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言之有理》宫长柒

77、身殒

　　刘明远已经被骇到愣在当场，那点酒意早已烟消云散。待回过神来，慕延之已站在自己身后，肩膀被其牢牢掐住。

　　羽林卫破门而入，慕延之吩咐道：“留下三人听徐大人差遣，其余的跟本侯爷去拿姚锋。”

　　徐子瑜命人向酒楼掌柜借来笔墨纸砚，对着刘明远说道：“姚锋所犯之事已被杨大人尽数掌握，此番前来正是得了皇上的授意。刘大人若能坦诚配合，兴许可争得大理寺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刘明远回想杨奕诚之前花天酒地的纨绔之态竟全是假象，心觉大势已去。又看着眼前三名羽林卫一身杀气腾腾，不由得遍体生寒。

　　他望着徐子瑜手握毛笔严阵以待的模样，深深地闭上了眼。
　　“我说，我全说。”

　　新任布政使在一旁目睹了一切，只剩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姚锋从酒楼一跃而下，落地大喊一声“来人！”

　　埋伏在酒楼四周的亲卫瞬间冲出，打得从窗口尾随而至的杨奕诚李毅二人措手不及。

　　姚锋这厮果然不好对付。

　　待慕延之率羽林卫赶到时，便见杨奕诚与李毅被姚锋亲卫围攻。双拳难敌四手，姚锋在街头已经翻身上马，朝城门奔去。

　　羽林卫迅速加入巷斗，杨奕诚与李毅得以脱身，与慕延之一道朝姚锋追去。

　　城门已经关上，姚锋策着马大声吼道：“开门！”

　　守门的士兵见来者是姚锋，便毫不犹豫地开了城门，吊桥也随之缓缓落下。

　　姚锋在等桥的片刻焦虑回望，远远望见有三匹快马朝城门奔来，不免方寸大乱。

　　那么多精挑细选的亲卫都拦不住这三人，今夜怕是凶多吉少，得赶紧赶回军营才行！

　　吊桥尚未完全落稳，姚锋便迫不及待地策马上桥，使得桥面重重磕在对岸，发出一声闷响。

　　三匹快马火速追上来。

　　慕延之缀在最后，长眉微拢。
　　这本是一场手到擒来的瓮中捉鳖，如今搞到这种境地，任谁不得说一句，这杨奕诚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过了桥，再往前不远便是葫芦口后的树林，也就是当初陈高的守备营所在之地。那里如今也有一部分西南驻军，万不能让姚锋逃进守备营！

　　是以快马刚过吊桥，杨奕诚拔出长刀，奋力朝姚锋一掷。

　　姚锋本就心神不宁，这背后突如其来的一刀，正快速奔驰的他躲闪不及，硬生生被逼得跌落下马。

　　马匹兀自跑去，在平地上两条腿是断然跑不过四条腿的，追是铁定追不上了。姚锋落地一滚，顺手拣起杨奕诚的刀，转身逃进左侧山林。

　　随后而至的三人一并弃了马，追着姚锋上了山。

　　夜色如墨，仅凭一点月光，三人穿梭在茂密的山林间已是勉强，更遑论追人。

　　姚锋显然也知道此地的情况对他有利，是以放慢了脚步，不让自己的动静引来那三人的追杀。

　　山势越来越陡，此处已是葫芦口后谷底一侧的山壁。若往左，则是进入谷地，等待他们的是无数蛇虫蚊蚁，以及那无孔不入的毒瘴。若往右，则是难以行走的峭壁，徒手根本无法攀爬。

　　姚锋是此地的指挥使，定然也知晓这一带的情况，三人毅然决定继续往山顶上走。

　　皓月当空，月光从树影中漏下来，一片斑驳。

　　越往上走，树林越稀疏。慕延之甩甩头，心道不妙。他想蹲下身去寻金丝草，但眼前却赫然出现重影。

　　他定睛去看杨奕诚与李毅，出声道：“不能再往上走了，有毒瘴！”

　　见他二人身形挺拔，全无中毒的迹象，慕延之一时没回过神。

　　“你们……”
　　“侯爷，对不住了。”杨奕诚突然开口。

　　慕延之一怔，瞬间遍体生寒。
　　他不禁失笑：“原来我才是那个该死之人。”

　　话音刚落，便听见不远处的林中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声音。

　　“你们在酒中做了手脚？”
　　虽是发问，但慕延之却是一通肯定的语气。

　　杨奕诚不敢与慕延之对视，偏过头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说道：“姚锋今夜喝了不少，是以倒得快些。”

　　慕延之已有些脱力，他撑着树，勉力令自己保持清醒。

　　他看着李毅拔出长刀，不禁问：“起码让我知道，皇上为何容不下我。”

　　杨奕诚望向李毅，显然已知道他的身份。先前他也只是猜测，毕竟李毅不仅背主，还参与皇子谋逆，他实在不敢相信皇上会轻易原谅他，还为他捏造一个新的身份，留在身边。直至今夜见他出手，见到令他记忆犹新的左手刀，这才真正确认了此人就是李毅。

　　李毅倒也不再隐瞒，开口道：“因为万民伞。”

　　慕延之望向杨奕诚，杨奕诚显然也不知道内情，李毅只好继续说道：“西北百姓感念定远侯北征之功，令边关再不必受北蛮侵扰，故制万民伞送至凉州。凉州无主事之人，那伞便辗转入了京，最后到了皇上手中。”

