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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爆竹声(9-11) ...
(九)
【兰陵】
【金麟台绽园】
兰陵的腊月没过两个整旬,先落四场大雪,一夜鹅毛,天大寒,向来热闹的金麟台也少了许多人声,都躲在屋里烤火。所以,当金子轩在绽园大门处没看到下人时,并没多想,也没叫人,只踏着扫净冰雪的鹅卵石径,悄无声息地进了门。
屋里生地龙,一进门就换过冷暖,但依旧无人。金大公子不料没下人打帘,就被厚重的门帘打了头,发冠诡异地半歪过去,扯得他头皮疼。他这才隐隐觉出怠慢,扶着冠快步转内室,正想寻个丫鬟小子发通火,却只看见一个匆忙起身迎客的金子衡。
“子轩!”金子衡的笑音有些低哑,“你怎么没打招呼就来了?快坐,大衣裳脱了给我就是。”
金子轩被人服侍惯了,一面应和堂兄的招呼,一面自然地抖落大髦,脱到一半,才猛地想起接衣服的是自己养伤的堂哥,不是下人。再一正眼,见金子衡在室内只穿着夹衣布鞋,显得瘦削许多,满身都是弱态,不由慌忙把衣裳从金子衡手里扯回来,讪讪地咳了一声。
金子衡没他矫情,夺了大髦放好,“你怎么和我客气起来了?”
“你别忙这些杂事,交给下人做就好。”金子轩还是不自在,甚至不好就座,环顾内室,依旧不见旁人,“他们人呢?”
“我想清静清静,屋里就没留人——我们就自力更生吧。”
金子衡折身,带堂弟一起在桌前坐下,一边收拾桌面,一边道:“才下了大雪,正是路不好走的时候,谁知道金大公子不请自来——你不也没带人吗?”
他桌上东西也不多,最碍事的不过一面占地不小的镜子,金子轩想帮他收拾,被他反手隔开,飞快将镜子收进自己手边的小柜里。
帮不上忙的金子轩缩回手,不太有底气地解释道:“本就是一时起意——阿爹阿娘起了争执,我也坐不住,索性到你这儿躲躲清闲。”
金子衡目光一闪,微微侧耳,有些好奇探究的模样,手上还在收拾茶具,要给金子轩泡新茶。金大公子愈发觉得自己是个不速之客,干脆蛮不讲理地劈手夺过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旧茶,“自己兄弟不必麻烦,我同你喝一样的——你屋里的下人呢?怎么也都躲闲去了?有客也不出来伺候。”
话音刚落,金子衡还没来得及答,金子轩就抿了一口陈茶,一口刺喉的冰凉,激得他小小地呛了一下,“这——”
他艰难地把“这怎么伺候的”和呛出的口水一齐下咽,艰涩地改口,“这也太凉了。”
金子衡无奈道:“热茶烫口,我嫌喝了喉咙疼,索性晾凉了再饮用,别有滋味。”
屋里不说温暖如春,也定是不冷的,一杯热茶要放成如此冰凉刺喉,也是不易。按照金子衡的习惯,不是真的伤处有妨碍,断不会饮用如此凉的茶水。金子轩面色沉沉,放下茶盏,伸手道:“脖子亮出来,我瞧瞧你的伤。”
“不碍事的……”
推辞几遍,金子轩干脆起身来,要扒金子衡的衣领。金子衡眼看拗不过堂弟,只好乖乖拨开衣领,露出脖颈处的伤痕。仙药灵验,他颈上长长一道伤口,结了痂又渐渐掉落,如今只剩疤痕,甚至与皮肤痛色,瞧着已经痊愈了。
金子轩这才心安,坐回身去,但心下又生疑惑——伤口全长好了,还喝不了热茶,怕不是留下什么后遗症了?
奈何他对医理一窍不通,遇到问题除了叫医修,真是什么忙都帮不上,思来想去,也只好干巴巴地说:“……不能喝热的,也别喝这么凉的,冷天吃凉,肚腹受不住。”
见金子衡好脾气地拱手,做出一副受教的模样,也不知是真受教还是哄他——虽然大家都说金大公子眼高于顶,但金子轩还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哪些地方会露短。只是顾及脸面,有些时候,话赶话到了某一句,他再没底气也要硬讲。明明自己听着都觉得不对劲,这个没比自己大几岁的小堂哥却听得很认真,笑着给他递台阶下。
顺利下台的金子轩主动给堂哥沏新茶,又嘟囔一句给自己找补:“很久没喝瓜片了——家里也就你存这个。”
金子衡只是笑。
“以前瞧你沏瓜片,总觉得淡,得了新瓜片就全给你,久久不喝,就只记得‘淡’,这一开盖子,倒是清香扑鼻,不愧为名茶。”金子轩越找补,底气愈发足了,“是好茶,好茶就多喝。你一到冬天就爱口干,下人不精心侍奉,你自己也要记得多喝茶……”
他拣出茶叶,又要亲自烧水,袖子毛边岌岌可危地悬在炭炉近侧,金子衡眼皮一跳,阻止道,“子轩,就这点小事,不必……”
“你多喝水。”金子轩一边烧水一边说,“我们兄弟几个,就你娇气,从小阿娘就说你嘴巴尖,嫌肉腥,嫌水涩……冬天不喝水,口干到上火生病,生病还嫌药苦不想喝,小病拖得缠缠绵绵,最后看着我和子勋他们堆雪人,扒着窗子干着急出不来——我都记着呢!好好喝水,要不然你过年喉咙又犯病……”
他正说着,突然低骂出口,一抖袖子——白色的毛边被炭炉燎了一道焦痕,自己闻还有刺鼻的烟味儿。
燎得不严重,但金子轩又下不来台了,这次是他自己非要去烧水,也迁怒不得旁人,只好隔空甩锅,“一个院子都没个伺候的人,都白领月钱!”
他语气重,金子衡不怕,但也不想惹他,只道:“是我管教不力。今日他们做完洒扫,我嫌人多,就都给放了假。本来还有个小丫头该回来当值,但估计在家里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正说着,外头就传来踢踢踏踏的一阵脚步,开门声一响,从门帘缝隙顶出一对丫髻,一个穿红夹袄的小丫鬟钻了进来,笑嘻嘻地道“衡公子好”……正撞上金子轩的冷脸,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绽园今年下仆更替一新,原本的大丫鬟们年岁都够放嫁,金子衡一挥手将她们全放出门去,几乎没来得及和新进屋里侍奉的小丫鬟做交接。这姑娘原是在外跑腿送饭的,也被懵懵地领进门端茶递水。好在金子衡对下人的要求不多,甚至要事都不让他们沾手,最重的活计不过值夜。主人放纵,下人也就懒怠,小姑娘得了半日假回家,饭后打个小瞌睡,值班就晚了,金子衡向来不爱追究过,哪想到今天遇到金子轩这尊凶神。
金大公子说话天然有威严,又是真生气,没几句就把小丫鬟吓哭。她呆呆站着,手足无措,滚滚的眼泪淌下去,泪痕干在她冻红的脸上,格外狼狈可怜。
金子轩的指责还理直气壮地扬着调子,但一见状,中气又渐渐不足。
金子衡冷眼瞟过,不动声色地打岔问:“放你半日假,回家干什么去了?”
小丫鬟只十一二岁的年纪,哭着说话一抽一搭,但还是努力答话了,“家里姐姐回门子,一家人一起吃了饭……弟、弟妹还小……我带他们堆雪人……”
她眉目平庸,哭起来很实诚,连哭嗝都打得饱响亮,金子轩只觉得自己在欺负小女孩,咽下话头,只不耐烦地扭过脸去。
金子衡默默收回目光,慢条斯理下定断:“是我之前放纵你们,也是你自己太有胆子,罚掉半月的俸钱,再者——你不是喜欢堆雪人吗?在院子里堆一个大的,给大公子看。”
小丫鬟如释重负,胡乱擦擦脸,跪下口称“谢公子宽宥”,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便跑出门去。
金子轩这才转过脸来,但面色依旧不渝。金子衡思衬着:怕是嫌他软弱,临近年关,家里都会多发一月俸钱作上次,这次罚“半月俸钱”是有些太轻拿轻放了,但“金子衡”惯来就是这么个软和脾性,要是贸然改口,反倒不对……
他正心思百转,金子轩已经开口,“雪天风寒,一个小丫头自己堆个雪人,会冻坏的。”
金子衡一愣,心里警醒的同时,面上却是失笑,随口圆话,“我是想着,你我年岁渐长,不好作这孩童游戏,让她做一个来看看,也是趣事。你放心,这丫鬟灵醒,不会堆得太大累病了自己,我心里有数。”
“我就知道你心软,纵得手下犯懒!”金子轩又转移炮火,口气却是无奈而柔软的,“这还是你自己的院子,自己宽心管不严,难道还等新妇过门再来管?”
金子衡恍然大悟,“我说伯父伯母大年节下的又起什么争执,原来是在说我……说你的婚事?”
