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春风》提灯夜赏韭菜花

14、第十四章

　　季初浑身一激灵，险些将船撑撒了手去。

　　见得船夫这般反应，已无需再去看斗笠下头那张脸来确认了。

　　江凝玉冷然凝眉，道：“你主子呢？”

　　季初被这冰冷的声音吓得浑身一瘆，全然不敢抬头，要开口还被呛得轻咳了一声，“王爷此时正在岸边候着您呢。”

　　江凝玉并未再说旁的，只转身回了船舱。

　　好个陆祐之。

　　来看这厮不光知晓太后宣她的意图，更是一早便知道她与柳崇衍的密谋。只有如此，方能安排了今夜这一出，将她截住。

　　可叹，她对陆祐之仍是不够了解。

　　早在出宫未瞧见季初时，她便该想到了。且思虑以往，陆祐之这厮，哪里像是会轻易放过她的样子？

　　他分明早已知道，却并不一早戳穿，将她的心思从根源上断了去，偏要在一旁瞧够了热闹才伸手，还要在最关键的时刻将她拦下。

　　当真是难堪又可笑。

　　目下的情状，她已然无计可施。

　　若是陆佑之不肯放她，便是她纵身跃入这河中，怕也逃不了，更何况还有曲阑和帘衣。

　　船舱内，江凝玉银牙暗咬，下意识抬眸瞧了一眼仍在船舱内沉沉睡着的曲阑，忽眉头蹙得越发紧。

　　曲阑向来眠浅，方才船身那般晃动，她不可能仍睡得这般踏实。

　　刚开口唤了一声：“季初。”

　　外头立时便有了回音，声音轻轻的，似是仍有些憷，道：“贵主是想问曲阑姑娘吗？不必担忧，她无碍，睡上两个时辰便会醒了。”

　　听着船舱内传出一声冷哼，季初浑身又僵了僵。

　　他有种极强的预感，自家主子这般对待船里头的贵主，他将来杵在两人中间办差事，怕是没有好日子了。边想着，便在斗笠下哭丧了脸，一面往回撑船，一面泪涟涟。

　　已入寅时，月光皎白。

　　小船越发靠近岸边，隔着船舱的窗子，便能瞧见岸边道上停着一驾马车，车前灯笼正亮着，与陆祐之在宫门前等她时是同一驾。

　　岸边立着个小厮，瞧着河上船越发迫近，连忙往马车跟前过去，在车窗跟前低声禀报。

　　车上人并未下来，在里头坐着，倒是稳当得很。

　　停船靠岸，小厮又到了岸边，一面朝江凝玉恭敬行礼，一面低声道：“贵主，我们王爷在马车上等您呢。”说话间抬了手以便江凝玉扶着。

　　江凝玉并未搭那小厮的手臂，自提了裙角下船，左右瞧着，陆祐之带的人似乎并不多，状似寻常出行。瞧完了四周才看了跟前的小厮一眼，正是今日宫门外替陆祐之传话的的那个。

　　小厮本就白生生的面，在月下越发白的透明，他眸子略略向下看，并不打量她或是四处乱瞧。

　　陆祐之身边的人，倒是听话又规矩。

　　“你叫什么？”江凝玉侧首瞧着他，低声问。

　　小厮一惊，未想到此等状况下，这位贵主竟还有心思问一个小厮的名字，反应过来才慌忙回道：“奴才岁末。”

　　“岁末，”江凝玉定定望他，吩咐道：“照料好我的婢女。”

　　“贵主不必担忧，”岁末连忙躬了躬身，说完思虑一瞬，又添了一句：“曲阑姐姐我们都认得，定会照料好。”

　　江凝玉这才才径自往马车的方向去了。

　　车前并无人伺候，小厮不敢近前，江凝玉自踩着矮凳上了马车，一入车厢，便见陆祐之着一身官服，坐在车厢里头，狭眸正定定地看着她。

　　见那厮面色淡漠，江凝玉心下不悦，可又说不得。

　　他自是有时间大把，无论怎么耗着都得利，反正江凝玉已经为他所困，囿于股掌。

　　可江凝玉却是拖延不起的，在京里的时候越长，越是危险。只得强压下心绪，舒展了长眉，两步坐在陆祐之跟前的蒲团上。

　　方一坐下，马车便动了，想是季初驾车。

　　“栾河夜景，可看够了？”陆祐之沉声开口，眸色淡漠，看着江凝玉，目光一错不错。

　　既不肯放她，又何必装腔作势？

　　“尚未呢。”江凝玉蹙了蹙眉，桃花眸子敛了怒意，望着陆祐之，“不知王爷能否将我放了，继续去瞧那夜景？”

　　车内灯昏，陆祐之看着坐在对面之人，她一双乌眸里正闪着暖绒绒的橙光，长睫微颤，好不娇艳。

　　可她人虽近在咫尺，心却远在天涯。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他浓眉略蹙，叹道：“本王这一出‘盼君归’可好看？”

　　乍听之下，江凝玉愣住了。

　　他竟说了口子怨诗？

　　瞬时间，江凝玉的屈辱与愤怒压制不住的外溢，直涨红了脸，抬手一巴掌便掴在那厮面上。

　　陆祐之虽早有料想，却并未躲开，只眉头蹙得越发紧了。

　　这一巴掌既出，便善了不得了。

　　江凝玉知晓她不该如此，哪怕是哄着他，求着他，达到目的便是。

　　可她终是没忍住，谁都可以说这等话，只他，是江凝玉隐忍不得的。

　　这般想着，连带着她眼眶也被逼得通红，开口反问他：“那我这一出‘跃宫墙’，王爷瞧得可尽兴？”

