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春风》提灯夜赏韭菜花

13、第十三章

　　她方要上车，忽跑来个小厮，这几步道竟也跑得微喘，赶忙朝着江凝玉拱手。

　　这小厮江凝玉见过，是嘉王府的人。

　　来人年纪尚小，语音稍显稚嫩，弓着身子，头压得低低的朝她行礼，“贵主，我家王爷说既是目的地相同，不若同乘。”

　　江凝玉瞧了一眼不远处的车马，车前灯笼正亮着，把嘉王府的标志照得清晰。

　　宫宴早散了，他既会在此处等她，定是知晓今日太后宣她入宫了，那赤琅叶来朝之事乃国事，他定然也是知晓的。

　　只是不知，他是否能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处去。

　　江凝玉眼波流转，犹豫一二，朝那小厮微微倾身，低声道：“代我谢过你家王爷的好意，不过目下不便，还请王爷先回。”

　　小厮一怔，白生生的面瞬时被憋红了。

　　他要回禀自家主子，总也得有个原因，可这贵主显然没了下文，小厮有些为难，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问询因由。

　　江凝玉见他慌张得红了脸，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你只管这般说，你家王爷会明白的。”

　　被看穿了心思，小厮面上越发烫，眼见江凝玉已然转身上了马车，他也毫无办法，只得赶忙跑回去禀报。

　　江凝玉方上了马车，便听后头进来的曲阑一声轻笑，“主，嘉王府这小厮面生得很，不过生得当真是唇红齿白，又带着些儒气，来日定也是个温润俊俏的。”

　　原是句调笑话，可江凝玉听了却凝了眉。

　　嘉王平日里贯是带着季初的，可方才来传话的人非是季初，她也看过马车的方向，并未见到季初。

　　季初去了何处？

　　这般想着，她又忍不住将窗帘撩起，瞧了不远处的车马一眼，季初确是不在。

　　她心下焦灼，可思量片刻后，终是定了心思，朝曲阑吩咐：“从竹林绕上一圈，再往青雾庄去。”

　　“长公主可是怕太后派了人跟着？”曲阑脱口便问，还知道压低些声音。

　　“去吧。”江凝玉并未说旁的话，只胡乱点了点头，曲阑便去吩咐车夫了。

　　马车一路走得并非特别稳当，可江凝玉车内坐得始终端正稳当。

　　然，只是眼瞧着罢了，江凝玉此时心下止不住七上八下，惴惴不安。不知为何，季初不在之事，竟如鲠在喉，仍令她心下不安。

　　可事已至此，她也只能盼着季初被安排之事与她无关了。

　　*

　　彼处，陆祐之稳坐马车内，手执一个碧翠茶壶，缓缓斟着热茶，听着窗旁小厮的禀报。

　　听完，隔着车窗向江凝玉的方向睨了一眼，眸色微冷，只道一声：“随她。”

　　*

　　江凝玉的马车很快行至竹林附近，此时天色已浓如泼墨，只明月在空中散着冷辉。

　　车内江凝玉面色冰冷，双手紧紧攥着。

　　只能是今夜了，京郊庄子里除却曲阑帘衣，本就没有她的人，瞧太后今日态度，日后盯着她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其中交杂的势力也只会越发错综复杂，今日若是回了庄子，只怕是想出门都难，更遑论逃走。

　　想到此处，她将窗帘撩起，冷声低声令车夫停下。

　　马车忽停，曲阑见自家主子起身，虽是心下疑惑，却也连忙起身跟着下了马车。

　　一下马车便听江凝玉低声吩咐道：“往玉竹斋里去坐坐。”

　　曲阑一怔，觉得怪异。

　　今日合该是往嘉王的青雾庄去，长公主令车夫往竹林绕路，已是晚了许多，这眼瞧着都皓月高悬了，主竟还想着往玉竹斋坐坐。可虽是觉得怪异，曲阑却并未多言，只当是自家主子需得纾解心中郁闷。

　　四周修竹林立，入口难寻，江凝玉又故意带着曲阑绕了两圈才进去。

　　玉竹斋不过是徒有个华美的名字，实际非是什么雅致地方，不过一个简陋的竹屋罢了。目下月光冷清，四周连微风也无，往日沙沙作响的竹叶此时都静的厉害，而眼前的玉竹斋又如此破败，景象着实可怖。

　　两人方靠近玉竹斋，竟有个小厮从里头迎了出来，朝江凝玉拱手，瞧着她们后头无旁人跟着，这才低声道：“贵主，我家公子今日未在，不过焦公子在的。”

　　“恩。”江凝玉轻应了声，一路往玉竹斋内走。

　　跟在一旁的曲阑早在瞧见那小厮朝她们过来时，就已经三魂去了两魂半，目下听着这对话，心里越发打鼓——他家公子是何人？焦公子又是何人？她从未见过这小厮，可瞧自家主子与他说话的模样，分明是认识的！

　　小厮说完话，便顿住脚步，拱手目送江凝玉往斋内去，并未跟着。

　　曲阑正要开口，又见江凝玉径直往斋内去了，只得连忙跟上。

　　斋内坐着个墨衣男子，正在呷茶。见江凝玉进来，便不疾不徐起身朝她行礼，温声道：“姑娘。”

　　江凝玉朝他还礼。

　　男子站直了，才露出清秀的面目，长眉舒展，声音温润，却不知为何，总有种疏离之感，“在下焦谋，乃是柳公子友人，柳公子近日不便露面，江姑娘之事便由在下来安排。”

　　江凝玉与柳崇衍谋面时，曾见过他。

　　如此密谋，柳崇衍还会带着此人，丝毫不避讳，想来是可信的。

　　“我与焦公子有过一面之缘。”江凝玉朝他低声，忽而眸光微冷，“尸首可准备好了？”

