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阿璇问我:“疼吗?”
我说:“不疼,就是看不清东西。”
阿璇想了想,在我面前举起手,问:“这是几?”
“二……还是三?”我确实看不清,这样近的距离,阿璇的手指如同斜阳照山,幻化出了似实似虚的光晕。
阿璇道:“是四。”
我扯了扯嘴角,道:“是因为长天水吗?”
阿璇道:“应该是,你晕过去后,我只给你喂了长天水。”
我问:“我的眼睛会一直这样吗?”
阿璇道:“我不知……”她说完这句话,突然捂住胸口,狠狠地咳了起来。
我看不清,只听见阿璇沙哑的咳嗽声,我心一揪,问:“阿璇,你怎么了?”
阿璇道:“没事,我受了伤。”
“伤得很重吗?”
“死不了。”
“阿风呢?他怎么样了?”
“阿风没事,他在收拾包袱。”
“收拾包袱?”
“对,我们要离开客栈了。”阿璇的声音很轻,“我们两代人一直守着长天水,都没落到什么好下场。我想过了,既然世间再无长天水,那我们也不必待在月牙城,当贪婪之人的活靶子了。”
“可你说过,阿风不能远行。”
阿璇坦荡道:“那是骗你的。他虽然活不长,但可以远行。我们不去江南,不是因为路途遥远,而是因为危险重重。”
我愣了愣,问:“你们现在收拾包袱,是准备去江南吗?”
我看见阿璇摇头,又顿住了,应该是想起来我看不清:“我们不去江南,我们继续向北走。至于你……可以暂时跟着我们,也可以离开。不过你现在看不清,最好先选择跟我们走,不然你会有许多麻烦。”
“好。”我毫不犹豫,“我跟你们走。”
过了一会,阿璇突然道:“对不起。如果不是因为我们,你也不会落到将死的境况,眼睛也不会变成这样……”
“不必说对不起。我原本就是个将死之人。”
“什么?”
“是真的。我之所以来到月牙城,就是想在临死之前,看看漠北的风光。大夫说,我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我打算一直住在这里,直到死去。”
阿璇的面容是模糊的,我不知道现在她脸上是什么表情,她静了静,说:“我不知道,长天水是否真的可以挽救你的性命,你可能还是会死。你先跟我们走吧,等到了地方,我带你去看大夫。”
我想,这样也好,一路往北,看看我能活多久,再看看我的眼睛能不能治好。
也许我会死在路上,也许我会彻底失明,也许我会如枯木逢春,再现生机。谁说得准呢?
就这样,我骑上来时的驴子,跟着阿璇和阿风,再往北去。
阿璇给了我一件连帽狐裘,毛绒绒的,像是冬夜里的一团火苗,我感到温暖,身心皆是。
阿风帮我牵着驴子,失去清晰的双眼之后,我感到天地一片茫茫,那锻造了我的心境,我感到恐惧的同时,也感到大慈大悲,我感到孤独的同时,也感到平静无波,我感到自身渺小的同时,也感到了心相的广袤。
可我终究是个俗人,如果以失去眼睛为代价,才能铺就一条成佛之路,那我希望我永远也得不到大智慧。
我想当一个愚者。我就是一个愚者。
在路上走了五日,我们来到了一个更为荒凉的小镇,镇上人烟寥寥,阿璇告诉我,这里只有十几户人家。
我觉得挺好,人少,意味着麻烦少,是非少。阿璇和阿风也觉得好。于是我们三人,就暂且停在了这个无名小镇上。
这里有很多空的房屋,也没有人理会我们。我们找了一间不小的院落,一番收拾之后就住下了。
阿璇让阿风出去打探下,这个地方有没有大夫。
阿风出去之后,阿璇过来为我把脉。
我有些惊讶:“你会看脉象?”
阿璇道:“不会,我只能听出是否平稳。平稳的话,多半就是好的脉象。”
我开了个合时宜的玩笑:“不一定,那可能是因为心如死水,所以无波无澜。”
阿璇认真地问:“你是吗?”
我的目光没有焦距,凝在了远方一点:“我不知道。”
阿璇笃定道:“那你就不是。”
我笑了笑。阿璇问:“你看不清,还能吹笛子吗?”
“可以。”我从腰间解下笛子,“你先听什么?”
“我不知道,江南还有什么曲子?你又会多少曲子?”
我说:“很多。你想听快乐的,还是哀伤的?”
阿璇道:“恐怕这由不得我选择。”
我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为何?”
阿璇道:“因为这取决于你。你可以将快乐的曲子吹成哀伤的,反之亦然。”
我觉得阿璇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她看似大大咧咧,直肠直肚,实则心思细腻,八面玲珑,总是一言道出真相。
我嘴角一扬,将笛子架到唇边,笛声幽幽,正如我愁。
一曲吹罢,阿璇又问我:“这是什么曲子?”
