳切靠谱表忠心……没想到到头来,竟然这么可笑。
他讪讪地站在温易的影子里,有些发怯似地,只敢用虚声,低低地道:
“……主子……”
(八)
温晁身死一年后,东坊北二号又有了新主人。五公子温景外任几年,再回不夜天任职,还是人人识得的风云人物。府上本就要为新主接风洗尘,又有新贵温烛前后经营,恰好军部风云刚息,人人惊魂才定,都愿意赏面和无甚挂碍的温景混个脸熟,借接风的由头闹一番,场面便热闹起来。
场面上最要紧的人物还是温易——说来也好笑,他本是西凉送到岐山的质子,在温若寒当家的温氏中勉强占个嫡系名分,旧年在大明宫一直是个表面清贵实则边缘的人物。但多年辗转,旧日烈火烹油的温旭温晁皆辞世,最后接手璋华夫人那一系太子党的,倒是他这么个不声不响的边缘人物。
温景和这位当红的二堂哥,可谓三清殿里同过窗,姑苏城下同过伍,但关系一直不远不近。乍一听温烛给自己请来这一位,他还颇紧张,在门口严阵以待,一边和宾客打招呼,一边盯着来往的马车。却没想到,温易竟然是自己走过来的——温景住二号,温易住三号,两家正门之间就几十步,只隔着一条小道,抬脚就到。
温易自己走过来,麾下一众军官也蜂拥而至。在场的大多都在军中任过职,聚到一处,很快就热络起来。温易在生活中惯常展现的温和从容之余,又多几分随意,虽然不显得热络,但和不太熟的堂弟和妹夫坐在一处也并不尴尬——或许是因为,才寒暄一半,就有一只从墙头爬进来的大猫跳进他怀里,喵喵个不停。
温易也无奈,这个月难得家里人多又有闲,与毛笋玩得多了,这猫就愈发黏人。温映过明镜台对弈,不能带它,它就蹲在门口骂骂喵喵了半个上午。自己来隔壁吃席,它也爬墙来跟,跳上座位又是一阵骂骂喵喵,扒拉它就抬爪挠人——最后,温易只好带着它吃席。
好在毛笋奸猾,没人带它走,它就安生下来,沉敦敦坐在温易腿上舔毛,让人站不起身来。正好温易不太擅长应酬,和一两个人推心置腹尚可,在一群人里待久了就显得不热络,现今被猫压着不好大动,反倒遮了短。
大家也都晓得了,这曾绕着炎阳殿跑酷的大猫是温二公子家的爱宠,于是席间有事没事都来投食逗引,顺便和猫的主人混个脸熟。可惜毛笋养得金贵,格外挑食,对大部分投喂嗤之以鼻,甚至离开主人,只留给大家一个孤傲的屁股……
如此浑闹,又是招猫逗狗,又是饮酒吃菜,又贺温景乔迁新升,又庆温易平安过险,还兼顾结交温烛这个新贵……酒没过三巡,大家都松散到东倒西歪。温易眼见席间愈发随便起来,毛笋又从窗里跳出去了,便起身溜达着去寻猫。
温烛酬客豪爽,被不少人围得脱不开身,只好给温景使眼色。温景作为主人,也不好脱身,只让随从去看看。结果,温易不一会儿便拎着猫转回来,另带回一个八纹的年轻军官。
那年轻军官一露脸,无论喝多的、喝少的、没喝酒的全炸锅。被酒鬼围困来者不拒的温烛乍然轻松,往人群焦点中一看,心里也是一惊,但面上还端得住,亲热地招呼道:
“王校尉。”
比起数月前过如丧家之犬偷渡潼关那一次,王梁今日的衣裳又新又鲜亮,大概是做好了没下过水。但他精神形容都差了一截,瘦削了足一圈,显得挺括的衣衫有些松皱,细看上去,还不如此前。
众目睽睽下,王梁抿唇一笑,利落地给温烛行了一个跪地的大礼,“见过将军,救命大恩,没齿难忘。”
