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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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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新的地方,要开始新的生活。
安顿下来之后,阿璇和阿风不再需要经营客栈,时间突然就多了起来。阿风找到了一种乐趣,他总是跑到沙漠去,捡许多沙子回来,用沙子垒砌小小的房屋。而阿璇几乎将我的笛子据为己有,她或许是真的没有吹笛子的天赋,练习多日之后,还停留在“偶尔吹得响,偶尔吹不响”的境界。
有一次,阿璇被手中的笛子磨得没了脾气,她问我:“阿崖,努力可以弥补天赋的缺陷吗?”
这当然是因人而异,因事而异的,没有人说得准。可感受到阿璇期待的目光,我斩钉截铁道:“当然可以。”
阿璇再问:“那我得努力到什么程度,才能吹得像你一样?”
我反问:“为何要吹得像我一样?”
阿璇道:“因为你很厉害,在吹笛子这件事情上。”
我道:“你不必像我一样,你可以追赶我,超越我,成为更加厉害的吹笛人。到时候,我就要向你学习了。”
如果我能活到那个时候。
我把大夫给我开的药都喝完了,可我的眼睛还是老样子,像烟雨濛濛的天气。
渐渐地,我也习惯了看不清楚的感觉。
想一想,这个世间,本就是混沌不明的。我这样安慰自己,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而我也还是会咳血,只是咳血的次数没那么频繁了,我总是在吃饭的时候咳血,尽管我看不见,但我能感受到,阿璇和阿风都在用担忧的目光看着我。
我总是笑着说:“没事,反正我本就是将死之人。”
算算日子,时间也差不多了,可我还活着。每天睁开眼睛的时候,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我又偷来了一天的时光,真好。
我眼睛看不清,做不了什么。两姐弟就会想方设法地给我寻乐子。比如,阿风找到了一种银色细沙,他会兴冲冲地跑过来,让我摸摸那些沙子,感受沙子流过的、与水相似却又不同的触感。
流沙似水如纱,似风如烟,我觉得真神奇。眼睛出事之后,我的其他感官就更加敏锐了。这何尝不是一种塞翁失马?
阿璇会让我帮忙做菜,她教我怎样才能揉出白白胖胖的面团,我在阿璇的教导之下,做了一盘大胖馒头。阿璇是第一个尝的,她说,软而不失筋道,非常好。阿璇说的是实话,我也尝了一个,随即被自己的手艺惊到了。
也许,我有当厨子的天赋。
阿璇有时候也会带我出门,到几里外的湖边走走。她怕我摔倒,总是牵着我的手,她的举动坦荡,不含任何杂念。可我被她柔软温暖的手心包围,心里却不合时宜地产生绮丽的幻想。
男女之情,我并非不向往。可前些年,因为种种世事无常,我没了这个心思。而如今,我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因而怯懦得不敢想。
阿璇让我蹲下来,尝尝湖水。我捧起一汪,清甜异常。
阿璇问:“好不好喝?”
我道:“与山间甘泉无异。”
阿璇有些兴奋:“真的一模一样吗?”
我笑道:“真的。”
阿璇道:“小的时候,阿娘好像带我去过山间,喝过山间的水。可我记不清了,我甚至不知道,那是真的记忆,还是我做梦梦到的。”
我道:“只要你相信,只要你愿意相信,那就可以是真的。”
阿璇问:“那你呢?”
我微微一愣:“我怎么了?”
“你相信什么,你愿意相信什么?”
这个问题听起来很简单,可一时之间,我竟不能给出答案。
阿璇盘腿坐在湖边,也让我坐了下来,道:“说说你的故事吧。”
我的故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开始,父亲就是一个小官了,他正直得有些刻板,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对我十分严厉。小时候的我惧怕父亲,总是躲着他,害怕他批评我做不好功课,也讨厌他总是纠正我的言行举止。在别的小男孩爬树玩水的时候,我都在书房里面学习。
惟此百年,夫人爱之,惧彼无成,愒日惜时。【1】
这是父亲手把手教会我的一句话——这人生一世,人人都爱惜它,恐怕一生都不能有所成就,因此格外珍惜时光。
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他追赶着日,追赶着月,将碌碌无为抛在身后,为家国抛洒热血。十多年来,他的官职越来越大,可我和娘亲却依旧住在那破败的小院中,朝中之人皆说父亲是正直清廉之士,可我看着娘亲脸上因为操劳而镌刻的风霜,心里却有些恨父亲。
为着他的一世英名,就要让娘亲和我陪他过一辈子的苦日子吗?
