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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Chapter Three ...

  •   列车依然在行进。
      我必须寻找,把那颗眼泪和歌声找出来,也许它们都沉淀在我的回忆里,时光号。
      我站在这节车厢的门口,盯着门上的玻璃看。列车开的太快,只能看到依稀闪过几簇霓虹般的灯。
      因此我可以看见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子。
      “先生,要饮料吗?”列车上的乘务员递给我一杯茶。很多大的粉红色的花瓣浮在上面。
      “芍药。”年轻女孩冲我微微一笑。
      低头闻,一股淡淡的药草的味道。
      啜一口。微苦。
      第二口,清香。
      “亲爱的旅客,列车将在下一站停靠,请下车的乘客准备。”
      减速,然后停靠。
      我把芍药茶留在门口的地板上,放在角落处,回头看一眼,然后,下车。

      百乐门,上海,1943年,冬。
      我倚在后门等,昏黄的路灯投射在我身上,地上是刚下过雨的痕迹,
      “嗒……”门开了,我低着头,看见旗袍的下摆,闪亮的水钻发出璀璨的光,穿着红色高跟鞋的脚伸了出来。
      “披上。”我伸手,帮她把大衣披好。
      她冲我调皮的笑,脸上浓厚的妆还没来得及卸掉。两只手熟练的把散着的长发用皮筋束成一个马尾。
      后面又钻出一个人来。
      “咳……”她看见了我,刚想开口却先咳嗽起来,随后抱歉地朝我笑,“又来接妹妹?”
      “是啊,你一个人?”
      她微笑着摇头,朝停在后门十几米远的一辆黑色轿车看了看。车喇叭响了响,一个男人的身影。
      “走了。”她摸了摸脖子寂寞的笑笑,“再见小爱,还有葬大哥。”
      目送那辆车子载走苏柠,我和妹妹相视一笑。
      “冷不冷?”我握住她冰冷的手。
      小爱捏了捏我的手,另一只手勾住我的手臂。
      “我们回家吧!”

      妹妹小爱是百乐门里唱歌的,那是她的爱好,还有方怡,在圣保罗大学念书。家里就我们三个。而我,目前在警署里任职。生活无忧。
      我们的公馆离百乐门一条街的距离,说笑间已经到了家门口。
      “少爷、小姐回来了!”
      陈叔开门叫。
      “哎,少爷小姐回来了,赶快把夜宵端上!”张妈端来一锅东西,客厅里就弥漫开一股甜香。
      “哇,张妈,什么东西啊?好香哦!”小爱进门就把外套扔沙发上。
      “水果羹!我去喊方小姐下来吃东西。”张妈笑眯眯的,盛好两碗。
      “小怡还没睡?”我诧异地拿起调羹。
      “哎,也回家没多久,应该还没睡。”
      张妈转身要上楼去叫方怡。
      “她放学不会那么晚吧?”
      “今天是方小姐的男朋友送她回来的。”难怪陈叔一副贼贼的表情。
      “在楼上就听见下面闹哄哄的,原来是哥哥妹妹回家了!”说话的正是方怡,从楼上跑下来,“陈叔就爱在人家背后嚼舌头。”
      “我正要去叫你下来喝东西呢!”张妈也为方怡盛上一碗。
      “有好吃的当然不能少了我!”方怡看来心情不错。
      “小怡,怎么不带你男朋友给我们瞧瞧?”我边喝东西边开玩笑。
      “你都不带嫂子回来给我们瞧,我哪敢占先啊!”方怡白我一眼,惹得大家笑。
      “说真的呀,人家都送上门了,小怡你要好好把握啊!”我倒是真想看看那人。
      “是呀姐姐,也带回来给我瞧瞧嘛!让妹妹我参谋参谋。不知道未来姐夫长什么模样?可配得上我姐姐?”小爱也来助阵。
      “讨厌,你们两个,欺负我一人!”撅嘴巴,突然发现一向坚强的小怡也有女孩子害羞的一面。
      “那简单,你快把妹夫叫来,很快就两个对两个了!我们也就欺负不了你了!”
      “受不了你们,只是我同学而已!”方怡几乎快投降了。
      “那明天晚上叫你同学来吃晚饭吧!就这么说定了,张妈记得明儿个多买些菜,再添一副碗筷,省得怠慢了你们未来姑爷,那可要被方怡恨死的。”我趁胜追击。
      “哎,哎。”陈妈乐呵呵的忙不迭地答应。
      “讨厌,越说越离谱了,不吃了!”她放下调羹,分明是吃完了……
      “哟,真生气了?”小爱看了看我。
      我笑笑,耸耸肩。