温烛也不知他说的是潼关前在黄河里捞他那次,还是去军部帮忙佐证从地火殿捞他那次,或者两者皆有。当然,多问无益,这人多口杂,不是多问的时候,他也只是叫王梁起身罢了,招呼下人给他安排座位。
同在军伍,哪怕不是同僚,在场的军官都有自己的门路,消息灵通,听了“王梁”二字,心下都明了。又是酒酣之时,大家面上难免带出一二不体面的意味,但一时没人先开腔。蒲阳军的同僚们脸上反倒好样子居多——不管之前瞧着多碍眼,回到不夜天,都觉出同僚的亲近来。
温常将王梁拉入酒局,先喊“来晚了罚酒”,又问“南路军怎么回事,什么时候脱身的”……一群半醉军汉,又在一处共事一年多,没一会儿,气氛就重归热烈。
南路军的实情有深浅,王梁只敢说些大家都知道的内容,补充一二隐秘却无关紧要的细节,顺口带跑话题——众人叹一叹南路军的坎坷,叹一叹温筑英年早逝,再骂一骂三晋,骂一骂聂明玦徐故城等螳螂头头,王梁不时帮腔,将场面圆得格外热闹。
分明是他引起来的热闹,但说到后来,这个正主反而寡言,一边看顾场面,一边吃菜喝酒。他本来就是酒席吃到一半才来,侍者为他新上的多是佐酒的冷盘,他心思也不在这里,在被人拉着拼酒的间歇意思着吃些,不说味同嚼蜡,也是食不知味。倒是毛笋一直在他桌下徘徊,啃食王梁手里的小酥鱼,吃得肚饱溜圆,蹭着王梁的椅子腿翻肚皮。
如此吃到散席,王梁又无缝衔接地送客到正门口,某个站得不太稳当的“熟人”拉扯着他喊“好兄弟”,指天指地发誓下次再续。王梁也把应对醉鬼的好话说了一箩筐,堪堪把他送出门。
一扭头,他还要再送下一个,就看见了温易似醉似笑的眼神,还有微微弯起来的唇角——好像……还是忍俊不禁?
王梁这才后知后觉地转过身,看见几个门房站在他身后干瞪眼。
——他抢人家的活计了。
王梁讪讪一笑,连忙摆出一个客人该有的姿态,朝遥遥望来的温景拱手告别,从容跨出门槛。
跨出这道分外熟悉的府门,王梁突然意识到,他不再是这大宅的仆役了。
——他不需要在门口迎来送往,不需要应对醉鬼的纠缠和呕吐,不需要侍奉他那个还不如醉鬼的王八蛋主人,不需要再待在这间不属于他的宅子里……他该……
……他该去哪儿呢?
王梁意识到自己的脑袋有些转不动了,许是醉酒后的昏沉,或者才出牢狱后连续用心的力有未逮,刚才从容出门已经耗尽了他最后一点精神。他下意识甩头,不敢放任这种困倦,在陌生的环境和人群中,这只会加重他的危机感。
因此,在温易喊他的第一声,他整个人都抖了一下,手里一直攥着的油纸包掉在地上。
早就吃吃饱喝足的毛笋再次跳将出来,叼走最后一条小鱼。但可能是太饱了,它并没像之前一样大快朵颐,只是牢牢叼着,不肯撒口。
温易把它抱起来拍头,一边转身,一边轻叱道:“日日喂你吃好的,你倒专抢别人爱吃的。”
——“别人”。
王梁又打了个颤,乍然的恐慌感逼得他脑子一线灵醒,慌忙加快脚步追到温易身侧,脱口道:“主子,之前南路军的事……”
温易转过脸,目光递过来,他的下半句突然卡了壳,昏沉中那一线灵醒又断了。
“南路军的事……”王梁又甩了甩头,努力从头脑中抓出零星的言语,“过三晋的时候……”
他知道他得说点儿什么——主子要走了,几息功夫马上就走,就这么一个机会,一句话的功夫,他得说一句,一句勾得起主子兴趣的,一句主子用得上的——就一句!
他说……什么呢?