金子轩愤愤地扭过头去。
“子轩,伯父伯母膝下只你一个,偌大兰陵金氏,可谓千亩地一棵苗——你的婚事,总是早早谈的。”金子衡笑眯眯地宽慰堂弟,“以前不提,那是因为之前和云梦有定,但伯父不是一直有微词?可见对你的婚事是何等慎重,如今再提起来,也不会有什么马虎……说起来,要不是之前伯父当机立断,你现在身上还要挂个麻烦,拉也拉不起,推也推不掉,好在和江家的婚事退得早……”
“胡沁什么?”金子轩突然变了脸,单手叩桌,震得桌上茶盏一颤,“婚事婚事,是男婚女嫁,是两姓之好,看的是两相合意,不是在利弊上斤斤计较——若父亲对我的婚配就是这样的‘慎重’,那与坊市中的买卖何异?”
他如此恼火,真出乎金子衡的意料。也不用想通关节,他口中便连连道歉,拎起烧好的水壶利落沏茶,给金子轩倒了一盏作赔罪,赔到金子轩又觉得不自在,甚至觉得自己脾气太大,金子衡才作罢。
金子轩抿了一小口热茶,润过喉咙,语气才缓和下来,“子衡,你我自小一起长大,你最该清楚我的想法。”
金子衡有些迷茫,垂眼斟酌道:“我自然清楚——我清楚,你对这门亲事一直不甚欢喜,退亲后,你是很开心的。”
“对!但我退亲后开心,只是因为我不用和一个我不喜欢的女子成婚!”金子轩面上又带了几分恼,眼里甚至流露出几分“连你都不理解我”的委屈来,“那时候她家还没败落!我退婚只是因为我不喜欢她,不是因为无利可图!”
金子衡面露恍然,眼底不见波澜,温吞地道:“是我不好,平白把这件事说差了——不过,一来你本就不喜欢江姑娘,而来家里不会被江家拖累,这亲退掉,怎样都是好。”
这话倒是事实,金子轩无可反驳,但面无喜色,俊美的面目没有舒展,又添沉色,沉默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似地问:“江家现在……真的很难吗?”
“江家还能叫‘江家’吗?”金子衡说,“灭门后,遗孤几个,勉强把宗门的面子吹起来,跑到岭南去,和温狗一寸一寸地争地盘,当然艰难。”
金子轩扣起双手,呆望着茶盏,眼神沉沉地静下去,像是要从氤氲的热气中看出什么玄机。金子衡等了一会儿,不见他说话,只好引导:“怎么了?”
“……我有时候想想,也后悔。”
金子衡问:“后悔什么?退亲?”
金子轩为不可查地点头,又用力地摇头,“我是真的不想娶江姑娘……”
“那子轩你是后悔……?”
“……我去过云梦,去过莲花坞,识得虞姨母、江宗主、江公子和……江家那些人……哪怕有些实在轻狂又不懂礼数,但也并非恶徒……结果温狗一朝大火,什么都毁了,就剩零星遗孤。”话到此处,金子轩想叹气,却没叹出口,又稍稍提起精神来,不似神游,“同为世家,眼见灭门惨剧,眼见故人沦落,难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所以我有时候也想,若当初没有退婚,兰陵是不是还有理由对江家的遗孤伸一伸手?不至叫他们流落岭南那荒僻异乡。”
金子衡没说话,眸光闪闪,面上满是和金子轩一样的心痛不忍。
不过金子轩很快又摇头自嘲,“可我当时又真心想退掉这桩婚事。”
“那还是退婚好——想收留故人又不是坏事,何必非要用你的婚事来换?”金子衡也打起精神来,“伯母与江夫人是金兰之交,若江公子愿意来兰陵,家里也不会将他们扫地出门。只是人各有志,江公子和魏无羡去岭南对阵温狗,又是复兴宗门,又是报仇雪恨,做得一番大事业,虽是流落,但哪里可惜?”
听到“魏无羡”这个名字,金子轩又习惯性地皱眉,但眉头很快被感慨之意抚平,这一次的长叹顺利出口,格外真心实意,“是啊——好男儿,当如是!”
金子轩出身贵胄,全仙门比他出身高的一只手便能数得下,自小顺风顺水,自视甚高,要说人生第一次遇挫,还是岐山教化司的那几个月。也就是那一次,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被家里护着捧着,一旦离开宗族赋予的光环,形容便有所晦暗。
而射日风云一起,同辈人各显身手,独当一面,哪怕是轻狂无礼的魏无羡也自己闯出了赫赫威名,他却为宗族的利弊计较,依旧蜷翅龟缩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他被落下太远了。
“若我也能亲临战场,而不是枯坐在此空耗年华……”
金子轩年方弱冠,自诩俊杰,曾于玄武洞中持身不移,也曾下兰陵黄土收秋粮,但他心中另有一番功业,在金家尚未开辟的战场上!
“子轩……”金子衡尴尬地打断他的宏愿畅想,捂着脖子哑声道,“家里打过仗的,就是我这般下场。”
不说还好,一说这个,金子轩更激动了,“若当时我也在潼关城门上,必不让子衡你这样回来!”
一边说着,他还一边拉过金子衡的手拍了拍,本就俊美的眉眼蒙上了诚挚而热切的光辉,更添英气——但说实话,还添了点儿傻气。
“你不知我在家里等得多着急,当时潼关来的信说得危险,吓得阿娘与我从宗祠里拿了你的系命玉牌。我当时还瞧它裂了一道缝……好在你顺利过关,玉牌上的缝隙也弥合了,可见彼时有一刻生命垂危。若我当时在潼关城门上……”
——那王梁的剑一定先割你的喉咙。
金子衡心有腹诽,这次面上没多遮掩,露出了个心脸如一的浅笑,而眼神又沉下去。等金子轩长篇大论的畅想结束,他才寻了个话口打岔,“我当时倒不觉濒死,医师也说伤势可控——至于玉牌有裂隙,怕不是宗祠里的系命玉牌保存不佳?既都裂过,要不要新换一块?”
金子轩不假思索道:“浑说什么?那是放在宗祠里的玉牌,一人只一枚,不可轻易更换,会折了你的运数。”
金子衡眼神一暗,再一抬眼又是闲聊的轻松模样,转换话题道:“伯父重提你的婚事,说的是谁家姑娘?”
这话题把金子衡赶出芳菲殿一次,又让他扭头一次,第三次提起,金子轩还是不高兴,虽然没有扭头,却也没想搭腔。
金子衡歪头扶额,思衬少顷,便道:“不说我也知道,是秦家吧?”
当今大争之世,世家你方唱罢我登场,门第高低不定,今天还稳如泰山的,明天就被灭了门,后天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大姓。金家若要在这个时候议亲,可选择的亲家本就不多,而在那些合适的世家中,与金子轩身份相配的女孩子又是凤毛麟角。因此,各方面都合适的人选,金子衡一时也只能想到秦家长女。
而且,在这个战争节骨眼上去思量金子轩婚事,显然不是金光善闲来无事临时起意——再联系到最近秦家在金家不知情的情况下同聂家串联作战,大出风头,隐隐有些外交转向的意思,急需敲打或拉拢……这就很好解释了。
最后,秦家女儿也实在是个出色的议亲对象。秦金两姓世代友邻,彼此知根知底,金子轩和秦家大公子自小亲厚,与秦姑娘也有不少交集,不算生疏。在仙门这一代的世家女儿中,秦姑娘从小就是一等一的出色,样貌性情都出众,闺中便有贤名——说实话,金子轩以前对未婚妻江厌离处处挑剔,未必没有邻居家妹妹把标杆提得太高的缘故。
金子衡这一番推理说到最后,对这门亲事还是褒意居多,末了似乎还要提前“恭喜”一声。而金子轩则气急败坏地挥手打断,“你也来烦我!”
他这番作态,摆明了还是不满意 ,说金子衡“烦”他,金子衡便真阴阳怪气地烦他,“也是,秦姑娘议亲出过岔子,名声不体面,金大公子也未必看得——”
金子轩不知是怒极反笑,还是听出了他话里的调侃,恐吓道:“别以为你受伤了我就不敢教训你!”