      第二天是小爱的补眠日,通常她都要睡到下午两三点才会起来,谁也不能打扰她;而方怡下午才有课;我拿上公事包去警署上班。
      远远的,在路口就看到警署门口有个熟悉的颀长的身影站在那里,
      苏柠,梳着整齐的马尾,象牙白的素色旗袍,黑色的绒披肩,两手提着小包安静的站在那里。像任何一副画中美好的女子一般。
      “苏小姐?”我加快脚步上前,“怎么在这里?”
      “葬大哥,我等人。”她腼腆的笑,苍白的脸颊浮现出一个淡淡的酒窝,有点憔悴,朝门口张望。
      “谁?”我示意她进去,在我的办公室里,拉了张椅子给她坐。几个同事忙进忙出。
      “我弟弟。苏风。昨天半夜回家没见到他,警署打电话来才知道他和人打架,所以……”她低头,双手不安的抚摸手中的包,咬了咬嘴唇。
      “我去帮你问问吧。”我站起。
      正巧,我开门的一刹同事雪蝉正要敲我门。
      “你来了?”蝉手里拿着一叠纸,“一个小鬼。”
      “是不是姓苏?”
      “你认识?那好办,通知他家人把他保出去。”
      苏柠急急的看了我一眼:“对不起!”
      “恩?”蝉看她。
      “那是我弟弟,我,我是他姐姐。”
      “哦,那正好不过,”蝉指指外面,“难怪门外没人,我还以为这小鬼没人要了。”
      我带着苏柠出去,出了门口就看见那个“小鬼”了,还真是个小鬼,脏兮兮的,瘦骨嶙峋背对着我们。
      “风子!”苏柠看见自己弟弟赶忙上前。我也走了过去。
      “姐姐。”他低着头,轻轻叫了一声。声音里满是愧疚。
      苏柠心疼的搂过弟弟,我看她眼睛一下湿了。
      “好了好了,没事的,我们回家。”
      “没事了吧?”我问蝉。
      “恩,叫这位小姐签个字就好。”蝉递来一张纸。