　　曲阑被吓得瞪大了眼。

　　焦谋也是一怔，未想到她这般直截，随后拱手道：“一切都备好了，若是姑娘打算今日行事，那稍后大火会将这正片竹林烧得渣都不剩，余下两具与您二位相似焦尸，密道也会被捣毁，姑娘放心，自会做得叫人看不出痕迹来。”

　　江凝玉点了点头，纤手紧握，“既如此，便走吧。”

　　“是。”焦谋拱手，随后便亲自掌了灯，领人入了密道。

　　密道狭长多岔路，灯火昏黄，光在坑坑洼洼的甬道壁上跃动，叫密道越发可怖了几分，江凝玉却是一步一步走得格外稳当。

　　诈死——原江凝玉也不想行这等法子，只盼着能求得陆祐之想办法令她名正言顺地离京，却不曾想，最终还是只能走这条路。

　　想到陆祐之，江凝玉蓦地想到一事：季初不在陆祐之身边。

　　“焦公子。”她轻声开口。

　　密道原就又窄又暗，三个人前后行走，只走在头里的焦谋手中一盏昏灯，这一声将后头原就懵然不知事的曲阑惊得浑身一颤。

　　焦谋倒是并未顿住脚步，只略略侧首低声道：“姑娘有何吩咐？”

　　“需得注意嘉王，”江凝玉一双乌眸看向他，提醒道：“他说不定会追查此事。”

　　“哦？”焦谋一怔，脚下竟顿了一步，随后面上浮起了笑意，道：“焦某人记下了。”

　　出了密道，便是城门外的栾河。

　　江凝玉一早便与柳崇衍计划了，命人在此处备下小船，日夜候着。此处本就时常有人夜渡，并不会引得怀疑。

　　焦谋将两人送上船，便提灯离去了。

　　直至两人坐进船舱内，曲阑才开了口：“主，咱们这是……”

　　“诈死出逃。”

　　曲阑被这四个字吓得浑身一冷，说不出话来。

　　江凝玉则是并未看曲阑，只侧首看向船外，只将这四个字说的四平八稳。

　　船外河面水波粼粼，反着清冷的月光，天尚是初春时候，四周腾着些水气，瞧着只觉如烟似雾，一切都不真实得很。

　　江凝玉缺忽觉心下豁然放达，道：“渡过这河便可出城，明日帘衣会被人送出来与咱们汇合。”

　　曲阑望着江凝玉的侧脸，抿了抿嘴，“您是何时……”

　　“一早便安排了，”江凝玉收回目光，垂了眸子，头上的步摇虽船轻晃，月下泛着些许冷光，额前乌发垂在鬓边，“断断续续，比接触陆祐之更早些。”

　　瞧这船上，还备着包袱，自然是一早便安排好了。

　　曲阑望着江凝玉，却不知怎的，竟想起头回同江凝玉乘马车往青雾庄时的情状了。

　　此时此刻竟与彼时如此相似。

　　只不过如今的路却与往青雾庄的路背道而驰。

　　“户籍已经备好，上岸后，便会给你。”江凝玉低声，“往日宫乱，后又有梁王带兵入京，流民多了许多，如今户部正忙着登基重新造册，最是容易操作，给你们做的皆是平头良民的户籍，日后便不必为奴了。”

　　曲阑怔怔称是，却觉得这话有些怪。

　　江凝玉又道：“船一停，咱们便分开，我还会再给你些银钱，将来做个小生意，想来生计不会太难。”

　　“奴婢想跟着您。”曲阑分毫未犹豫。

　　江凝玉朝她笑，“跟着我有什么好处？若是将来被发现了，怕是有性命之忧。况且，便是宫里头没发现，将来你也是要嫁人的，总要离开我，只可惜你与季初的缘分，怕是续不上了。”

　　曲阑蹙了眉，“臭男人算什么？”

　　江凝玉轻笑一声，尚未来得及开口，船身忽然晃了晃，河面起了几层大些的波澜。

　　侧首瞧着，江凝玉只觉一切都如此阔大，忧愁一扫而空，嘴角也止不住荡起些笑意。便也未继续拒绝曲阑，想来这些事，日后曲阑自会考虑的，便到时候再说罢。

　　只今日后，她便自由了。

　　*

　　江凝玉并睡不踏实，醒了多回，便干脆出了船舱，外头正暗着。

　　船家在船尾撑船，见人出来，忙低了头。

　　这本不是什么正经交易，经手之人大约也不会多说，想这船家是知晓的。毕竟有人令他日夜在江边候着接应人，其中自是有诡。

　　思及此，江凝玉便也未搭话，只瞧着眼前的景象。

　　明月仍有些冷辉，湖面映照着破碎的月光，星星点点的汇成一幅，好不漂亮。

　　往日她父皇坐拥江山，她却从未见真正见识过江河山川。听闻这世上有似卧龙的山川，无边无际的沙海，一望无垠的原野，碧若苍穹的大海……

　　船身忽然一晃，乱了她的思绪，她连忙扶了船桅。

　　此时并无大浪，江凝玉便下意识瞧了那船家一眼，忽觉那船家平衡身体时的动作有些眼熟。

　　不对！

　　江凝玉心凉了一片，眯了眼细瞧，却是越瞧越觉得熟悉。

　　可熟悉又如何，终究只是她的猜测，并不能确认，她贝齿紧咬，抬步往那船家跟前过去。

　　船家惊觉她靠近，一时怔住不知该作何动作。

　　河面静的很，船家不动，小船便几乎停在原处。

　　人越近，他的头低的越厉害，头上斗笠越发将自己遮得严实，直到她的声音响起，冰冷又笃定——

　　“季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