金子衡身子后倾似躲,敛口微笑,眉眼弯弯,像是一只好心眼的促狭狐狸。
金子轩道:“越来越没正形了,别拿月陵的那件污糟事说笑。”
——这说的是当年王梁一介家仆扬言求娶秦姑娘,兵围左溪府那次。
金子衡也面露正色,低眉顺眼地浅浅作揖,以示歉意。
“秦姑娘是名门毓秀,千好万好,我对她没有什么不满……但无论我对她满意或不满意,都与我不乐意和秦家议亲没关系。”金子轩道,“我就是不乐意……唉——”
这一个“唉”字真是叹得百转千回,对世家纠葛的无奈、对包办婚姻的厌倦、身在囚笼不得出的苦闷……叹得又重又长,吐气吹散了茶盏上放的蒸汽,叹弯了金子轩梗直的脖颈,也叹弯了金子衡的浅淡的笑眼。
——可像兰陵金氏这样的富贵豪门,像他这样的世家子弟,于婚姻上头,哪里还能求个什么例外呢?除却天真,真不知说他什么好。
心里如何笑,金子衡口中也只是一句简短的提醒:“子轩,你的婚事不可能完全没有那些门第和联姻上的计较。”
“我知道。”金子轩也承认,这种“承认”更让他觉得迷茫,“但我还是不想……我从来都不想,以前对江姑娘不想,现在对秦姑娘也不想,我就是……”
语言面对情绪总是左支右绌,过分简陋。金子轩左思右想,话到嘴边总不是那个意思,咂摸良久,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以前和现在,其实没什么两样。
以前他能振振有词地讲自己对江厌离哪里都不满意,所以他不喜欢这门亲事。而现在他却挑不出对秦姑娘哪里不满意,作为未婚妻的备选,秦姑娘分明优秀得毋庸置疑……但他还是不喜欢这门亲事。
从头到尾,他只是不喜欢他被父母定下的亲事,他不想去接受一个作为“妻子”的女子进入他的生活,就像他不想要被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利益纠葛左右本心,就像他不想被宗族用作一枚棋子——无论他这枚棋子是被牺牲还是被珍藏。
——他只是不喜欢这样不由自主的生活。
——这生活已经在他的浑浑噩噩中持续了二十年,再长久到百年,“生活”也就露出了“命运”的本象。
“我就是……”金子轩喃喃道:“我就是想做点自己的事情……”
小柜里的镜子不知何时滑落到边缘,失去支撑,砸落在地上,发出不大不小的闷响,引得金子轩从这微妙的恍惚中稍稍抽神,下意识朝声源处投去一眼。
“子轩你就是魔障了——你想做你自己的事情,你做的哪一样不是你自己的事情?”金子衡突然朗笑出声,用力拍在金子轩手上,“解除婚约不是吗?劝宗里发兵不是吗?下乡助农秋收屯粮不是吗?伯父伯母确实管你多,但你自己做的也不算少——只是早前还小,做不了太多,但日后机会只会越来越多——伯父只有你一个儿子,难道还会一直不放手困着你吗?你已行过冠礼,算成人了!”
金子轩恍然,隐隐拢在面上的晦暗一扫而空,随着金子衡愈发激烈的言语,他眉间的忧愁也悄然散去,露出轻松的笑来,感慨道:“是了,我已加冠了,宗里也将备战……来年去,我定能领兵前线,成我自己的功业!”
金子衡也半开玩笑地补充,“子轩飞黄腾达,可别忘了鸡犬升天啊!”
金子轩当真被堂兄哄得蛮开心,闻言也一本正经地肃然承诺:“必不负你。”
寒冬暖室,半壶残茶,堂兄弟俩半是戏言半是真心,双手交握许下宏图壮志,而后相视一笑,朗朗笑音一起便难收,终是乐不可支。
到金子轩离开绽园时,门外受罚堆雪人的小丫鬟已经完成大半工作,一只大雪人有模有样地立在庭院里,肚大头圆,气宇轩昂,另用了些石头树枝的小东西点缀表情。与面目发僵快被冻成红萝卜的小丫鬟一对照,反倒是雪人更加活泼。
“可以了,要堆多大才合适?你快回去!”金子轩绷着脸朝那小丫鬟摆摆手,“以后用心伺候公子,下不为例。”
小丫鬟抽抽鼻子,团着手僵僵笨笨地给金子轩行礼,慢慢往值班的侧角房去。
等她关上了门,庭院四下无人,金子轩和雪人对视了一会儿,忍不住上手给它调整五官比例:把斗鸡眼小鼻子改成标准的三庭五眼,把大大的笑脸改成含蓄的微笑,又从香囊里取出半块粉红的干花团捻作雪人的眉间朱砂,最后还从腰间扯下自己的汗巾盖在它肚子上充当衣服——像个肚兜。
他给雪人一番折腾,自觉十分满意,刚转身要走,就透过半开的窗,看见似乎在憋笑的金子衡。
金子轩十分尴尬,跑去推窗,大声嚷嚷起来,“偷窥者贼!快关窗!仔细你的伤!”
金子衡的伤根本不怕风,强撑着窗不让金子轩关上,笑道:“我就是想看看雪,没仔细看你。”
他这样说,只更让金子轩害臊,关不上窗,索性抓起一把雪扬了漫天,转身一边走一边踢踢踏踏地扬,“看吧看吧。”
却听身后的金子衡突然道:“阿弟——”
两人虽是兄弟,但年岁差不多,嘴上很少以兄弟相称,金子轩愣了一下,才回头看去。只见金子衡笑着靠在窗边,手上也扬了一把雪,纷纷扬扬的雪花衬得他含笑的眼眸格外幽深,像是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望不见底的深邃漂亮。
他用帕子包了一团雪在手,说:“雪天路滑,你慢些走。”
金子衡握着一帕子雪,雪团在帕子里渐渐融化,浸透布帕,凉透他掌心。其实茶壶里还剩半杯水的余量,但微微烫,不合适,匆忙之下,雪水也凑合。
他走回原处,从地上捡起翻落的镜子。那是一面很普通的铜镜,没有玻璃镜那样清晰,但也足够照人。镜子里映着金子衡的脸,朦胧而扭曲,难辨细微处的表情。他在镜框处抹了一圈,放在桌上,镜面又清晰几许,甚至映出了桌椅和床榻,以及依旧模糊的人像表情。
他朝前跨过一步,走进镜子映着的房间——一模一样的桌椅,一模一样的床榻,一模一样的屋中陈设,只是受法器映射而造的空间没有自然光,只有立在桌面上的镜子透来外界的光亮。
他走近床榻,看见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金子衡,本该老老实实地平躺在床,现在却坐在地上,半身歪靠在床脚——真是不老实。
“是我不好,最近钉魂钉又松了?你不仅能听见外面的声音,还能乱动?”
温孽蹲下来,抬起金子衡的脸,幽暗的镜光里,两人咫尺相对,眉眼相似如镜像复刻,分毫不差,只表情不同。
温孽抚上金子衡眉心,在原来点朱砂痣的位置抠挖,轻轻捻出一根毛线针一般的细钉,拉出寸长,不见一丝血。“别折腾,别给我添麻烦——没有我,你怎么喝水吃药?你想死吗?”
金子衡木然的眼睫突然一抖,半睁的眼映了一点暗光。
温孽托着他下巴的手飞快捏住牙关,轻松将金子衡努力咬合的齿列捏开,“我知道你想死,但系着你命的玉牌还没换成我的,你死了,我不好交代,且忍一忍。”
他将另一只手举到金子衡嘴边,用力一捏,掌中的雪水被挤出帕子,淋淋漓漓地落在金子衡口中,冰凉清冽,没有一丝可能损伤脆弱喉管的热量。
“你且忍一忍,忍一忍。”温孽一边喂水,一边轻笑道,“忍到忍不下,想死了,你就跟自己说‘再活一天’,到了明天,你还是忍不下——你就再说一遍。
“其实真的很容易,这远比你以为的要容易。”他重复道,“死是不难,但活着也很容易。”
金子衡没有任何吞咽的动作,雪水入口满溢流到气口,刺激得他呛了水。温孽撩开手,冷眼看着他咳嗽,折腾得遍地都是水渍,显然并没咽下多少水。渐渐地,金子衡生理性的咳嗽和喘息中有了克制的节奏,像是被有意识地调整放缓,虽然虚弱狼狈到了极点,但似乎终于能再喘过气来了。
冷眼旁观的温孽微微歪过头,笑得无奈,像一只纯良的狐狸,“衡公子,你真的很喜欢给自己添麻烦。”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摸出辟谷的丸药,用手指揉开丸子含进口中,又如法炮制,捏了一口雪水入口。而后,他揪起金子衡,低头吻了上去。
温孽将裹着辟谷丹的雪水死死往金子衡口中推,几乎要深抵到喉咙口去,而金子衡的舌头只能无力地试图退避,无形中构成痉挛似的吞咽动作,勉强囫囵吞下。温孽又不厌其烦喂了一口,如此用雪水送服了七粒辟谷丹。在换新药和雪水的间歇,温孽又掐着他的后颈把控换气的节奏,确保他不会被自己呛死。
如此,所有的辟谷丹和雪水全部口对口地喂进金子衡喉底,化开入体,又足以够他活一阵子。
温孽起身擦擦嘴,“你看,活着就是这么容易。”
金子衡双眼半睁,剧烈的刺激下,他眸中隐约生泪,温孽要好心地帮他抹去了,又按住从他眉间抽搐的一寸长钉,慢条斯理地往里推。“所以别死啊——想想你活着的那些好事情,想想你的华山,想想你的六安瓜片,想想你的芝麻糖和玉蜂蜜,想想你摆在宗祠里的系命玉牌,想想你兄弟。”
他一边说,一边将长钉往金子衡眉心推。
他说一句,面上的笑就盛一分,眼里的幽潭就深一丈。
他推一点,金子衡的呼吸就弱一点,眼里的微光就暗一丝。
“想想你兄弟。”温孽将长钉推到底,指甲还用力地在金子衡的眉心留下一个半月形的印痕,“想想你还有个比金子轩还亲的兄弟,远比你倒霉,但还是也活着。”
金子衡脸如偶人,苍白而无任何表情,只睫毛底下还有方才没擦净的水痕。
“衡公子啊——衡公子。”温孽瞧着他,又是自嘲,又是讽刺,“我还没死呢,你凭什么死?”
