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春风》提灯夜赏韭菜花

18、第十八章

　　自青雾庄到嘉王府路途倒是不太远。

　　一路上雨势虽未变大，却一直淅淅沥沥的，未停。

　　雨落在地上甚至溅不起水雾，不过瞧着天上积厚如藻的乌云，想是这阵雨能下上许久。

　　马车在王府偏门停下了，青莲撑了伞细细替江凝玉遮雨，护着她到门下无雨的地方，才伸了手敲门。

　　开门的小厮一见是青莲，忙要将人请进来，却是瞧见了后头跟着的白缨，面上带了一丝愁容。

　　“表姑娘，这……青莲姐姐自是能进来的，不过您入府尚需得通禀，您先在门房等等，可莫要为难我们。”小厮艰难开口。

　　“你那双眼睛都瞧着什么呢？”白缨一步上前，揽住了江凝玉的手臂，一脸煞有介事道：“今日我跟着的，可是你王府将来的女主子，目下她要领我进去。你可仔细想清楚了，今日你这般说，来日你可开罪得起？”

　　白缨这话倒是有趣得很。

　　江凝玉笑了笑，斥她莫要胡说八道，又朝那小厮道：“听闻表哥伤了，特来探望，若你心中有疑，我们自先去门房处稍等便是。”回头又朝白缨道：“你那帖子呢？”

　　白缨凝眉，掏出递给了那小厮。

　　小厮在听见江凝玉那一声表哥时，便是浑身汗毛都竖起了，此时一脸不知所措，只愣愣接过帖子。

　　季初管事原是吩咐了，若是青莲同着贵主来，可自由出入王府，可昨日确实又专程吩咐了，若是白家大表姑娘来了，不得王爷话，万不能进……

　　“莫要慌。”江凝玉见那小厮神色，笑道，“你只管说人是我带来的，你没办法便是。”

　　说着便入了王府，往门房处去。

　　青莲佯装在后头撑伞，朝那小厮吩咐了两句，小厮连忙从旁路跑了去。

　　“央了表妹来，果是对的。”白缨松了手，同着江凝玉踱步上廊，“这可比想的简单了许多啊。”

　　两人在门房处只稍等了片刻，便见岁末提了伞自廊上过来了。

　　岁末一入了门房，便朝着江凝玉和白缨一一躬身行礼，后朝着江凝玉道：“奴才岁末，表姑娘久候了，奴才带您过去。”

　　江凝玉一怔，目光望向白缨。

　　一旁白缨凝眉道：“两个表姑娘呢！”

　　岁末这才抬头朝她笑了笑，瞧着面皮上泛着红，似是赧然，道：“您要是随着奴才来，只怕是见不着自己想见的人了。”

　　白缨似是明白了什么，起身抢过岁末手上的伞，回头朝着江凝玉道一声：“表妹且去，过后我会去寻你。”

　　江凝玉话音不及，白缨便疾步出了廊，失了踪影。

　　看这二人态度，想是陆祐之并无什么大碍。原陆祐之便是会武的，想要受伤也非是那般容易。

　　一旁岁末虽被抢了伞去，却并不惊讶，亦无为难，朝着江凝玉道：“贵……表姑娘请。”

　　岁末在前头引路，听着身后主子环佩轻响的节奏，步子自然而然地慢了许多。

　　江凝玉行在廊上，侧眸望着院中细雨润在绿枝上，淅淅沥沥，叶面被洗得翠绿盈亮。

　　只是行了这片刻，一路全然在廊上，并无需用伞。

　　江凝玉又朝着前头引路的岁末看了一眼，这伞，想来并不是给她备的，若是细回思，方才岁末来时，伞面上干得很。

　　她不禁勾起笑意，瞧白缨方才焦急模样，倒是格外熟悉。

　　*

　　彼时她知晓陆祐之与自家三皇兄自来走得近，便常往三皇兄府上跑，盼着哪日能与陆祐之偶遇。

　　那时候大约三皇兄府上的侍女侍卫们也都知她心思吧？

　　她尤记得，那是她来来回回去了多次，几乎要长在她三皇兄的院子里，却是一回也没碰上过想见的人。

　　这一日，棋下过三局，她觉得实在无聊，便干脆独往后院去赏景，却哪知忽然起了雨。

　　似是比此时稍大些。

　　前后的避雨之地，都算不得太近，总要淋上片刻才能到。

　　她着了橘红新裳，外罩纱轻盈飘逸的很，实在不愿淋湿了，便提了裙边，躲在一叶硕大的芭蕉叶下头，等着曲阑来寻她。

　　听闻这芭蕉是从南方移栽过来的，只这一棵活了下来，叶片倒是阔大得很，绿色新鲜好看。

　　等了小半晌，雨势渐大，偏等不来曲阑。

　　江凝玉踮踮脚，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往外头探了一眼，却正瞧见了陆祐之。

　　他原是撑了柄伞再普通不过的赭伞，着一身白衫，外罩浅灰罩衫，再普通不过的装束。可瞧着通身的气度，一点都不普通，怎么瞧都觉得那人身上似在发光。

　　分明是日思夜想的人，可江凝玉意识回拢后的头一个反应，竟是往后头躲了躲。

　　低头又瞧见了自己的鞋子，鞋边上满是污泥，暗叹一声，凝了眉，躲得越发靠后。

　　却哪知退得狠了，脚下一滑撞了芭蕉树干，堪堪扶着未摔倒，却是被叶片上的积雨瞬时倾了一身。

　　江凝玉哀叹一声晦气。

　　既湿了新裙衫，又闹出动静来，说不得陆祐之会听见。

　　果不其然，陆祐之闻声侧首。

　　原本淡然的神色，在瞧见江凝玉的狼狈模样时变了变，抬步往她跟前过来，停在种芭蕉树的泥潭外头，立在青石子小路上。

　　虽是此时撑伞已无大用，可他还是倾斜了伞，朝江凝玉伸出了手臂。

　　江凝玉听见脚步声，原耷拉着头。那人越来越近时，她撅嘴偷眼望了他一眼，几乎要哭出来。

　　“先出来。”陆祐之温声，“女子不宜受凉。”

