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一大白》顾慎川

3、第 3 章

　　阿璇从阿风手中接过长刀，展臂挺立，冷笑道：“做梦。”

　　为首黑衣人抬手，五指并拢前屈，一声令下：“杀！”

　　我额间沁出冷汗，心道，来者不善，何止是来者不善，一上来便说要取人性命，阿璇和阿风能将他们击退吗？

　　阿璇手上舞出圆利刀花，翩然转身间，两人应声而倒，而阿风捏紧拳头，与其中一名黑衣人纠缠不休，难分高下。

　　纵然我不懂武学，也能看出，阿璇是在场之人中武功最高的，而阿风的武功与普通黑衣人相近，只能勉强自保。

　　我站在战火之中，却没有人留意到我。黑衣人围斗住阿璇姐弟，而客栈中的住客听到声响，皆从楼边的窗户探出头来，看见刀光血影之后，纷纷又将头缩回去，不知是忙着躲起来，还是忙着从后院逃离。

　　黑衣人人多势众，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阿璇从稳占上风到渐感吃力。我不敢眨眼，紧紧盯着厮杀场的局势，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为阿璇挡几个嗜血杀手。

　　可我无能，读书破万卷，在此刻毫无用处。

　　为首的黑衣人突然发出指令：“停！”

　　还活着的黑衣人纷纷停下手上招式，往后退开十来步。阿璇和阿风也停了下来，阿璇眉峰微蹙，大口喘着气，我悄悄地来到阿风身边。

　　阿璇喘匀了气，冲对面高声道：“长天水已经被我们扔了，哪怕你们杀了我们，也得不到长天水。”

　　黑衣人捂着身上伤口，道：“那是你爹娘守了一辈子的东西，我不信你会将长天水扔掉。”

　　阿璇舔舔唇，嘲讽一笑：“正是因为那是他们守了一辈子的东西，令他们枉死的东西，我才要将长天水扔掉。”

　　我听到阿璇这话，不由得身躯一震，长天水是个什么东西？它究竟害死了多少人？

　　黑衣人根本不相信阿璇：“再给你们一次机会，将长天水交出来，我可以留你那病秧子弟弟一……”

　　阿璇根本没给黑衣人说完话的机会，她一跃而起，手中长刀如同裹挟万仞之力，朝黑衣人当胸劈来。

　　阿风与阿璇默契十足，在阿璇动身的时候，他也冲了上来，为阿璇挡住了部分攻击。我看得心惊胆战，双方再次缠斗在一块，站着的人越来越少。

　　黄沙扬起，尘埃飞舞，天地一片混沌，我的双眼再次迷离，我想要看清战况，于是往战圈走了几步。

　　就在此时，阿璇被黑衣人的剑刺中肩头，她一咬牙，左手拔剑，右手长刀划过那人喉咙，一招毙命。

　　两个黑衣人围住阿风，阿风自然不敌，而阿璇也被黑衣人围攻，无法分心来帮阿风。鬼使神差地，我捡起了地上的一把剑，用力握紧，往一名黑衣人的腹部刺去。

　　快、狠、准。

　　我默念着这三个字，趁其不备，将剑插进了黑衣人的腹部。“刺啦”一声，我感受到柔软的血肉正在破开，我猛地松开了剑，往后退了几步。

　　黑衣人大恼，不顾阿风了，捂着伤口，快走几步，一剑刺向我的心口。我避无可避，只睁大眼睛，生前种种如走马灯，在我的脑海中一一掠过。

　　一块利石破空而来，打偏了黑衣人的剑，剑插进了我的左肋。

　　——血溅到了我的双目，所有的景象都染上了一片血红。

　　我失力跪下，鲜血正在逃离我的身体，我闭上双眼，渐渐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是模糊的，残阳停滞在窗外，透过床帐，在墙上打出几块瘀血似的光影。

　　昏迷前的记忆涌回脑中，我记得自己被捅了一剑，我摸向伤口，却感不到疼痛。

　　屋内只有我一个人，我坐起来，掀开床帐，还是看不清东西，桌椅是模糊的，门窗是模糊的，我将手举起来，看见自己的手也是模糊的。我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层雾，看什么都雨纷纷，看什么都雾蒙蒙。

　　我要瞎了吗？想到这里，我十分难过。不知为何，比起死，我更害怕瞎。再壮阔的山河，再秀美的景色，我以后再也看不到了吗？

　　有人推门而入，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朦胧的身影，那是阿璇。

　　阿璇对我醒了这件事并不惊讶，她问我伤口疼吗？感觉如何了？

　　我说，伤口不疼，但我看不清东西。

　　阿璇说，你中了一剑，快要死了。我和阿风不能看着你就这样死去，于是给你喂了长天水。

　　长天水？

　　我满腹疑惑，这就是那些黑衣人想要争夺的东西，长天水到底是什么？

　　阿璇给我递了一杯茶，道：“此事说来话长。”

　　数十年前，无双大师研制出了“长天水”，据说可以起死回生，这消息一出，整个武林为之轰动。按理说，这样虚妄的消息，是不会被人传信的。可江湖中人都愿意相信这件事，是因为无双大师的医术，可当得起“天下第一”这四个字。