恰是散席后的人群将将散去的时分,大家才同温二公子道了别,但还没走远。参军苏韬耳尖,听了个话头,却没听到话尾,还当是王梁敛口,但定睛一看,只见王梁扯着温易一点儿袖子,期期艾艾,眼神都飘忽,显然在胡说什么醉话,不由失笑。
同时瞥眼的人也有几个,低笑之后,还想帮温易把王梁拉开,却见温易朝他们微微摇头,摆手示意不碍事,便知趣地全当没看见。
王梁还在支吾着重复着“南路军”、“三晋”等几个词,越说越含糊,好像头脑和口舌都不足以支撑他继续表演聪明才智,只手上还牢牢捻着一点儿温易的袖子,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在冒傻气。好在他生得好,喝醉了做傻事,倒不惹人反感,只是让人想笑。
温易倒没笑,只正经地应承着王梁飘忽的话头,“南路军过三晋的事情,你还要和我说清楚。”
王梁面上醉酒的酡红和冷风的冻红各占一半,整个人好像被热气烧迷糊了,不知是要昏睡过去,还是才醒过来,懵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应了一声“是”。
“是要说清楚,但不着急。”温易到底还是无声地笑了,反手从袖口摘下王梁的手,贴着脑袋在他通红的额头按了一下,“先醒醒酒。”
人酒后迷糊起来,意识就会有间歇性的断片,等王梁再捡起清醒,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某个屋子里。东坊的宅子格局布置都相类,按王梁在北二号的经验,这里应该是客房,而他听主子的吩咐,在等醒酒汤。
他匀出一点精神,慢慢反思起来:很少有需要他应酬拼酒的场面,以前在温晁那里,他穿着最光鲜的品级干着仆役的活计,后来在军中又禁酒,还是练得太少。但之前也有几次拼酒,但不至如此狼狈,不知道是不是今天的酒后劲太大……总结下来,要么少喝,要么多练,不能再误事了。
脑筋只转了两转,他又觉出阵阵昏沉,为了防止自己继续误事,他干脆走动起来,仔细思考之前因为犯傻说不出来的内容:南路军这一路,唯一有用的,一是过潼关的秘辛,二是三晋的首尾。潼关的事情他都给军部交代明白了,但不知主子还要不要听,按说主子和温孽并不是一路的,但北境的情报毕竟还用得上温孽……至于三晋……
他头脑发昏,脚下不太稳当,只好扶着旁边的桌椅慢慢挪到窗边,胡乱摸索着推开窗,迎面冷风吹得他脸疼,顿时又把他断断续续的脑筋接了起来。他开始琢磨报告的主题、主次、措辞甚至语气……但好像前一息还想到了什么,下一息又忘了,甚至会有几次晃神后,才意识到自己正张着嘴呆呆地吹冷风。
他呆滞的视野中,突然露出一张人脸——正是和他所站的窗户相对的另一扇窗里闪过的一个人,那人似乎被窗外的什么东西所吸引,稍稍探头出来……五官平庸,眼下有一颗痣,倒是似曾相识,应该在哪里见过……在……他到底在看什么?
那人对朝自己看的风景露出一个客套的笑容,恭敬地见礼道:“王校尉。”
王梁慢了好几个半拍,才意识到他原来是在看自己……看自己……看张着嘴发呆的自己?
他“砰”地关上了窗,力道震落了一片檐上雪,也把自己震得险些歪倒。靠在窗沿上,他意识又断掉几息,才接回脑筋,咂摸着方才听到的那声“王校尉”——咬字、声调、口音……熟悉又不熟悉……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小醉鬼怎么还没睡啊?!
女使端着一碗醒酒汤进来,都做好了因为客人睡着就无功而返的准备。推开门,却见床上没人,桌前没人,地上没人——人撑在窗边,双手别扭地扒着窗沿,两腿虚虚支着,脸色红白交加,眼睛分明没神,还努力睁着……一眼看去,都不知道他怎么站得住。
“公子小心!”女使上前,像对待半夜梦游的九姑娘一样,奋力把人拖回床边安置,“公子醉了,不要乱动。”
醉得不轻的王公子摇摇欲坠,还努力去睁他通红的眼睛,口齿竟然还是清晰的,“外面有人……是谁?”
女使环顾四周,看到他刚才倚靠的窗子,才恍然,“那是周公子,二公子前几天将他带回来,说是故旧的亲信在军中无处过年,且在府上安置一段日子。”
王公子迷茫眨巴着眼睛,难为他五官明秀,如此憔悴的气色,也不显得太颓唐,反倒有一二弱态的风流。女使忙错开眼,语气不由温和了许多,“您醉了,喝了解酒汤就歇下吧。”
漂亮的王公子奋力甩头,不知在否认什么,又问:“主子什么时候叫我?”