他又掐住了金子衡的脖颈,并没用力,更接近于一个抬起脸的手势,让金子衡的脸充分暴露在光线里。他瞧这眉毛眼睛,瞧这鼻子嘴唇,瞧这面骨的轮廓,瞧这细皮嫩肉,无一不熟悉,五一不陌生。
他盯着金子衡的脸,双眼一眨不眨,甚至干涩到生出应急的眼泪来,那认真专注的模样,仿佛是要从这熟悉而陌生的脸上,中探寻什么命运的奥秘。
——为什么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却生生活成了两种样子?
“阿弟。
“我们都慢慢熬日子吧。”
(十)
【河间】
年节将近,大雪封山,被迁居到山沟里的村民都躲在屋里烤火猫冬,只有月初的那几天,青壮才会聚集在村口,欢迎送补给的聂家修士。作为近年关的最后一次补给,腊月的粮用格外丰富,每个村甚至配有两扇猪,在按户分配的基础上,有积蓄的村民还可以用银钱多购,过个没丰收但也丰裕的新年。
孟梁村迁居地偏僻,稍有恶劣天气,就是断桥封路的高发地,如今这大雪封山的时候,往这处走一趟可不容易。好在上头有人记着这个偏僻的村落,偶有问起,下头的修士便不敢轻忽。给孟梁村送粮的修士小队几乎都能御剑,送得又快又好,全无损耗,还把“上头”那记性好的贵人也捎过来视察,充分展示了示范村的重点工作情况。
聂二公子初次“见人间”就在孟梁村,特殊的经历催生出些特殊的情感,后来一提到河间百姓,就不自觉问一句孟梁村的事。他自己倒没觉得这点偏向有多特殊,这次随队来孟梁村,也只当平常办差,虽然被大家当做贵人尊敬照顾,但没摆出多大的架子。他把姿态放得挺低,甚至因为怕村民分发年货不公,还拒绝了村里族老的邀请,坚持留在原地分派猪肉。
于是今天孟梁村分猪肉的现场十分和谐高素质,大家友好谦让,不争不抢,带走自家分得的粮肉前,还不忘对一身貂绒大髦的聂二公子行以恭敬的注目礼。
聂怀桑很快把握住自己的定位,便一直保持着亲切又不失威严的笑容,充当分粮现场的人形招牌,刺骨的寒风吹起他毛茸茸的斗篷,被他不动声色地按紧边角,还是不免捂了一片凉风。
如此过了大半晌,人群散去不少,不再拥挤,一个穿红袄的孩子便灵活地在人流之间穿插前行。在基本都灰扑扑的村民里,这么鲜艳的颜色可不多见,聂怀桑一眼扫去,便觉熟悉,上前一步伸手拦在那小孩前行路上,制止道:“那个小红娃娃!你们家来过一次了!一户一份,不能重复领!”
聂怀桑话音刚落,“小红娃娃”已经跑到他身前,却没撞开他的手臂,反而抱在他小臂上,仰头朝他翻了个大白眼,恼道:“你也知道我来过一次了!还不认得我!”
寒冬腊月,村民都穿着一样制式的夹袄,看衣裳一模一样,看背影莫辨雌雄。这小娃娃生得又小还戴棉帽,仰头也只露半张脸,聂怀桑一时只瞧清了她翻出来的大大眼白。最后还是那小山雀一样吵嚷嚷的声腔唤起了他的记忆,“圆圆?”
小女孩这才收回了自己白眼,更高地仰起脸来,被包裹在棉帽和袄领之间的小脸蛋上咧开一个灿烂的笑,因为面上皮肤冻红,像个熟透了的圆果子,活泼又甜美,“明瑧哥哥!”
聂怀桑微微弯下腰,努力压下弯起的唇角眉梢,绷出一张无情铁面,严酷地道:“我认得你——你家领过一次粮了,再来也没有了。”
圆圆又朝他翻出一个大大的白眼,“我才不是来多领粮食的!”
说罢,她从厚实的小红袄里抱出一只半新不旧的瓷壶,举高了往聂怀桑手上递。
聂怀桑感觉到自己的眉毛和嘴唇都在脱离控制,绷不住直线,甚至绷不住笑音,“贿赂我的?”
“是给你的。”小女孩显然不理解“贿赂”这么高深的词汇,只是更努力地把瓷壶往聂怀桑怀里递。那壶嘴还在寒风中不停地冒着白汽,暖融融的一片,拂过聂怀桑凑近的脸,冷热一碰,就在他弯弯的眉眼间挂上点点雾珠。“明瑧哥哥,我刚才瞧你好冷,特意拿来给你的。”
“这是我家井水烧的,泡了麦子茶。”圆圆晃动着瓷壶,让水汽氤氲着拂满聂怀桑的面目,“快喝吧,喝完就不冷了。”
无论是聂家、河间还是孟梁村,当然都不差聂怀桑一壶热麦茶。
但聂怀桑还是在小女孩用体温捂住的蒸蒸热气里笑开了花。
分粮事毕,村里热情留客,聂怀桑竭力推脱饭食,但还是随村民到屋里坐了坐。
聂二公子自幼用度金贵,在外用军中饭食已属委屈,对村里的“好物”更难下口,他话里说“不挑剔都可以”,实则对宗亲奉上的浊酒陈茶都只沾了沾唇,好在最初咽了一大口圆圆给的热麦茶,半晌交谈下来,嗓子倒不发干。
村里人说话大多带乡音,上了年纪的族老更是如此,聂怀桑则是一口北地官话,用词也文雅,双方都听得费劲。日常与村民接洽的修士双面翻译,总和修士哥哥们玩闹的圆圆也是个双语人才,晃着小辫子团在聂怀桑旁边,不时给迷茫眨眼的聂怀桑解释一句。
托聂怀桑“以工代赈,棉衣为资”的法子,今年的村民是不缺冬装的。大家身上的棉袄都厚实,面料则单调得统一,清一色朴素的灰黑,恰好聂家校服军装都以玄黑打底。是以,满屋肃穆玄色中,只圆圆一个小丫头身上明媚鲜亮,格外难得。聂怀桑和村民们应酬之余,也不免被这难得的鲜艳颜色引得一瞬错眼。
小孩子见风长,一天一个模样,换身衣装判若两人,不怪他早前没认出来。在他印象里的圆圆孩是个土娃娃,脸上带灰,身上沾草,衣上是补丁,从草丛里钻出来时像只脏兮兮的小狗,但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格外漂亮。如今圆圆穿着一身崭新的小红袄,闷了一秋冬的面皮如雪白,乌鸦鸦的长辫子上绑着一样鲜艳的红发绳,如此乖乖团坐着,就如年画上的小娃娃活起来似的。
这年画娃娃作陪客,全程都乖巧懂事,一离席就装不住了。她抱着空荡荡的瓷壶蹦过门槛,几步就跑出丈远,在脏兮兮的雪地里踏出一串凌乱的脚印,扬了点点雪泥。
聂怀桑笑道:“圆圆,再乱蹦,就衣服要脏了!”
聂二公子很会拿捏人的软肋,小女孩马上不蹦了,步子也稳当起来。聂怀桑顺势上前,要送她回家去。他想去拉这孩子的手,但圆圆只顾爱惜衣裳,一手抱着瓷壶,一手爱惜地拍着棉袄上的灰尘。他只好转到另一边,自己拿过女孩手里的瓷壶,将孩子冰凉的小手团进掌心,问:“衣裳这么漂亮,是哪里来的?”
“当然是我阿娘做的,我阿娘最会做衣服了。”小女孩一边拍灰一边朗声答,“我说过年要穿好看的,阿娘跟来我们村的戏班子买了红布,上面还有花花呢——阿娘在萧姐姐的袄子里塞了好多棉才换到的钱,还好我不用那么多棉花,不然家里都不够用了。”
确实,聂怀桑仔细一看,发现小红袄上点缀着小小的浅黄色花纹,不华丽,但足够漂亮,大抵是从什么小花旦的戏服上匀出来的尺头。圆圆还献宝似地把辫子甩到身前,红头绳的精致花结在发梢蹦蹦跶跶,不似民间的粗陋手艺,“还有花花的红发绳,阿娘编的花花。”
不知看了多少绫罗绸缎的聂怀桑真心实意地笑开了,顺着小女孩的炫耀心思,学她的口吻夸奖道:“真好看!圆圆就像一朵红花花。”
小女孩又小小地蹦跶起来,但怕溅起泥水弄脏花花,只跳了两下。之后聂怀桑只能看到她圆乎乎的脑袋摇来晃去,带着红花结不停蹦跶,不看脸都知道她又多开心。
圆乎乎的脑袋又抬起来,露出杏子样的眼,圆圆问:“明瑧哥哥,你刚才和大家讲,过完年,我们就能回家了,是真的吗?”