　　阿璇道：“我阿爹，便是无双大师的弟子。”

　　无双大师只有两个弟子，阿璇的父亲是小弟子。无双大师研制出长天水后，还没来得及试验它的效果，便被心术不正的大弟子杀害，大弟子散播长天水的功效，扬言要在武林中举办一场拍卖会，价高者得长天水。

　　阿璇的父亲自然不能让师兄得逞，他与妻子携手设伏，夺回长天水，废去师兄的武功后，便再也没管师兄。

　　可长天水在谁手上，谁就会有麻烦。

　　阿璇的父亲只能带着妻子和两岁的女儿，离开故乡。来到荒凉的月牙城，隐姓埋名，开了家客栈过日子。阿璇的爹娘都是隐藏踪迹的高手，在几年的时间里，没有人知道他们躲在了月牙城。

　　那几年，是阿璇过得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时光。阿爹阿娘经营着客栈，带着阿璇练武功，阿风出生，两姐弟是沙漠中最自由的风，他们的身量慢慢拔高，追赶着父母成长。

　　六岁的时候，阿璇在书上看到了江南的风光。

　　她问阿爹，我们可以去江南玩吗？

　　阿爹说，不可以。

　　阿璇嘟起嘴，问为什么啊？

　　阿爹说，因为江南有坏人。

　　阿璇不解，月牙城就没有坏人吗？

　　阿爹揉了揉她的头发，没回答她的问题，只说给她做糖葫芦吃。

　　当晚，阿爹来到阿璇的房间，手里拿着一把笛子，说给她吹一首江南的小调。阿璇说好，江南小调很温柔，她在笛声中睡着了。

　　阿璇道：“那晚你吹春日行的时候，我就想起来了，我爹给我吹的那首曲子，就是春日行。”

　　我知道后来必定不美好，可我只能往下问：“后来呢？”

　　后来，他们还是被觊觎长天水的人给发现了。阿璇的爹娘打走一波之后，很快便会再来一波，没有人不向往起死回生的法宝，那些人接踵而至，破坏他们安宁的生活。

　　但阿爹和阿娘武功高强，就连阿璇也是习武奇才，一家连心，打跑了好多好多的坏人。

　　爹娘知道，月牙城不能久留，纵然不舍，他们也不能再待下去了。正当他们收拾包袱，准备第二日离开的时候，又一批人找上门来。

　　这一次，阿璇一家与来人打了个两败俱伤。

　　来人全死光了。阿璇的爹娘身受重伤，阿璇和阿风都被敌人打了几掌，掌含毒力，两姐弟危在旦夕。

　　阿璇的爹娘检查了两姐弟的伤势之后，放弃给自己疗伤，将浑身内力都输到阿璇和阿风的体内。阿璇有内功基础，父女俩练的是同样的内功心法，她将阿爹的内力都吸收掉，伤势便好得差不多了。可阿风没有内功基础，阿娘将内力灌输到阿风的体内，没办法彻底治愈他的内伤，那内伤是除不掉的毒，会一直损伤他的心脉，让他活不过三十岁。

　　而阿爹和阿娘因为伤势过重，也无法活下去了。在临死前，阿爹将长天水交到了阿璇的手上，跟她说了长天水的用途，让她带着长天水和阿风，找个地方躲起来。

　　阿璇说到这里，沉默了须臾。

　　我忍不住打破了沉默：“既然如此，为何不将长天水给阿风服下？这样，他或许能够活过三十岁。”

　　阿璇轻声道：“我爹跟我说，长天水不一定是起死回生的圣药。他看了无双大师留下的笔记，里面写道，长天水是至毒至纯之物，还没有人试验过它的功效。喝下去的人，也许真的能起死回生，又或者……会当场毙命。我不能冒险。但你眼看着快要死了，我只能赌一把，让你喝下长天水。谢天谢地，你活过来了。”

　　我觉得荒唐，一个不知道是圣药还是毒药的东西，居然让那么多人为之赴死。

　　我又问：“你阿爹，为何不毁掉长天水？”

　　“因为那是无双大师最后留下的东西，阿爹重道，不忍毁之。”阿璇松了口气，道：“如今，长天水都被你喝掉了，从此便清净了。”

　　我道：“可江湖中人不知道，他们还是会寻上门来。”

　　阿璇摇头：“不是的。我说的清净，是内心的清净。我再也不用被长天水绑住了，这些年来，我太累了。”

　　我又想到一个问题：“你阿爹和阿娘临死之前，为何不试试长天水？”

　　“长天水只有一份，阿爹和阿娘是断然不愿意抛下彼此的。”

　　我哑然了，天下仅此一份的、无比珍贵的长天水，居然就这么轻易地被我喝下去了。我的病好了吗？还是……我依旧活不过这几个月？

　　阿璇问：“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感到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屋内被昏黄浸染着，我被大团的蓊郁所包围。

　　我陷入了一种奇异的难受中，抚上眼睛道：“我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