一听“主子”,女使大抵就猜出他的出身来历,顿时理解了他的意图,默了几息,更加柔和地道:“二公子没说要叫你,只说让你醒醒酒,歇一歇。且九姑娘才下学回来,公子到晚上怕是都没空的,你趁热喝解酒汤,养一养精神,之后见公子的时候才体面……”
王梁渐渐安静下来,端起碗一口干了解酒汤,顺着女使的牵引,默默往床上靠回。以一个有些别扭的姿势躺倒,再没折腾。
这种在军营里还算体面的小憩,在女使眼里,就是“客人乱糟糟地上床”,简直是服务业的反面案例,不由上手帮忙调整,口中道:“公子把衣服也换下来吧——你若没带换洗的,就先凑合府上的便装穿,可能有些不合身,这件我们洗好了就还你……”
她哄孩子似地絮絮地说了好些话,一边说一边帮王梁脱衣服。王梁似乎想顺着她的力气配合,但人一沾了床根本起不来,努力的作用不大。他上下眼皮一合便粘连,勉力想再打起精神来,只是眼皮连着睫毛微微颤动,到底没睁开。
最后全靠女使手法巧妙,才把这人的外袍完整剥下,还要庆幸客人酒品不错,并不发疯。就这一小会儿的功夫,这王公子似乎已经结束了从闭眼到入睡的过程,但睡得并不安分,眼皮一跳一跳的,含混地哼哼着什么,不知是做梦,还是想找回自己的清醒。
女使经验足,一瞧就知道他还有的折腾,转身拿崭新的水盆和痰盂放在床下,免得他吐起来不方便。
就这么一躬身,与王梁口鼻凑得进了几分。她突然听见他黏在嗓子里的声息,像微弱的哽咽,又好像是含混的哝咕,咬字毫不清晰……但她听得非常容易。
“……姐姐……”
王梁匍匐在一片黑甜之中,感觉到有人在帮他翻身,脱衣服,掖被角,被子覆上一身暖意,让人恨不能把头也埋进去。他努力蜷缩,面上还是泛冷,藏不进那片暖。他努力着,想睁眼也睁不开,不知多少次,才睁开一线,看见熟悉的背影。
他叫她,“姐姐。”
那背影没有反应,他又叫了几声,姐姐终于回过身来。她穿着一身鲜亮妩媚的粉红色,手上还拿着一只藻井六花形的络子在编,朝他灿烂一笑,亲昵中隐约透着让他陌生的娇娆。
她似乎嫌他烦,娇嗔道:“阿梁,你在家要乖,不要闹我。”
他隔着有些陌生的姐姐,看到家里半新不旧的桌子,看见桌上竹篮里装着的粗布和针线,看见不知是正还是歪的横梁,还有梁上的燕子窝……他仰脸看着那只燕子窝,习惯性地屏息凝神,等燕儿出巢探头,或等雏鸟啾鸣。
但燕子窝一动不动,安安静静,反倒是燕窝下的房梁越看越歪,歪到了他害怕的地步。“姐姐……姐姐!家里的梁歪了。”
王灵娇正拿帕子擦手,闻言反手将脏帕子扔在他脸上,裹了一只小小的香囊,砸得他脸上剧疼,“不许乱讲话!主人家的梁怎么会歪呢?”
——“主人家”。
王梁看着那根歪斜的横梁,它遮挡着阳光,在地上落了黑沉沉的影子,好像下一息就要坍塌——是的,这怎么会是他家的梁呢?不是冯家的吗?不是温家的吗?不是主人家的吗?
那根梁歪得要塌下来了,他想跑,可是他动不了,姐姐砸他的那枚香囊里好像包了什么剧毒的定身咒,他动不了,跑不了,放任脸上的痛楚混着水样的冰凉滚下去,过脸落颈。擦过胸膛落到肚腹,绞疼地烧起来,像是他肚子里炸了锅,翻了江,倒了海。
他在疼痛中翻过身,眼前复归一片漆黑,蜷缩在漆黑中让他感受到了一丝安全,但随即,他意识到这寂静的漆黑代表着什么——他听见了自己在地火殿里的艰难呼吸,皮肉的痛苦都麻木了,只有脏腑在一阵一阵地抽搐。
黑暗中,有一双蛇一样幽深的眼睛默默看着他,没有温度,没有情绪,但时不时有笑意,那是在期待他的痛苦。那条蛇被刑椎捡起来,抹掉血,打几个圈缠作一团,于是一人一蛇都在对他笑,满是恶毒的嘲弄。
“小王梁,你们南下过豫州,离颍川也不远,那是你老家——你回来干嘛呀?”