　　这话明明温和的很，他的声音依旧是那般好听。却不知为何，江凝玉从他这声音中听出了一丝责怪，强忍了泪意，抿着嘴，将尚滴着水的手递了过去。

　　冰凉的小手碰上陆祐之温热的大手时，陆祐之眉头肉眼可见地蹙了，用了几分力气将她扶了出来。

　　踏出来时，许是鞋底的泥厚了些，仍有些滑，未稳住，她一头便栽进了陆祐之怀里。

　　陆祐之原齐整舒展的衣裳，洇湿了大片。

　　江凝玉慌慌从他胸口离开，打量他胸口那片水污，心下竟暗暗有些爽快。

　　原本神仙一般发着光的人，目下是被她拉入尘世间了！

　　不防备，被人扑了满怀的陆祐之，此时又一个不防备，怀中空空，徒留女子香气。

　　他长眉下意识蹙了，将伞递给江凝玉，道：“这伞是门房处随手取的，公主自去寻婢女，只当未见过我便是。”

　　江凝玉抬眸看他，长睫将闪着亮的眸子映得越发动人，却正对上他眸中的笃定——容不得她拒绝。

　　她下意识接过了伞，眼瞧着陆祐之从她跟前快步离去。

　　人走之后，江凝玉下意识瞧了瞧方才被他扶过的手，纤细的手指捏住轻轻摩挲，丹蔻明艳耀目，却不及指尖残留的余温更令她在意。

　　她忽然红了脸，觉得自己此举傻的很，甩了手，撑伞往另一边去了。

　　方转过跟前青石子小路，便瞧见了撑着伞的曲阑。

　　她正躲在一树小叶黄杨后头，一见江凝玉便神色闪躲，似是做坏事被人当场捉了。

　　被江凝玉瞧了半晌才憋出一句：“伞……伞是您在门房处取的。”

　　*

　　到陆祐之所在之处，路并不近，想岁末方才那般快便到了，应是小跑着去的。

　　行至门廊，岁末停下了，朝江凝玉行礼，道：“表姑娘请。”

　　入屋倒是雅致，两三步便是个式样繁复的月门，陆祐之坐在当中的桌前，抬手斟茶。

　　他着一身素白常服，外罩墨绿纱罩衫，乌发齐齐成髻，被一顶玉冠束着。

　　天算不得热，偶有风穿堂，甚至有些凉意，可他的衣服却穿得并不太规矩，领口略略敞着，浑不觉凉。

　　江凝玉上下打量他，怎么瞧着也是全须全尾，且看他神色淡然，面色康健，全无病痛模样。

　　“倒是难得见，”江凝玉朝他虚虚福了个礼，便在他对面坐下了，“表哥这般兢兢业业之人，竟寻了由头，稳坐在家中偷闲。”

　　陆祐之抬手，替江凝玉斟了一杯，推至她眼前。

　　江凝玉垂眸一瞧，心下叹道：陆祐之果是眼光极好的，这哥窑青瓷茶杯，瞧着通透晶莹，叫人格外舒泰。

　　她执起方轻轻抿了一口，便听着陆祐之道：“陛下要收拾外戚，令人暗中怂恿了都察院右都御史，目下这位右都御史正在暗查右相，搜罗了成叠的证据，准备弹劾。”

　　陆祐之倒是直截不避讳，江凝玉瞧着碧绿瓷杯中浅绿的茶水，目下的朝局，她并不甚清楚，可这两人她是知道的。

　　都察院右都御史，乃是皇后胞弟，而右相，则是太后胞弟。

　　“查丞相这般大事，被人怂恿，他心中竟无疑虑？”江凝玉把手中茶水置在桌上，低声问道。

　　陆祐之摇摇头，“有疑虑又如何？贪心不足，只怕一品官职都不能满其意，偏还是个无能之辈。右相倒是可惜了，虽有才，却受家族掣肘，不能全然为陛下所用。”

　　“所以，表哥这是怕将来事发，有人寻你从中调停？”江凝玉朝陆祐之笑笑。

　　她心下也是喜的很，朝局越是错综复杂，就越难有人腾的出手来查她的事情。

　　如此看来，她在这个时候假死，时机竟是巧妙得很。

　　陆祐之举茶，朝江凝玉虚虚做了个敬茶的动作，并未言语。

　　江凝玉回敬，忽然有所觉察，心道：果是个老奸巨猾的，一面堂而皇之的称伤，在家中闭门谢客，一面正好有大把时间看着她……

　　静静饮完茶水，陆祐之正要与她添茶，却被江凝玉制止了。

　　“表哥既无伤无病，那我也不叨扰了。”江凝玉起身福了个礼，“告辞。”

　　陆祐之却并未起身，只抬眸看她，“你如何笃定本王并未受伤？”

　　江凝玉一怔，口比心更快一些，“伤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