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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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渠毅说我跟他有代沟,他一直没有弄明白,他一个老头子怎么会跟我一个小丫头搞到一起去了。我说,这叫爱情。他唠唠叨叨地想象我念幼儿园他已经在念美院的时候我们之间的差别有多大,那样子还真的有点又老又背。可是那会儿,我也没太觉得。可能是女孩子对自己第一个男人总会比较宽容,也可能是当时的我太年轻,那会儿我总觉得年龄算不上什么差别,有爱情就足够了。
我说不清楚渠毅有多好,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选择他来结束我的童真年代。对我来说,□□的时候我是女人他是男人,做画的时候我是静物他是指笔,做饭的时候我摔锅他甩碗,这些就是差别。有差别,因此才无比可爱。
渠毅说我会比你早死很多年,一定不能让你看到我年老色衰的样子。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没有神,好象一对空洞。我说,臭美,你现在色艺双绝吗。渠毅说有一天我出去了再也不回来,你就当我出门被车撞死了,把我忘了。我笑了,因为我觉得那是纯粹的玩笑。海明威说:“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长年积雪的高山,据说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叫马塞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庙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我知道每次看《乞立马扎罗的雪》时我都会流泪,但是我不是那头豹子,我不能理解那种凄凉而高傲的寂寞死亡。
其实渠毅走的时候并没有真的象他说的那样,悄无声息地独自在清早离去,然后一去不回。他走的时候,拖拖拉拉地走了好几天,收拾了画具收拾衣服,收拾了衣服收拾书,收拾了书收拾那几个他自己做的陶罐,所有的东西都用那辆旧自行车一堆一堆地驼走了,剩下的就全是画。小件的素描是一本一本的,大件的油画是一张一张的。渠毅终于来收拾画的那一天,我愣愣地看着他。
他说,小四儿,你怎么啦?
我说,本来想送你样东西,想来想去,反正就是一个走,我把提琴卖了,拿上钱我请你吃顿饺子。
学院的围墙上有一家饺子店,是学院里一对东北来的老师夫妇开的,白菜的和韭菜的馅,手工薄皮,还有那些家常的锅子铲子的味道。虽然我从小生长在南方,可我爱吃饺子。那时候,我和渠毅两个人就靠我的学校伙食补贴和做家教的菲薄收入过日子,一个月只有百十来块钱,除了吃饭,还要付房租,买画布颜料,最贵的还是书。每隔一两个星期,我们就骑着渠毅的那辆旧自行车去大卖场抗几整箱方便面回家,因为整箱的更便宜。平时吃饭宵夜全是它,至多就点酱菜,把省下来的钱全攒起来买画册。我们拿一叠砖块垫高床腿,免得直接睡在地上,渠毅从工地上要来一个废木箱权当桌子,写字和吃饭都在上面。我向邻居阿姨买了她们家的一个旧煤球炉子,用渠毅自己做的小煤饼子烧水,烧着烧着就一脸的灰。我的炉子上从来只有开水,喝的开水,泡面的开水,洗脸的开水。所以,我们每次走过那家饺子店,都会就着里面的香气流口水,渠毅就会说,小四儿,什么时候我请你吃饺子,一定请你。
渠毅始终不肯卖他的画,他说,梵高把向日葵画在了卧室的墙上,画是用眼睛来抚摸的,不是卖的。其实,我也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要买他的画,但是我知道他的画好,那里有一种情绪,让我琢磨不透。渠毅走的时候让我把房子退了回学校好好念书,但是没有替我结那个月的房钱,没有把他画的我留给我,也终于没有吃我的那顿饺子。我不知道和我呆在一起之前,渠毅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也不知道离开我以后,他要怎么过他的日子。我没有问,他没有说。他给我留下一张我看不懂的画,然后彻底地走了。他说,小四儿,不要做一个普通人,那会毁了你的才气。
我拿着卖提琴的钱跑到书店买下了那本精装的《梵高传》,在白纸黑字上又写满了字。看完以后我发誓,不管谁要成为大师,我这辈子一定不做梵高。写完了以后我又发誓,我就要做一个普通人,而且要有钱。然后我回到学校,转去工业造型设计系。我告诉自己,等我有了钱,我要买一幢大房子,在所有房间的墙壁上都画上向日葵。后来我有了一点点钱,大部分其实是陈然的,我们也买了房子。如果拿中国的标准来衡量,大概还算不小。我的誓言似乎完成了一半,但也许一点也没有完成。我唯一做到的只是把自己的才气彻底地毁掉了。或者其实本来就没有什么,一切都是渠毅那个小老头编出来骗我的。我的书房四壁雪白,我已经没有能力再画哪怕一朵向日葵,书房的中间挂着渠毅留给我的那副画,而且我还看不明白。
在《梵高传》的最后一页,斯通先生写道:
“过了一些时候,乔安娜在为了求得安慰而诵读圣经《撒姆耳记》时,看到这样一句话:
他们死时也不分离。
她把提奥的灵柩迁往奥维尔,葬在他哥哥的墓旁。”
在他的旁边,我写道:
“Please If Possible
Let Me Leave Before You Leave Me
Because I Cannot Hold Till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