是啊,他不回老家,回这里来干什么呢?
——颍川算是他的老家吗?
颍川有高高在上的冯家,有想把他毒死的王家,但没有他的家。
——那岐山有他的家?
岐山有尊主的大明宫,有冯二小姐的夫家,有温八公子的东坊北二号,但一样没有他的家。
只是这里有某个阵修的家,有一些将士的家。人人都该回家的,三晋的该回家,岐山的也该回家——而他只是恰好送行。
这一趟送行到岐山,对他来说,不是“回”,只是去。哪里都一样陌生,一样可怕,一样无可论归宿,他从没回过家,只是随便落在某个地方苦挨。
而苦挨总是挨不到尽头,就像肚腹的痛楚也够不到尽头,总是酝酿着,积攒着,绞动着上涌,直到——
在梦里无意识地打了好几个滚的王梁再次翻身,但这次却是被剧痛和呕吐感觉激出了片刻的清醒。他直接腾空半身,单手落下床沿,俯身、抓痰盂、抠喉咙一气呵成,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呕吐。
呕吐的滋味格外难受,好像被人抓着头甩了几个圈,胃液、血液、唾液……一切都乱七八糟,不分正倒流,鼻腔酸,眼睛涩,头重脚轻,动一下都一阵眩晕——好在王梁本就半梦半醒,晕着继续泛瞌睡。
他熟练地吐干净了,把脸塞进水盆里胡乱擦擦,又乱糟糟地爬回床里,被温暖的被子包裹起来。他的肠胃依旧在隐隐作疼,但慢慢地和缓下来,没等那绞疼彻底消失,他又失去了对现实的意识,沉入迷梦。
依旧是寂静的黑暗,依旧有一双眼睛在静静地注视他,但那双眼睛似乎是有温度的,湿润的,甚至是暖融融的——它凑到他手边,贴在他手心里,温暖得像是一束阳光。
他坐在长长的黑影里,看着被黑影遮住的阳光,想碰却不敢碰,只能听那黑影的主人问他:“怎么到东坊来了?你住几号?”
“我随便走走……”他看着一墙之隔的北二号,那里正在庆祝新主人的乔迁,“以前侍奉小公子,住在二号。”
温易微微挑眉——这是个有点轻佻的表情,但他挑起来,只是将眉头和缓地舒展开来,“才从军部出来吧?本来要回家,结果宅子变成别人家了?”
他哑然以对,温易总结得过分精准,解释和反驳都多余。
“快到除夕了,你有地方去吗?”
“我回军部……”但军部只有牢房,他又改了口,“回大营,正好理一理。”
“除夕到处都空,谁都回家?你理什么去?”温易摇头,抬手拉住他的小臂,轻轻松松地扯动几步,“你跟我来。”
他跟主子来——来做什么呢?