      冬日的暖阳总令人迷恋不舍,但温暖的被窝在梦醒时分总是更具魅力些,我还赖在床上一动不动像个死人一样,有时想想干脆就这么死了也清净,一切都终结了,多么好的结局。
      “少爷!”
      我用被子蒙住耳朵,该死,就是清净不了。
      张妈并不买我帐,直接就进了我房间,掀开我的被子,笑嘻嘻的看着我。
      我瞪着眼睛。
      “少爷,有人找。”
      “干吗啊好不容易盼来了礼拜天我休息啊……”为了我的被窝,我开始耍赖了。
      “少爷,有人找你啊,你招待完客人再回来睡你的回笼觉好不好?”
      也就张妈会像母亲哄小孩一般耐心的对待我。
      我叹一声,爬出被子。
      刷着牙,口齿不清的说话。
      “张妈,谁找我啊?”
      哼哼唧唧的,大概只听得出点音调。
      张妈停下整理被子的动作,顿了顿。
      “是个小伙子。张妈也从来没见过。”
      满是疑问的洗好脸换好衣服下楼,那人穿着大概是校服之类的衣服坐在沙发上。
      “你是?”
      我认真的打量这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有点熟悉,却始终分辨不出来。
      他却站起来,必恭必敬朝我鞠躬,吓了我一大跳。
      “我是苏柠的弟弟苏风。”
      “哦!”我让他坐下,想起他在警署的时候因为刚和别人打完架所以鼻青脸肿的样子,现在倒是干干净净的,所以人最好没事还是少打架的好,出去多吓唬人呢。
      我正以为他要说些什么,方怡回家了。
      “哎哥,家里有客人呢,难得你放假起那么早的。”
      我伤心的想,有外人在方怡也那么不给我面子,这个哥哥做得好失败啊。
      “方怡。”
      苏风突然叫方怡,我诧异的看着,不光是我诧异,连方怡也诧异。
      “苏风?你怎么在我家?”
      难怪我说那校服那么眼熟呢,原来和方怡一个学校啊!
      “你们是同学?”我问。
      苏风点头看着方怡,方怡却红了脸。
      我几乎脸抽筋的做出了判断。
      “方怡,该不是……”
      方怡低头咬着嘴唇:“什么啊!”
      “那苏风你是来找方怡的了?”
      “不是,我是专门来找葬大哥您的,我姐姐,让我来请你到我家去做客。”
      “不用那么客气啊,倒是我,早就很想请你到我家来吃顿饭了。”我想起那天和小爱一起催着方怡带她的那位回家,不知不觉就把心里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他果然很不解的看看我再看看方怡,我偷偷的笑。方怡气愤的盯着我。
      “这样吧,我看呢,也别麻烦你姐姐了,干脆叫张妈去买几个菜,你回家把你姐姐叫来,大家一起吃饭吧。”我想了个一举多得的主意,暗暗佩服自己真是天才。
      苏风犹豫的站在那边:“这样不太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正合适,你快去把你姐姐请来。”
      他再不走我打算把他推出去。
      “那好吧,我肯定要挨骂的。”
      小鬼快去啦,我得去把小爱也从床上拉下来。我嘴上说没事没事就把他给赶出去了。