我道:“无名。”
这回轮到阿璇一怔:“啊?”
我道:“是我乱吹的,还没有名字。你来取一个名字?”
阿璇想了想,道:“叫‘多事秋风’如何?”
我拍案叫绝,多事秋风,多事秋风……名字何其妙,秋风何其无辜?
就在此时,阿风回来了,他喘着气,说:“镇上刚好有一位大夫,冯崖哥,阿姐,我们现在去吗?”
还没等我回答,阿璇就拽起我的胳膊,道:“好,马上走!”
比起我自己,阿璇似乎更在乎我的眼睛和性命。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被珍视的感觉了,这种并不算温柔的在乎像是一张柔韧的大网,将我牢牢捕住。
我翘起嘴角,被阿璇和阿风左右搀扶着,离开了小院。我走了几步,身在福中也知福,道:“你们可以放开我,我自己走。我只是看不清,并非完全看不见。”
阿璇:“你看不清,容易摔倒。”
阿风:“看不清就是看不见,你连我伸出几根手指都数不清,怎么能自己走?”
阿风和阿璇果真是亲姐弟,他们检验我能否看清的方式都是一样的。赶路的时候,阿风伸出手指,在我面前晃悠,问我那是几。我犹豫着,道:“二。”阿风叹了口气,将手指缩了回去,道:“那是一。”
经过这短短几日的相处,阿风与我亲切了许多,甚至把我看成了亲哥哥。因为我会给他将许多故事,我见过的、听过的、亲历的……我将这些故事告诉阿风的时候,忍不住想,阿风又会将这些故事告诉谁呢?
因缘际会,真是妙不可言。
阿风虽然命途坎坷,但却是个单纯的少年,他明白善恶,却懒得辨清黑白。他待人的标准很简单,谁对他和阿璇好,他就对谁好。
因此,我这个在他们遭逢危难之际,不自量力挺身而出的人,就成了阿风的恩人。在路上,阿风对我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让我受宠若惊。但因为太过殷勤,显得有些狗腿,我说不必如此,可阿风左耳进右耳出,举止如故,后来阿璇也看不过眼,让阿风消停点,阿风这才乖乖听话。
我被按在矮凳上,如同案板上的一块肉。阿风紧张地问大夫,我的眼睛怎么样。
大夫说,奇怪,奇怪,真是奇怪。
阿璇道,废话少说,结果如何?
大夫反问道,他的眼睛一切正常,为何会看不清?
阿风支吾了一下,说我去山间采药,误吞了一块有毒的树皮。
我:“……”
大夫的声音充满疑惑,他又问,哪座山,什么样的树皮?
我在阿风说出更多的、拙劣的谎言之前,脱口而出:“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大夫沉吟半响:“我开一个对眼睛好的药方给你,你先喝着,试试看吧。”
大夫刚刚还把了我的脉,但没说什么。阿璇忍不住问:“他的脉象如何?”
“脉象有力平稳,甚好。”
阿璇道:“可他常常咳血。”
是的,在来的路上,我一天能咳三四次血。
大夫似乎皱起了眉头,他再次把了我的脉,又按了我的心口,让我张开口,看了我的唇舌,再问了我几个问题。然后道,奇怪,太奇怪了。
阿风着急道:“哪里奇怪了?”
大夫说:“他的身体一切正常,可他的症状却似病入膏肓。我治不了,你们另请高明吧。”
“可你是这里最好的大夫。”阿风的声音鼓涌着焦虑。
大夫道:“抱歉,我无能为力。”
阿风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我按住阿风的手,道:“阿风,算了。”
阿璇对大夫道:“再看看我弟弟吧。”
我站起身,将位置让给了阿风。阿风坐下来,伸出手腕。
大夫摇了摇头,道:“你五脏受损,体虚气弱……活不长啊。”
阿璇抛下一块银锭,道:“好了,大夫,把治眼睛的药材给我。阿风,站起来,我们准备走了。”
虽然我已经在几日前知道阿风的事情了,可从大夫口中再次确认阿风活不长的时候,我还是感到难过。而那两姐弟似乎早已炼成了铁血冷心,声调如常,举止亦如常。
阿风凑近我的耳边,笑嘻嘻地说:“没事,阿姐让大夫给我把脉,不是真的为了给我治病,而是想知道这个大夫是不是真的大夫,还是只是骗人的江湖神棍。”
阿风这样说,并没有起到安慰的效果,我愈加难过。不知是不是在江南烟雨中长大的人,会格外容易伤春悲秋,看见一横,就已经想出一个“死”字了。
我瞥了阿风一眼,又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两步外的阿璇。
他们的脸都在我灰蒙的眼里磨平了棱角,褪了色,像是洗得发皱的衣裳,在我短暂的记忆里铺泻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