她人在家里说“回家”,聂怀桑不由怔愣,圆圆又补充说:“从这里出去,回我们原来的村子里,去种我们原来的地——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聂怀桑恍然大悟,摸摸她的脑袋,“打仗打完了,没有坏人了,一切都结束了——你们就能回家了,过回你们原来的日子,开不开心?”
小女孩唇角一弯,露出了个活泼泼又清朗朗的笑来,“开心!”
但她的笑很快敛去,抿成平直的唇线,又有垂落的趋势。
聂怀桑明白,虽然他们竭力安顿百姓,但这几年战争还是给乡民们带来了深刻的变化。哪怕幼小开朗如圆圆,也难免见证了太多苦难,说到回归,不知又想起了多少背井离乡的苦楚。
他试图讲些开心的事,带她畅想未来,“回家以后,不会有坏人了,你们住回原来的家里,安心种地、养鸡,再也没有坏人来打扰你们,你们会过原来的日子……”
小女孩嘀咕:“原来的日子……是什么?”
“是好日子。”他蹲下身来,看着这个鲜艳漂亮的年画娃娃,几乎能从她未经雕琢的美丽中看到美好的未来,“你会长大,会上学堂,读书、认字、学本领,变得更漂亮,有各种各样的花花。等你再大一些,就会有很多媒人来你家说亲,说一个漂亮的小哥儿……”
乡间说亲早,七八岁的女孩子也知事,闻言便有些扭捏起来,有些神往地想笑,又脸红地抿了嘴。
那是这个人间女孩子该有的人生,粗茶淡饭,简单安宁,无甚波折,平安终老。至于什么修士的灵剑、爆炸的符箓、夜半的火光……那都是仙门的纷争,不该与他们有任何的牵扯。从前不该有,今后不会有——这本该是每个世家中人该守的律例。
但闻仙门兵戈起,未知苍生几何辜。
难得地,一直被照顾的聂怀桑,突然有一种照顾别人的使命感。
圆圆低下头,只留给聂怀桑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含混而扭捏地说,“原来的日子没有坏人……也没有帮我们打坏人的哥哥和叔叔……我是很喜欢原来的日子啦……但是……”
——但是?
“但是……”小女孩轻轻在地上碾鞋尖,“我会很想哥哥……”
孩子话都简单,不难理解,聂怀桑闻言鼻子一酸,喉咙发哽。他默了一会儿,才发出正常的笑音,问:“圆圆会想我?”
小女孩流畅地继续道:“我会想小孟哥哥,小林哥哥……”
聂怀桑:“……”
圆圆扬起脸来,红彤彤的脸蛋的眼睛都带着不合年岁的笑——有点儿难过,但依旧明朗,拉着聂怀桑的手摇一摇,“还有你,明瑧哥哥。”
聂怀桑经不起这大起大落的转折,表情一片空白,圆圆摇他几下不得法,只好张开手结结实实地抱在他脖子上,“好吧,明瑧哥哥,我会第一个想你的。”
被小孩的体温一暖,聂怀桑才笑出声来,反手把她抱起来,掂了一掂,“真的第一个想我吗?小林佐尉也排后面吗?孟瑶也排后面吗?”
曾经亲过孟瑶并宣布“小孟哥哥最好”的圆圆认真地犹豫了一下,还是郑重地点头,确认了这个想念的排序,“第一个想明瑧哥哥你,第二个想小林哥哥……小孟哥哥排最后面——谁让他不来看我!”
“这不怪你孟哥哥哦。”得了便宜的聂怀桑终于有好心为孟瑶说情,“小孟哥哥受了很重的伤,一直在养伤,还不忘努力……”
小女孩歪过头,半信不信地质疑道:“努力干什么呀?小孟哥哥现在在做什么呀?”
聂怀桑很久没回不净世了,哪里知晓孟瑶如今又揽了什么差。但他听过聂明玦嘴上骂孟瑶“养伤还不忘搞事情,根本闲不下来”,估计现在,闲不下来的孟瑶应该在和他哥一起自找苦吃地办公差吧。
【清河】
闲不下来的孟瑶在和聂怀桑他哥一起逛大街。
严格来说,倒也不是聂宗主与孟副使丢下不净世一摊公务偷跑出来游玩。临近年关,总要有位够分量的人入市镇巡查秩序,访民宅慰问宗亲故旧,或许没什么实质结果,但仪式感最安人心。聂明玦责无旁贷,抽出一整天出门来闲逛,才从河间调回来的叶辙顶着黑眼圈陪宗主加班,还要摆出一副喜气洋洋精神百倍的模样。
孟瑶跟出来则完全是个顺带。他也说不清自己是为了在聂家凸显存在感,还是纯粹不愿被聂明玦丢在不净世,反正他就是死皮赖脸地强占了叶辙的位置,把聂宗主的正牌副使挤到后面,还美其名曰“前辈示范”。
叶辙早习惯了被各种各样的贵人临时抢占位置,何况只要有孟瑶挡在前面吸引宗主的注意力,他还有机会闭眼打呵欠。他一路缀在两人身后当背景,适时给荒废业务的孟副使提一两句词。小小的麻杆大大的能量,他为族老拎礼物,给将士送犒赏,到了随便逛大街的时候,又任劳任怨地帮两人收东西——干足了苦力的活计。
南北风俗有差,孟瑶十六岁离家闯北,也不算北境新人。但几年颠沛,不是打工就是从军,他都忘了上一次如此闲游逛街是在何时何地,如今走在清河街市上,看什么都新鲜,频频驻足,好奇询问。聂明玦手头也松,但凡是被孟瑶好奇看过的小玩意儿——大多是热气腾腾的清河土产——他随便捡了随便买,也不管到底吃不吃得完,权当支持辖地经济建设了。
如此,孟瑶一路走一路问,聂明玦一路答一路买,一路闲谈闲逛,端得轻松自在,叶辙手上则渐渐沉重起来。他提着一个又一个油纸包,左右都环绕着热腾腾的食物香气,闻着愈发飘飘然,简直像走在了酒足饭饱大丰收的美梦里。
他正半眯着眼打弯儿走,脖子上突然一凉——好像是孟瑶又买了什么物件,像是一条又长又硬的红色围巾,孟瑶正举手挂在他脖子上,怕挂得不牢靠,还绕了一圈,那东西和他领口一蹭,薄薄的鞭炮纸就被落下来……
——鞭炮?!
叶辙浑身一激灵,突然清醒过来,眼睛瞪得有铜铃大,条件反射似地原地一蹦,两手四五个油纸包和脖子上的鞭炮挂同时跳动,发出一阵乱响,“这这这这这——”
难得小叶副使又爆结巴,罪魁祸首孟瑶退开一步,瞧叶辙惊慌乱蹦,他也跟着踮了踮脚,随即弯着眼乐不可支,笑嚷起来:“我让你再打瞌睡!走路都不精神,卖了你都不知道!”
鞭炮当然不是点燃的,清河有过年放鞭炮的风俗,孟瑶还想在不净世的除夕夜见识一下它的威力。但挂在脖子上还是让人觉得害怕,叶辙瑟瑟发抖,奈何两手都是东西,脖子上的鞭炮挂又紧紧绕着,凭他怎么摇头,也落不下来。
孟瑶跟困兮兮的小结巴开个小玩笑,也记得点到即止。他又骂了一句当提点,便上前解下鞭炮挂,将鞭炮和叶辙手上的油纸包们一起装进乾坤袋,“精神些!一出来就是这幅睡不足的模样,你是出来办差的,这迷糊样子给宗主丢人!”
“您在这儿,宗主哪用我办差啊?”叶辙揉了揉脸,“昨晚没歇够,实在提不起精神来。”
孟瑶摇头道:“我看你就是穿得太暖和。”
说着,孟瑶一掐叶辙的脸,给他塞了一粒冰糖山楂进嘴。这是才从小贩手上买来的糖葫芦,在寒风里冻了大半日的山楂,一入口又是冰凉又是酸爽,叶辙彻底激清醒了,含着糖山楂咽不下吐不了,含混地控诉道:“孟副使!你、你就是捉弄我取乐!”