　　陆祐之白皙的面上指印赫然，眉头蹙得愈紧，狭眸也染了些微怒意，默了许久，才压低了声音道：“分明是你约了本王，何故不言一句，便奔走失约？”

　　话语间竟是可怜得很。

　　江凝玉却是见不得他这番做派，此事之中，她才是那个连逃都逃不得的可怜虫！

　　而面前这人非但肯不帮她，眼见她有了旁的去路，只消他作壁上观、瞧着便是。偏他分明一早便知道了，却在这般紧要关头，伸手截她去路，如今竟还反过来怨她失约？

　　她双眸因着怒意，几乎失了理智，却仍保持着长公主的仪态，朝他反问，“若是我提前同王爷说了，王爷就肯放我了？”

　　自是不肯。

　　陆祐之顺了顺心绪，朝着江凝玉道：“跟本王回王府。”

　　“这话还需得王爷亲自吩咐？”江凝玉冷冷望着他，讽刺道：“我还有的选么？”

　　陆祐之轻舒一口气，与她对视的目光也略略错开。

　　此时她正在气头上，目下还是各自平复心绪为妙。

　　静了半晌，江凝玉却是越发生气了。

　　“王爷一早便知道我另有他法？”江凝玉抬眸看向他，视线追着他的眸子，气势微盛，见他不与她对视，便带了几分质问的意思，换了话来问他：“那王爷打算如何解决我呢？”

　　陆祐之猛然抬眸望她。

　　“未进来见你时，我还曾肖想过与你谈条件。”江凝玉哼笑一声，满是自嘲，“我可真是作茧自缚，早知今日，一走了之便是，说不还痛快得很，何必寻什么稳妥法子，去青雾庄招惹你。”

　　陆祐之坐在原位，面色越发冷。

　　“我多次求你帮我离京，你便宜占尽，却是左推右拦，总也不肯答应，莫不是我这长公主的身份于你也有些用处？”

　　江凝玉口中的话越发咄咄逼人。

　　“如今竹林里头尚有我烧焦了的‘尸身’，只怕不消明日，世人便皆道我这长公主死了。又或是你等的只是我这个人？”江凝玉凝眸望着陆祐之，眸中盈着泪意，“好容易等到今日这旷古绝佳的机会，鱼自己跳上了你的砧板，你又怎么会轻易放过呢……”

　　“你知我对你绝无恶意。”陆祐之沉声道。

　　他一身官服，微微垂首，本就冷肃，这话一出，越发令人觉得疏离。

　　“你无恶意？”江凝玉凝眉苦笑一声，她从未想过这般幼稚的言语会从他陆佑之的口中说出。

　　“话既已说到此处，我便干脆将事情都与你说明白了。朝元与我本就不对付，目下又生怕我抢了你去，便是我退避三舍，她仍苦苦与我为难；陛下虽登基，却受母族势力掣肘，便是我离京之事他同意了，仍需你从旁襄助，才可能令太后无话可说；太后才最是精明的，她留我一命，为皇家博了个宽大的名声，一回身便要将我嫁到茕夷去，此法，既能顺理成章地将我处理了，又可令群臣无话可说。”

　　江凝玉凝眉，“轮到我便是于国于家应尽之职，若是那赤琅叶瞧上了朝元，只怕她太后娘娘能一口将那赤琅叶生吞了。我朝是经过乱局，可并不弱，未曾伤及根本。且犒赏茕夷的法子多得是，定封号、赏财帛、最不济重开互市…哪个不成？偏要以和亲此等法子？”

　　说完她叹了一声，“王爷，脚下之处早已非是往日的皇城，我亦非昔日高高在上的公主，目下我进无人护，退无人守，周遭却满是豺狼饿虎。”

　　“你怎知你进无人护，退无人守？”陆祐之双目笔直看向江凝玉。

　　四目对视，一时无言。

　　不得不说，陆祐之这句反问，在瞬间给了江凝玉一种美妙的幻觉。

　　半晌之后，陆祐之开口道：“你所言之事，今日之后，便会解决大半。”

　　江凝玉忽从方才的错觉中抽神出来，错开眸子低声道：“若我出了皇城，确是解决了大半。可如今我尚在皇城里，这皇城里有头多少人巴不得在我身上按一双眼睛，我自己都不清楚，你将我拦在京城，若被发现了又该当如何？”

　　“有我。”陆祐之笃定道。

　　江凝玉浑身一怔，却在这瞬间之后只余无力和羞耻，“对了，王爷仍未说，你将我留下，又是为了什么呢？”

　　陆祐之凝眉，右手握了拳。

　　“莫不是旁人眼里洁身自好的王爷，眠我这身子惯了，舍不得？”江凝玉眉头蹙得越发紧，浑身皆是麻木之感，却终是苦笑着说出了这一句。

　　他既是一早便知她的计划，他又无论如何都会阻拦，那么他为何还任由她与他不清不白？

　　直接戳穿了，再想法子叫她听话便是，何需如此迂回费事？

　　看她眸中绝望，陆祐之忽然伸手，将人揽入怀中，她虽有些挣扎，却终究还是安安稳稳躺在他怀里了。

　　他不喜欢江凝玉目下这样，被逼的走投无路而歇斯底里，甚至顾不得手段、言辞。

　　而他，亦在逼她的人之列。

　　陆祐之叹了一声，手紧紧揽着怀中的女子，柔软又细弱，他终是叹了一声，开口道：“你无需如此不安，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护你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