他没有问,也不敢问,只是被拉着往前走,走出温易的影子,走到阳光里,那阳光温暖而不灼烤,明亮而不刺眼……他好像几辈子都没遇到过。
那温暖的阳光照着他……拢着他……贴着他……蹭着他……踩了他一脚。
王梁睁开眼,暖烘烘的肥猫从他脸侧跳下床,只在他脸上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
王梁顶着一脸脚印懵懵地坐起来,他恍惚记得他入睡时还接近黄昏,天都没黑透,现在已是日上三竿,将近第二天的晌午。屋里的地龙已经烧起来,屋里燥热,被窝里更是温暖,睡得他骨头都酥软。他隐约记得半夜吐过,但地上并没脏污痕迹,显然有人进屋收拾过,还在桌上放了新的衣裳。
地上还有一只橘黄的胖猫端坐着,宛如这件屋子真正的主人,大声地朝他“喵喵”叫着,瞪圆的大眼睛,令人分外熟悉——正是他梦里那双黑暗中的眼睛的原型。
见他看过来,肥猫起身,把他引到门口去。只见门前干净的地面上,整整齐齐摆了一排巴掌长的新鲜小鱼,地面上还有它们干死之前挣扎的水痕。肥猫一边绕着这排小鱼打转,一边朝他大声“喵喵”,指示意味极其强烈。
王梁毫无动容,肥猫又跑来,翘起尾巴在他裤管间徘徊蹭蹭。
王梁依旧无所表示,肥猫恼羞成怒,蹦起来就是一爪,但被王梁眼疾手快地打了头,又跳到门槛上骂骂喵喵。
才睡醒的王校尉低头对肥猫微微一笑,这人类表达友善的表情,被他做得格外不怀好意,甚至阴沉得可怕……肥猫支棱的耳朵平下去,吃软怕硬地跑开了。
王梁好像从来没睡过这么饱足的一觉,短暂地跟猫发了起床气,人又精神起来,慢条斯理地穿戴一新。等女使又来敲门时,只觉他与昨日判若两人,不说神采奕奕,也是一副好气色。
王梁笑眼弯弯,“姑娘,可是主子叫我?”
他衣装体面服帖,人也精神起来,这一笑,真漂亮得叫女使心惊,脸红了一息才回:“是呢,二公子说,若您醒了,就去前院吃个午饭,也见一见九姑娘。”
王梁点点头,“有劳姑娘带路。”
女使依言领路,一路上也不敢正眼瞧他,只柔声细语地问他“衣裳合不合身”、“地龙烧得够不够”、“喜欢用什么茶”等等,俨然把他当作贵客侍奉,听他推辞,又劝说道:“公子别客气,二公子说您要在这儿过年,这么长的时日,吃穿住用马虎不得,一次备好就才不麻烦。”
王梁不由恍惚一瞬,面上尚无惊色,眼里却蕴开了丝缕复杂的情绪。
客房离前院不远,转过角就到。冬日厚帘封门,王梁低头进门,不见炎阳烈焰袍的大红,只有软嫩的鹅黄色——穿着黄色棉裙的温映离他最近,正蹲在地上,揪着厚重的帘子摇晃不停。
帘后藏着熟悉的肥猫,蹦来跑去的,被温映掀了临时小窝,又飞快跑开,一跳上了小炕桌,把温易卷了一半的书推到地上,自己端坐其上,引得温映飞快地喊着“毛笋”跑去。
肥猫终于不逃了,只是坐在两个主人之间桌上,朝立在门口的王梁大声叫唤,告状似的。
温易和温映的目光都投过来,王梁从容行礼,“见过主子、九姑娘。”
温易随意颔首叫起,转头对温映介绍:“这是王梁,以前是你小哥哥的人,现在在我麾下,今年暂且住在我们家。”
毛笋还在高声鬼叫,就被温易拍了脑袋。温映微微歪头,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了什么,也被拍了脑袋——温易拍猫和拍妹妹的动作真是一模一样。
温易弯腰捡起书,懒散地坐着,只朝王梁这里抬了下巴,不轻不重地教训妹妹道:“想知道就自己去问。”
毛笋平着耳朵,转头对温映小声“咪呜”,撒娇之意分明。
小姑娘瞧瞧王梁,似乎有些犹豫,但她并不像小孩子一样怕生,反倒“噔噔噔”地跑出了气势,站到王梁面前,壮胆似地,坦率地道:“王梁哥哥,我有事想问你!”
温易默默叹息摇头。
王梁不明所以,但温九姑娘如此郑重其事,还是让他稍稍紧张起来。
温映还生得不太高,站着也要仰脸看他,有些费力的样子,他便半蹲下身,仰视着她,压下心头的疑惑,平和地笑道:“不敢当九姑娘如此称呼,您尽管问就是。”
“我是想问——”鹅黄色的小姑娘叉着腰,摆出一副坦然模样,但脸还是泛红,似乎忍不住自己的不好意思,“毛笋在外面吃得好饱,回来一整天都不吃我喂的了,哥哥喂也不吃,谁喂都不吃……好像什么都不感兴趣,但又饿得一直乱叫……它好像只想吃昨天偷你的那些吃的……
“哥哥,你能告诉我它偷吃了你什么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