“终于清醒了。”孟瑶歪歪头,笑眯眯道,“见事都灵光许多。”
聂明玦站在不远处,手上还拿着一小只新出炉的烤红薯。看着自己两任副使小孩儿似地吵架,都不太靠谱的样子,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反倒眼底隐约生笑,只不知那笑意到底落在何处。
孟瑶本就为因伤错过的前程和机会耿耿于怀,现在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展现自己的好机会。但离岗太久,不免生疏,之前出了些小差错,他自己都觉紧张难堪,还被叶辙小声提点,心里更添不快。现在借故对拔尖的后辈捉弄一二,他才心平气和下来,又装模作样地背过手,跟上聂明玦。
该是孟副使随聂宗主巡游的姿态,但走着走着,孟瑶落后的两步缩短为一步,一步近成半步。等孟瑶手上还剩最后一颗糖山楂,便朝聂明玦唇边一递,聂明玦耐着性子皱眉吃了下去。没想到这只有倒霉弟弟才爱吃的东西确实酸甜可口,聂宗主眉目舒展开来,顺手拿过孟瑶手中的竹签折断——两人就在此刻并肩。
叶辙已然清醒过来,在后面一看就知道位置参差,只当孟瑶粗心失仪,正要寻机提醒,恰好路过一个爆竹摊子,便道:“孟副使,才买了鞭炮,那还买不买烟花呀?”
叶辙一语出,孟瑶自然稍稍驻足,朝花花绿绿的烟花铺子里瞟去一眼,又发现不少新鲜玩意儿。
街上人流汹涌,才铺摊的小店已经引来不少目光,孟瑶几人站得最近,店主瞧他们衣着不俗,便满脸堆笑,上前来拉生意,大声吆喝道:“公子想要什么?要买烟花爆竹,全清河我们家说第二,没别家敢称第一。您鞭炮买过了……鞭炮不过是听个响儿的东西,燃得热闹满地红,若要好看好玩,还是烟花——您瞧,这是能上天的、这是能手拿的、这是能开花的,一线香就能点,还有修士画咒加持的……”
随着店主的大声推销,以及众多烟花筒的夺人气势,烟花铺子前聚众愈发多了,店主借机大肆宣扬,还拿了几支价值不菲小烟花点燃示范。别说孟瑶叶辙这等没见过世面的,连聂明玦都好奇起来,上前细看,从两位副使的掩映下露了真身。
店主认出了聂宗主,一时惊喜作揖,满口“蓬荜生辉”之余,又意识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宣传机会,立即遣人抱出店里最新也最贵的花爆竹,要在微微的暮色中展现它的威力。
聂宗主亲至,如行走的热灶,店主不遗余力地添柴烧火,瞬间就起了热闹。人群越聚越多,聂明玦觉得铺张,刚想制止,但看孟瑶探头探脑,似乎也对那巨大的花爆竹好奇得不得了,心里又转了主意。
聂明玦命令围观的百姓稍稍退后,给那花爆竹留下足够的燃放空间,同时也做好了被烟花铺狠宰一笔的准备——其实不净世过年本就有这个预算,若这烟花确实够漂亮,也可以让这烟花铺子承办除夕夜。
花爆竹是的外观是巨大的含苞花形,红彤彤的一大朵,似红莲也似牡丹。店主点染底座的引线,随着细弱的噼啪声离爆竹愈发近,观众们屏息凝视,聂明玦又默默掐了祛火的法诀。店主自信满满的吆喝着“我店炮声响,记得捂耳朵”,下一息,火花在爆竹底座燃起,震天的声浪推着鲜艳的花瓣,盛放而出。
火光比声浪快一份,孟瑶一见点燃的光亮,便应激性地缩了肩膀,正抵在聂明玦身前。他不知道是自己在向后,还是聂明玦在向前,只觉自己后背全然贴上大哥的胸膛,爆响那一瞬间,一双粗粝而温热的手从自己脸侧擦过,牢牢捂紧了自己的两只耳朵。
那燃放的爆竹就像一朵盛放到极致的红花,万千火光自花心激射,跳脱向四周,丝缕光华层叠而出,宛如朱颜吐蕊。连绵的声浪使得火红的花瓣依次舒展,在光蕊中逐层燃作灰烬,渐次的燃烧中,花心始终升腾着亮烈的烟雾,短暂几息,有如烈火红莲,望之炫目。
孟瑶几乎被聂明玦圈在怀里,倚靠着身后人的体温,目睹这令人目眩神迷的美景。聂明玦的手掌隔绝大半声浪,落进孟瑶耳际的只有一阵闷闷的响,温吞而模糊,甚至还没有他自己的心跳声来得响亮。
(十一)
俗话说得好,放爆竹的时候,才知道谁形单影只。
烟花铺燃放花爆竹的时候,满街围观群众里,爹娘护着儿女,夫妻紧紧相挽着,小娘子往父兄身后藏着看,连孟副使都有宗主帮忙捂耳朵……叶辙只能全程自己抱头,直到那花爆竹零落作满地红,才试探性地松开手。
满街围观群众也纷纷恢复正常姿态,为这个美轮美奂的大爆竹发出欢呼,并试图进店买烟花筒。只有少数人还慢半拍,依旧保持着躲避姿态——叶辙扯了扯孟瑶的袖子,将前辈从宗主手下拽了出来。
孟瑶被叶辙拽得微微趔趄,许是吹久了冷风,他面上红得厉害,眼神莫名凌厉,像是被撞破了什么坏事似的,突然发了恼,问叶辙:“拽我作甚?怕我站得太稳吗?”
他向来随和,发恼也是半开玩笑的语气,叶辙并不在意,只神经兮兮地凑到他耳边道:“我瞧见了好大的私情!您看——”
“私情”一入耳,孟瑶只觉面皮发烫,手脚发僵,但随着叶辙抬手给他指点“私情”案发地点,他又恢复了正常——隔着满地爆竹残红,站着和叶辙一样昨晚才回清河的聂宁钦,他怀里护着、手上捂着的姑娘只露了半张脸,叶辙不认识,孟瑶和聂明玦却认得。
季朝露被对面的叶辙遥遥一指,立时红透了脸转身挣脱,留得聂宁钦空着怀抱发愣一瞬,才后知后觉地瞪向胆敢指点他们的路人——就和孟瑶与聂明玦对上了目光。
早被孟瑶拍下手指的叶辙讪讪地躲到宗主身后去。
既已遇到了,也不可能再装路过没看见。聂宁钦现实遥遥见礼,又穿过满地爆竹纸,同几人寒暄起来。
说来也好笑:聂明玦他们有公务在身,是来巡查街市,探访族老;聂宁钦和季朝露也有公务在身,是来为不净世年节采购烟花爆竹,走访烈士遗属发放抚恤……两队忙公务的,最后为什么在看热闹的现场碰了头——这真是个好问题。
对这个好问题,聂明玦和聂宁钦都避过不谈。简单寒暄过后,几人又绕到烟花铺后门进入,要与店主谈订单。季朝露已经恢复正常,几人到达时,她已经和店主商量了好几种烟花的批发价格,那冷静娴熟的谈价姿态太从容,好像从没离开过这里。
叶辙不太认脸,以为季朝露与方才从聂宁钦怀里扭头就跑的姑娘只是衣着相似,还悄悄问孟瑶“钦参将的娘子是谁”,被孟瑶用胳膊肘顶到后头去。
聂宁钦家住清河镇上,季朝露住不净世山门里,今日结伴出行,算来也没相处多久,季朝露晚上还要带着一车烟花爆竹回山门。孟瑶在心里算了算今日的行程,和聂明玦商量几句,便提出建议,“天黑又有积雪,朝露姐驾车不方便,恰好我们今晚也回不净世,不如朝露姐饶我们一辆车,让我们借着送爆竹的车回去。朝露姐今晚就在镇上住下,明日再回去。”
孟瑶说“我们”,自然是把聂明玦一起绕进去了。季朝露当然不敢劳烦宗主,连连婉拒,但聂明玦也为之前的唐突生愧,如此抬手便得的小事,他自然肯予方便。
聂明玦发话,季朝露也不好坚持,还道她该和他们一起回不净世,又被聂宁钦握住了袖口……几番小动作后,她红着脸改口道:“那就麻烦宗主和两位副使了。”
季朝露把订购的几样烟花筒样品装好车,又和店主约了后续交接后,这件小差事就从她手上落到了聂明玦这儿。她再三道谢,聂明玦只道随路。孟瑶又笑眯眯地对聂宁钦说城西街市上新奇东西多,晚上点花灯,晚上有空可以去走走。
聂宁钦面不改色地点点头,他肤色偏深,向来养气功夫做得好,看不出什么红晕来。行过礼,便陪季朝露折身离开,却向南去了。
孟瑶见怪不怪,只和聂明玦小声耳语,“南边有向西走的路吧?”
叶辙丈二摸不着头脑,左看右看,只见钦参将和季管事并肩而行,中间隔着不远不近地隔着半人远,像是熟识却不亲厚的同僚。
天冷冻手,季管事畏寒,将手指缩入袖口。钦参将并没去握,而是取了个毛茸茸的手笼递给她,全程隔着半丈远,并无肢体的触碰。只是在季管事低头套手的时候,钦参将鼓起腮帮子,小心帮她吹开了鬓角上的一片小毛毛。
叶辙恍然大悟,“他们——”
孟瑶无奈耸肩,聂明玦严厉提醒:“慎言!”