      不一会苏柠和苏风果然到了,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都是菜。
      “葬大哥,这些都是我今天买的菜,本来打算自己招待你的,可是你让弟弟把我叫来,我只好把菜也带过来了。”
      “没关系没关系,这些交给张妈吧。”我接过东西放到一边。张妈很快就拿着下厨房了。
      苏风他们去了方怡的房间,小爱这丫头还赖在床上,张妈费了气力怎么也叫不下来,客厅里只剩下我和苏柠。
      留声机里放着华尔兹,柔和了干巴巴的气氛,我想对苏柠说些什么,可是找不到话题,两人就这么坐着,正对着大木钟。
      钟摆有节奏的来回,指针缓慢的爬动。空气凝结,我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海潮,起起伏伏。
      “葬……”
      “苏……”
      几乎同时开口,两人相视一笑,我见她不再说话,只好接下去。
      “苏小姐,你弟弟和我妹妹是同学,他们,好象关系还不错。”天杀的,我真是欲哭无泪,说的什么跟什么啊……
      “其实,葬大哥,我很想知道,我们,是不是很久以前就认识呢?或者……”她顿了顿,“从前见过?”
      我好象听见泉水的声音,眼前,一片红色,是天空的颜色,红色。
      “你……”我的声音被吞没在空气里,身边升起雾霭重重,为什么会这样?
      “我一直做着一个梦,一个小孩,蹲在一间正方形的房间里哭泣,漫了一地的泪水,我问她为什么要哭,她什么也不说,然后,从窗户外面,涌进越来越多的蝴蝶,围着她,一直到整个房间全是蝴蝶,它们的尸体躺进泪水里,不断的有蝴蝶进来,不断的被泪水淹死,然后泪水一直没过我的胸口,下巴……直到我无法呼吸,然后,就醒过来。葬大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做那样奇怪的梦。我从来不曾对别人说起这些,可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她侧过头靠近我,眼里全是泪水,然后溢出来,我心里难受的说不出话来,那层雾霭退去,我终于找回我的声音。
      “那个梦,我知道……”一开口,却是自己的觉得莫名的话,“因为我就在窗外。”
      胸口震动着,我不耐烦的掏出一直贴身带着的通讯器,一个讯息。
      “你找到了吗?”
      是嘲讽?还是捉弄?
      我愤怒地站起来,不顾苏柠诧异的神情,一把拉起她,冲出家门,一直跑,一直跑。出口在哪里?我看不到,梦里的眼泪在哪里?那段歌声为什么会萦绕在我耳畔?我努力的摇头,摆脱不了,如何也摆脱不了!
      “葬大哥……”苏柠的叫声太虚幻,飘渺得根本抓都抓不住,突然,我觉得后脑勺一痛,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是否睁开眼睛一切都会回来?还是继续在时光里飘荡?
      我找回中断的意识,后脑明显的疼痛,想用手去触摸,却发现手脚都失去了自由,被束缚住了。
      昏暗的房间,有个黑糊糊的人影,我忍着疼,想看清楚。
      那应该是个男人,穿着黑色的西服,背对着我,看向窗外,窗帘拉了一半。
      “醒了吗?你和苏柠是什么关系?”
      那男人转身,刚硬的嘴角,面无表情的看着我。
      被居高临下的注目所产生的不自觉的卑微感让我很不爽,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在街上被人袭击然后出现在这个地方,我也不认识面前这个男人,另外,他和苏柠是什么关系?
      “我和苏柠什么关系关你什么事?”冷冷的抛出去,我扭头坚决的抗拒他。
      他蹲在我面前,用手狠狠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看他,可恶。我干脆的闭上了眼睛。
      感觉那股施加在下巴的力量消失,我知道他放手了。
      “苏柠,是我的女人。”
      我睁开眼,这个答案并没有让人太过惊讶;“因为她是你的女人,所以你把我抓到这里。你认为,我和苏柠有暧昧关系?”
      他不语,我却察觉了一丝怒气。
      尔后,我笑了,笑出了声音,仰起了头,受过重创的后脑勺磕到了墙壁,痛得我说不出话来,但是我还想笑。
      如果我手可以动,我一定要擦掉眼角笑出的泪水。
      他等我一直笑到停下来,我恢复之前冷冷的表情,一字一句的告诉他:“你可以放了我了。”
      他注视着我,一定很不明白我有些失控的情绪是怎么回事。
      “我说你可以放我了,我和你的女人没有任何关系。”我重复,“如果有,那也是普通的接触。”
      “我的手下告诉我你拉着她满街乱跑,用你的手。”
      他说完,盯着我被绑着动弹不得的手。
      沉默,只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今天太反常。
      “没话说了?”他见我不答话,语调明显的提高一个音节。
      过了一会,脑里飘过一个问题,虽然很低能,可是我想问。
      “喂,你是老大,怎么会允许自己的女人到那种地方工作?”
      “你是警察,为什么也容许你的妹妹到那种地方工作?”
      一句反问把我噎死。
      “我妹妹喜欢。”这男人看来把我的情况摸清楚了。
      “我女人也喜欢。”他盯着我。我心里嘀咕,就算是他女人,他也不用张口一个他女人他女人的叫吧。苏柠怎么会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实在是太……太不幸了。
      “我想把你扔进黄浦江。”他起身,做出了最后的处理意见。
      我感觉到心抖了一下,要杀了我吗?
      “杀人是不对的。”我努力告诉自己镇定镇定,要晓之以理。
      “我做事情从不分对错。”
      “我不想死!”
      “你告诉我还有什么事情想做的,我去帮你完成心愿。你可以很放心的去死。”
      下意识的开始思考我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有什么心愿什么心愿呢?
      没有……没有!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要去哪里。我不相信有前生,也不相信有来世,可是我的回忆,被什么侵蚀了?为什么我找不到我自己……为什么?
      “原来你没有心愿。”
      “不!不!不!……”
      我不承认,我不承认,如果是这样,我来到这里真的完全没有了意义!哪怕活着是为了死也好……为了死?突然我笑了,活着只是为了死吗?那我不是要好好谢谢他?
      “谢谢你……”声音有些哽咽,我仰起头,眼睛有些模糊,“谢谢你让我去死。”

      我好累,我真的好累。这段旅途让我筋疲力尽,我被装在麻袋里,感觉到一股被抛出的惯性,水渗进来,亲吻我的皮肤,一直,沉下去,到生命的尽头。
      可是……我还没有找到……
      那段歌声,全刻进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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