　　慕延之一声苦笑。
　　北征一事他费尽心机，将功劳一点不沾全推到晋王身上，奈何朝中大臣愿意配合当睁眼瞎，百姓却是通透得很，淳朴到如此不加掩饰。

　　如今这位天子，无论是治国还是御下皆无可挑剔，可天子也是人，也吃五谷杂粮，也有自己的脾性。璟玮最无法容忍的，除了臣子弄权，便是自己的威信受到挑衅。

　　先帝对他的漠视在他心中埋下了自卑的种子，以至于他战战兢兢，做事力求完美，为的便是极力自证，好让皇帝可以正视他，借此高看他一眼。

　　这种刻入骨血里的信念慢慢变成一种偏执，而西北百姓送来的这把万民伞，无异于是插-进璟玮心中的一把尖刀，破开了他的层层伪装，让那点被藏匿在内心深处许久的偏执顺着伤口疯狂往外钻，演变成了一股令人失智的嫉妒。

　　当他励精图治，勤勉治国，却发现在百姓心中尚不及慕延之一个戍边武侯时，他脑中那根弦嗡的一声断了。霎时间万般滋味在心中交织，最终只汇成一个声音：定远侯不能留！

　　于是之前李仲平向他提及的削弱西北军，在现在的璟玮心中想起，已经变成了是对他除掉定远侯慕延之的暗示与支持。
　　于是便有了本该是除去姚锋的局，最后慕延之也被拉了进来。

　　慕延之自知今夜难逃一死，便也开始借着最后的一丝清明交代后事。

　　他望着杨奕诚，问：“你呢？你总不会是顺道来送我上路的吧？”

　　杨奕诚心中有愧。

　　原本皇上只是要他除去姚锋，再取而代之接管西南军。临行前出了万民伞这件事，皇上便命他与李毅一道，将姚锋与慕延之一并除去。

　　杨奕诚不愿，皇上竟以他早已告老还家的师傅——前羽林卫都统及尚留在宫中的众多羽林卫兄弟的性命相要。

　　杨奕诚别无他法。璟玮许诺，只要杨奕诚办成此事，他的师傅及兄弟皆可随他到西南，由他照拂，往后都不必再受人胁迫。

　　杨奕诚深吸一口气，答道：“皇上许我接管西南军，继任西南指挥使。”

　　“好，好得很。”慕延之心知杨奕诚定然是有难言之隐，他虽看他不顺眼，却也承认他是一个有担当的汉子。

　　“那子瑜呢？”慕延之呼吸急促，“子瑜你们将待他如何？”

　　“皇上只要侯爷与姚锋的性命，其他人等不必波及。”李毅淡淡道。

　　“徐大人此刻应当已昏睡过去，待他问起，我便告诉他，侯爷是在追捕姚锋时，不慎跌落山崖而亡。”杨奕诚接着说道。

　　慕延之苦笑，“连托辞都想好了，杨大人费心了。”

　　此时的慕延之眼皮沉重，双腿发虚，他半跪在地，说道：“我虽对你有敌意，却也知你是君子做派。子瑜我便托付给你，望你好生将他送到西北。”

　　杨奕诚咬紧后槽牙，鼻头一阵酸楚。

　　“飞云这小子有福气，那姑娘是他的福星，让他今夜不必陪着我一块命丧于此。待他回来，你告诉他，在凉州银庄，我存了两份东西。一份是紫樱的嫁妆，一份是给他娶媳妇的银钱。存根就放在凉州侯府的书房中，他知道在哪儿，让他一并取了，莫要吞了紫樱那份。”

　　“紫樱有叶青，飞云有小月，剩下子瑜……”
　　慕延之呼出一口气，眼里尽是怅然。

　　“子瑜，他说过若我遭遇不幸，他也会好好活着的。你顺道叮嘱他们，务必将他替我看好了，若他想食言，一定要拦下他，好生劝阻，莫要犯傻。”

　　慕延之扶着树干晃晃悠悠地站起，望向身后的断崖，从容道：“既然杨大人说我乃不慎坠崖，那我便从此地跳下去罢。”

　　李毅拔刀向前，冷漠道：“下官送侯爷上路吧。然后再推下山崖，亦可。”

　　杨奕诚怒吼：“李毅，你莫要逼人太甚！”

　　慕延之无奈一笑，“你的刀法太明显，若有幸我的尸身还能寻回，飞云定会认出是你所为，倒不如由杨大人动手。”

　　杨奕诚单膝跪地，沉声道：“不必了，下官恭送侯爷！”

　　李毅行至山崖边一望，逾百丈高的峭壁乱石丛生，从此地落下，生还之机渺茫。

　　他眼中晦暗不明，终是不发一言，行至一侧冷眼旁观。

　　慕延之强撑着挪到山崖边，望着黑漆漆的崖底，不免倒吸一口凉气。

　　他回过身，留下一句：“杨大人，一切拜托了。”

　　眨眼间山风呼啸。

　　惨白的月光下，一道蓝色身影纵身一跃，似一只孤傲的飞鸟，俯冲进一片凄冷的墨色之中。

　　山崖边尚有石子在簌簌掉落，几声闷响从崖底回荡着传回山顶。

　　杨奕诚双膝一软，跪倒在一片银华之中。

　　李毅提着刀转身离去，去寻那昏倒在山林之中的姚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