聂宁钦和季朝露的事情从没过明路,却是一个全不净世都知道的秘密。
清河无奴隶,但有雇工,季家几代都在不净世做工。季朝露自幼在不净世长大,小时候,她是伶俐的小丫鬟,给门生准备饭食,帮弟子擦药酒打绷带,领着小娃娃们在蒙学和山门口往来;成年后,她是周全的女管事,替宗主提点家务,在不净世管库上册,为出征的修士守山门。
而聂宁钦是聂家旁系子弟,父亲早逝,留下母亲和他两兄弟。聂宁钦和胞弟聂宁钧同入宗学修道,天资禀赋在同辈弟子中都属上乘,从稚龄便在不净世,十余年长为成人。
聂宁钦作弟子在校场修炼的年岁,季朝露作丫鬟在四处帮忙。他们是人来人往的不净世中两个并不特殊的孩子,数年多少交集——或许她给他递过饭、送过水;或许他曾帮她撑过伞,抬过物件;或许他们曾屡次擦肩,又常常偶遇,多有同行……这都是或许,是后来旁人的猜度,真相如何除却他们自己,大概没人记得。
十五六岁时,季朝露就是不净世中很引少年注目的姑娘了,她脾性温和,耐心细致,样貌也出挑,不少弟子暗许倾心。这其中,甚至有少年时的聂宁钧……
听到这里,孟瑶不由挑眉反问:“钧参将?”
聂宁钧与聂宁钦一母同胞,孪生兄弟,虽性情全然不同,但身量模样都几近一致,不熟悉的人还真让人分辨不出来。孟瑶稍一思考,便笑道:“怕不是朝露姐与钦参将同行时,钦参将表现与平常不同,外人见了以为是钧参将,这才传出的乌龙?”
他说得有趣,聂明玦听了也发笑,但只微一弯唇,又无声摇头。
孟瑶一时肃然,“难道还真是——”
聂明玦没点头也没摇头,孟瑶也就大概明白——这样的小八卦,聂宗主哪里会细究?而不值得深究的真相早被当事人埋在旧岁里,再问起也没意思,反正如今和季朝露一起看爆竹的是哥哥聂宁钦,这就是早年那场少年相思的结果。
无论如何,熟人尴尬的多角恋终归不是什么好话题,聂明玦不爱谈,孟瑶也就没多大兴趣,直接抛下这一节,说起现在的好事情来,“我前些日子还见过钦参将家的老夫人,老夫人一直拉着朝露姐的手,瞧着很是满意的。他们都正当婚龄,两情相悦,家里长辈又喜欢,想来这婚事该是板上钉钉,只差选个好日子道贺了?”
他是想提个开心的话题,但一语道毕,正等聂明玦应和的时候,聂明玦却又肉眼可见地皱起眉头来,沉吟少顷,不仅愁眉紧锁,还实实在在地叹了口气——对于聂明玦来说,能把叹气叹出声来,已经是很明显的丧气表现了。
孟瑶后悔了,他根本就不该和大哥聊这种家长里短的话题,莫名其妙地处处踩雷。
他又想打岔换话题,但所在马车车厢猛地一拐,狠狠朝□□倒。
孟瑶一时不防,顺着惯性朝聂明玦歪倒过去,顿时扑了聂明玦满怀。
虽不是第一次被聂明玦的体温结结实实地包裹,且男子间搂抱也平常,害臊反倒要被人笑话,但孟瑶如今心里有鬼,方才两人又在聊儿女私情的八卦。所以,这一扑真真让孟瑶僵了一僵,但还没来得及再生反应,聂明玦已将他扶正,自己则探出车厢帘门,问驾车的叶辙:“怎么回事?!”
“没事啊……”叶辙的声音微微打着哆嗦,不知是吓得还是冻得,“就是拐个弯,进西街了……”
“谁家马车拐弯能拐飞起来?你不会驾车吗?”
“……回宗主,小人会驾车……”叶辙的声音愈发低弱瑟缩,吞吞吐吐的,“但之前驾的多是驴车,驴子温顺……”
“你——”
聂明玦话里有莫名有恼意,又不带暴怒的火气,落在孟瑶耳中,便知道他这是掩饰不得法的别扭和羞恼。
一发现聂明玦也害臊,孟瑶立即自然起来,殷切地凑上前去,对叶辙宽宏大量地表示急转弯没什么妨碍,之后小心慢行,注意转弯,也阻止了聂宗主亲自驾车的打算,将人拉回车厢,“大哥想什么呢?您要亲自驾车,那成何体统?又让我如何安坐?若引得百姓围观,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见聂明玦顺从地坐回车厢,孟瑶又埋头去捡方才随惯性颠簸出来的物件,将那几张书信归位,借着车里的微光检查徐家寄来的婚笺,含笑埋怨道:“大哥下次可别这么急,险些踩上婚贴——到时候去青城贺婚时,怎么好交给门童看?”
徐宗主与顾医修三日后办成亲礼,无论是作为亲戚、邻居、战友还是同盟,聂明玦是要去观礼贺婚的,这寄来的婚笺要与贺礼一并奉上,自然不好踩上黑脚印。
聂明玦露出不以为意的模样,但手上却紧张地摩挲,仔细检查那婚贴上的青鸟与乌鹊花纹是否有脏污。他心里当然是知晓利害的,嘴上却道:“才胜一场,方下一城,战线都不安稳,他徐长溯倒是得意忘形,办起婚礼来了!”
虽聂家早年与徐家有些龃龉,但孟瑶从没在他嘴里听见对徐故城的微词,而要说是这在找台阶,话里的不满之意又过分明显了。孟瑶一时莫名其妙,突然联想到方才问聂宁钦季朝露婚期时,聂明玦也是莫名其妙地叹气,顿时福灵心至,顺着他道:“是了,未来尚不定,还不是能安顿婚姻的时候,徐宗主对大局是有些掉以轻心了。”
聂明玦被他应和得顺心,原本的火气也就消去许多,下一句也能就事论事,为自己名义上的表弟找补起来,“临漳最重嫡支香火,长溯是独子,这个年纪才娶妻,已经算晚了。听闻他与顾姑娘早已两心相许,本就因战局岌岌可危一直拖延,这次打胜了仗,空出一长段时间来,把婚事办了也好。”
“徐家的功法……”聂明玦低声自语道,“总不至于耽误姑娘的终身。”
听到此言,孟瑶面上也收了笑,车里气氛一时沉闷下来。
少倾,孟瑶才偏身偎到聂明玦身侧,低声问:“大哥,钦参将与朝露姐迟迟不定婚期,也是因为战局形势难测……还是……刀灵?”
“我不清楚他们的想法,但宗里修士若有婚事上的难处,大抵也就是这两样。”聂明玦谈兴不高,但还是仔细答了,“战局一日不定,人在军中,刀枪无眼,难保平安,这时候谈婚论嫁,往轻了说,是不负责任,往重了讲——都是害人。”
孟瑶眉头一挑,稍稍扯开身体,拉远了距离,在暗光里大胆地打量起聂明玦来,若有所思。
“至于刀灵……也是一大缘故,太平年景里,刀灵就是我们和自己的战争,沙场上刀枪无眼,修道时刀灵也未必长眼睛,很多前辈壮年早逝,留得孤儿寡母——宗里虽然能照应,但也不能取代丈夫和父亲的位置。”聂明玦微微垂下头,不知想起了什么,嗓音无端低哑许多,“一着不慎走火入魔也就罢了,到底是自己的道途和命数——可恨刀灵还伤道侣!如此一来,婚事哪能随意定?岂不是为自己一时快活祸害了别人?”
他后半段的“刀灵伤道侣”说得含糊,孟瑶听得云里雾里,试探着细问,聂明玦只道是功法所致,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反正刀灵乱人心性,易伤己,又易伤身边人,如今和难料吉凶的战事、不保平安的未来相叠加——本就人丁不旺的不净世已经好几年没办过喜事了。
孟瑶本懒散地靠在车厢一侧,听着听着,渐渐坐正了些,神情端肃起来。看聂明玦说到最后无奈摔手,在车厢壁上砸出一声闷响,他默了一默,才歪头道:“大哥这样说,我好像就知道您为什么总不高兴了——何必把所有事都担在自己肩上呢?”
聂明玦似乎想反驳,但还没张口,孟瑶又道:“我知道,您是宗主,为宗族存续兴旺计,大小事务您都该管,当甩手掌柜是不可能了。但有些事情,就如钦参将的亲事、修士的刀灵和道侣……这样的事,第一在他们自己,第二在道侣,第三在两方家里……大哥想愁想管,那也要排在第七八九,要是人家兄弟姐妹多,您都未必轮得上前十!说句不客气的——”他又一微微眨眼,昏暗中也清清楚楚地闪着促狭的眸光,“咸吃萝卜淡操心。”
——上赶着给人当爹当出了瘾!