可父亲被朝中奸人所害,被判斩立决的时候,我心里那点微茫的恨意顿时烟消云散,他就这样走了?他就这样走了。
父亲死前,我和娘亲都没能跟他说上一句话,尸首运回来的时候,我看见娘亲的神情平静极了,眼角却挂着豆大的泪珠。
娘亲道,我早知他有这样的一天,官场是什么地方啊,他这样笨的人,怎么能在豺狼虎豹中夹缝生存啊。
娘亲又道,儿啊,你不要走你爹的路。别去考科举了,随便做点什么营生,娘只求你平平安安,娘只求你……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简单的四个字,打消了我寻仇的念头。父亲死了之后,我的半边天都塌了,天大地大,我只剩下母亲这个亲人了,我不能让母亲为我伤心。
而诬陷父亲的人,却在官场中平步青云。我有时候会站在隐蔽的角落,看那人眼角眉梢皆是春风得意,想着,如果我是一个剑客,那我会冲出去,一剑刺穿他的胸口,为父亲报仇雪恨。
可我只是一个平凡至极的读书人,快意恩仇这样的事情,与我没有半点干系。
父亲去世的一个月后,我从书馆回到家中,发现母亲躺在床上,鲜血淋淋。我被震骇戳在原地,母亲睁开眼睛,气息奄奄,道:“……叫大夫。”
我立刻转身,到医馆寻到大夫,连架带拖,把大夫请回到家中。
大夫眉头紧皱:“夫人腹中有一死胎,需服药使其流出。”
死胎?
我眼前一黑,那是我短暂活过的弟弟,还是妹妹?我不知道,我心神不灵地煎了药,看着母亲服下。我坐在檐下,黄昏穿过衰败的枝叶,在廊边映出一排郁金山水,也在我的脸上投下深重的阴影。
没过多久,母亲也死了。她死在冬夜的一场雪中,许是想让我再睡一个好觉,因此走得悄无声息。我发现母亲没有呼吸的时候,她的尸首已经冷硬如冰。就像我的心那样。
接连失去父亲、弟弟和母亲,我却还活着,我不明白我为何还要活着。我准备了一条白绫,可真的站上凳子的那一刻,我临阵逃脱了。我唾弃自己,我是贪生怕死之辈。
我道:“后来,我在书馆里找了一份工作,平淡地度过了一段日子。可每当午夜梦回的时候,我常常梦到逝去的亲人,我总是会惊醒,伴随着一身的冷汗。就这样过了几年,我突然咳血,去看了大夫,大夫说我病入膏肓,我便来了月牙城……”
阿璇不懂得什么安慰人的话,她握住了我的手,这是她传达力量的方式。
我笑了笑,道:“没事,都已经过去了,如今我也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对于过往种种,我看淡了许多。”
阿璇问:“那个狗官叫什么名字?你还恨他吗?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帮你杀了他。”
我说不了,我不能让你为我平添杀孽。
阿璇道,我不在乎杀孽,我在乎你。
我疑心自己是在做梦,可手上的力道是那样的真实,阿璇的双眼是那么的明亮。春日行,暮暮朝朝,多事春风……这些笛声伴随着这段日子,在流水边忧喜飞行,在寂静中四方轰鸣。
我道:“我也许快要死了。”
“我同样不在乎。”阿璇是个很直接的人,她道:“从你进来客栈的那一刻,你就是不一样的。我不像你那样,读那么多的书,知道怎么去表达,我不懂。我只知道,从你看我的那一眼开始,你就是不一样的。”
我不明白,我刻意回想,也不觉得那一刻、那一眼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在我眼中寻常至极的一刻,却在阿璇的世界里掀起了滔天巨浪,我再一次感到,因缘际会,实在是妙不可言。
“娘亲走的那一天,我在心里立下誓言,我不想再让任何人为我伤心了。只要没人喜欢我,没人在乎我,也就没有人会为我的死感到难过。”我说的是实话,“可是,阿璇,我还是很自私的一个人,我欢喜你,我想再试一试。”
再次感到被在乎的快乐,再次在乎一个人,为她忧,为她喜,与她共度暮暮朝朝,努力活着,走过一轮冬,再走过一轮春。
我的眼里蓄着眼泪,这让我的眼睛清晰了一些。我看到了阿璇弯弯的眉眼,就像我抬头看见她的第一眼。阿璇说好,她凑过来,在我脸上印了个轻轻浅浅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