聂明玦也不知道孟瑶是从哪里偷来的胆子,明言用俚语取笑他——这要是换了刚进帅帐的小孟副使,遇到自己吐苦水,连笑都不敢笑,只会低头温言软语,长篇大论地安慰一番,软和得让人没脾气。自孟瑶回不净世养伤后,聂明玦怜他气弱,相对时根本生不出火气,纵得他神气起来,愈发敢开自己的玩笑了。
可气聂明玦偏偏觉得孟瑶的玩笑够好笑,还没因察觉冒犯而不悦,便闷笑出声。回过神来,只能对自己生气,迁怒性地戳了孟瑶眉心一记。
孟瑶立即扶额作疼痛状,聂明玦手上收了力,心里有数,且看他装模作样。
孟瑶自讨没趣,悻悻放下手,强行接续话题,“大哥戳我,我也没说错——钦参将什么时候娶妻,朝露姐都未必着急。”
聂明玦不假思索地道:“女子的终身怎么能不急?”
“照您这样说,男婚女嫁,到了年岁,都等不得的。可那是平常时分,平常之人,落到实处,大家都觉得自己是非常时分,非常之人。”孟瑶理直气壮地说,“大哥刚才也说了钦参将万事不定,内有刀灵,外逢战火,一年还回不了几次家。那朝露姐作管事不也处处繁忙?近年节下,还要出来采买——这节骨眼上,都未必有空闲计较婚嫁。”
许是觉得两个男人郑重其事地讨论别人的婚姻实在太奇怪,孟瑶话锋一转,语气平淡下来,扯到为人处世的角度歪题,“人生在世,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情,想完成的目标,想把握的人——可人力有限,一时一地之间,他只攥得住一个,难以两全,那便要自己去选。哪个个放前面,哪个推后面,全看自己的心意,旁人着什么急呢?”
聂明玦本想说什么的,但被他抢过话口后,又听得入神,轮到自己时,便没了声音。
他再能开口时,语气难得虚弱了几分,“但太多时候,有些必须放前面的东西已经占满了位置,没有那么多选择的余地。而推到后面的那些,一旦放弃,恐怕就不再有机会把握。”
孟瑶抬眼看他,却发现聂明玦突然侧过身去,好像方才那一句是对着飘荡荡的车门帘子说的。昏暗中瞧不清他侧过去的表情,孟瑶心思却清明,轻轻一咬舌尖,缓缓沉声道:“若就这么轻易没了,那只能证明它不值得。”
聂明玦突然转头,隔着半个车厢的暗色望着孟瑶,表情绷得不善,双眼幽幽发亮,难辨深泽几许。
“作甚这般瞧我?”孟瑶坦然回望,一样是眸光晶亮,深浅莫测,“我当然知道大哥在想什么。”
聂明玦皱眉,“你知道?”
“大哥无非是想说:情爱一事,虚无缥缈,若不在恰好的时机紧紧把握,便随风散了。就如钦参将对朝露姐,怕不早定下来,又生变数,生生错过;又怕太早定下来,将来但凡生了变数,又耽误人家——按大哥的性子,若在此时对哪位小姐动心,大抵也有这个顾忌吧?”
仿佛没察觉聂明玦诡异的沉默,孟瑶笑得愈发轻松,说得愈发自在,双手却在暗处悄悄紧握,攥了一掌心的冷汗,又用力擦去,后背缓缓靠向车厢,不动声色地出了一口气,“可在我看来,外面形势从来不由人,自己的心事却是由人的——情爱一事,没什么虚无缥缈,也没那么多变数。朝露姐外柔内刚,性情坚韧,见事明白,心里自有定夺,恐怕不会计较钦参将这几年把婚事往后推去——若有计较,他们必不是今天的情状。”
“那你呢?”沉默很久的聂明玦突然开口,嗓音格外低哑,吐字很艰难似的,“你这样揣度朝露,你也这样想吗?”
不知什么时候,两人变成了各据车厢左右面对面说话的姿态,聂明玦这话问得莫名庄重,直起身子,盯着孟瑶的脸看。
而孟瑶也默默直起身子,坦然回望,答道:“是——我这样揣度朝露姐,当然是因为我也这样想。”
聂明玦看着他随意地平摊开手,对自己洒脱一笑,“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我若与哪位小姐两情相悦,于我而言,相悦本身便可称眷侣。至于旁的,如采纳问期、明媒正娶、聘嫁婚礼。”孟瑶露出某种温和的神往之态,从容而坚定,“可审时度势,适时成其好——它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没必要太纠结、太操切。
“大但凡我想要的,我都会竭力争取。只要它该是我的,那就总会是我的——至于到底是什么时候?
“我不介意他来得晚,”孟瑶笃定地望着他,“也不介意他来得早。”
西街上花灯如昼,游人众多,叶辙驾车徐行,还是有游人拥到马前来。叶辙仓皇勒马,缰绳扯得骏马扬蹄,带着叶辙左摇右晃,车子也扭动颠簸。
突然,一只手猛地从他身后抓来,夺过他手中的缰绳,“车也驾不好,进去呆着!”
叶辙就这么被扔进车厢,和歪歇着的孟瑶打了个照面,傻愣愣道:“副使,外头那是——宗主赶车呀?”
孟瑶笑眯眯道:“怕是车里气闷,宗主想出去透透气。他披着斗篷,外人认不出来的,你且安坐——你在外头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慢些驾车,方才车颠得宗主险些撞了头。”
叶辙理了理被寒风吹乱的鬓角,才嘀咕说:“人太多,有个孩子溜到车前,我慌了神……”
说着说着,他又凑上前来,撩开孟瑶一侧的车帘,抬起下巴示意窗外的风景,“方才路过一串彩灯笼迷了眼,又瞧见了——”
孟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了华灯下的聂宁钦和季朝露。
他们正背对着马车,并肩驻足。季朝露指点着灯笼上的字迹,偏头对聂宁钦说着什么。聂宁钦微微侧过脸,伸出一只手虚环在季朝露肩后,隔开拥挤的人流。马车前走,孟瑶又探头,才瞥见横在两人之间的毛皮手笼——分开时,这手笼还被季朝露双手插着合在身前,现在则横在两人之间,包裹着他们各一只手,瞧那充实的鼓囊,大抵他们的两只手还其中稳稳交握。
——寒冬时节华灯初上,他们站在一处,共用一只手笼,未定婚期,难料结果,只此刻并肩,手暖情浓。
——哪里算什么辜负?
孟瑶偷偷看着聂宁钦与季朝露的背景渐渐远去,想起方才他对聂明玦说:但凡两情相悦,但凡这情意真切,哪么他并不介意结果的早晚,因为无论是早是晚,该是他的,总是他的。
多亏车帘外积雪映明光,借他星点光亮,让他看清聂明玦的神采和目光——那一刻,他看清了聂明玦那一低眉的惊容,他确信,大哥是想开口跟他说什么的。
虽然被马车骤然的颠簸打断了。
但没关系,孟瑶想,左不过就是那些话,早一刻讲,晚一刻讲,没什么两样。
冻了半晌的叶辙缩着脖子闭目养神,孟瑶伸展手脚,歪头去看车厢前帘的缝隙。那缝隙随着马车小小的颠簸摇晃变大变小,孟瑶从中望见清河夜市上流动的灯火,光与影伴着马车前行反复交错。
冷风从缝隙灌入,细细地抽在孟瑶脸上,他不闪不避,目光固执地越过那闪烁的华光,落在聂明玦背影的一角——没什么好看的,只是一片深沉的玄色,但黑得让他安心,看也看不够。
孟瑶于无人处笑开了,那笑容太放肆,太得意,太欠打,甚至连他自己都意识到过分,将双唇用力抿了一下。
孟瑶抿着唇,得意地想:他踌躇他的,我开心我的。
聂明玦没有和他说那些话,但那又怎样?有些东西存在就是存在,从很久以前存在到很久以后。无论落地结果的那一刻来得是早是晚,都抹不去此刻它已经存在。
孟瑶望着聂明玦的背影,心里前所未有地安定,他知道某种东西存在着,沉甸甸的,踏实实的——而无论聂明玦选择什么时候开口承认,都不妨碍如今、现在、此刻,孟瑶已经切切实实地拥有了。
他拥有他。
孟瑶伸出手去,戳了戳那片玄色,斗篷的面料冰凉而柔软,他才摸了一下,就被大哥反手抓住了。
“怎么了?”聂明玦问:“车还颠簸?”
孟瑶想笑:聂宗主驾车,何谈颠簸?
但他还是说:“是有些颠簸,我们慢些走吧,晚些回也不着急。”
说着,他被聂明玦抓住的几根手指弯了弯,搔了搔对方的掌心。
“……好。”
聂明玦很快放开手,孟瑶收回的手又捏住车帘,扯开了那条缝隙,饱览左右花灯美景,以及中间没多好看,却仅为他所有的玄色。
这一路啊,好风景,好背影,好心情,孟瑶真不想穷尽。
孟瑶想,它也不会穷尽。
感谢评论区提醒我这边没存档,太行役补上了,爆竹声就写到这里,正传这边暂停,等番外把王梁的前传补完再回来继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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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爆竹声(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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