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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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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马克讲过鸭子,因为他给我讲了那个小伤疤的故事。他告诉我那是一个小时候的梦,过了许多年,变成了一个伤疤。我说,这种说法很有意境,听起来象是中国人的古典诗。讲完鸭子以后,我的心里一痛。我知道我又突然想起了那个人,那个小老头渠毅。
渠毅走的时候留给我一张画,我把它挂在我的书房里。这副画没有别的,就是一堆颜色,红里夹黄,灰中带紫,丝丝缕缕,牵牵挂挂。渠毅把其他的画都带走了,包括那些我的肖像。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单把这一张留下来给我,我一直在想他一定有他的道理。我把它一直挂在书房里,看了好多年,可是到现在也还是不明白。
渠毅刚走的那两天,我跑到书店买了一册精装本的《梵高传》,还买了一支红色的水笔,一边看一边哭一边写眉批,把厚厚的一本书看成了两本。一本黑色印刷体的是梵高的,一本红色草书加坑坑洼洼的泪痕的是我和渠毅的。渠毅已经走了,其实只是我的。
小老头渠毅比我大不止十岁,所以我叫他小老头。如果年龄可以当作一种成熟的标志,我曾经以为这是我爱他的一个理由。小老头渠毅还是一个画家,可以整天不吃饭折腾他那些笔和颜料。如果作画可以说明一种气质的话,我曾经以为这是我爱他的另一个理由。我和渠毅一起消磨掉了自己大学生活的头两年,得到了一些什么,又丢失了一些什么,都不能够仔细地去琢磨。那个自以为是的年代里,我年轻得没有资格说我懂什么是爱,但是我至少给了自己很多理由去爱。
那时候,我觉得画家应该都是男人,而且一出世就要三十岁出头,一定要象渠毅一样穿着烂糟糟的汗衫和满是油彩的工作裤,顶着一头卷发,右手中指的第一个关节上结着老厚老厚的黄茧。这个形象其实还有点象我那时的小提琴老师,一个终身落魄的印尼华侨,抽烟抽得整个人都瘦而黄,最后死在了肺炎上。虽然那会儿我也在学画,但是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画家,因为我没有渠毅的眼睛。渠毅的眼睛很毒,能看到我看不到的东西,所以我总觉得他的画里有种我不明白的情绪。那会儿我还在学小提琴,没有把我的琴卖掉,而且我还不可救药的年轻,所以老是在梦想有一天我和渠毅可以一起去巴黎,去看看伟大的梵高住过的地方,卢浮宫门前的玻璃金字塔,还有红磨坊。很多年以后我去看了那个名叫《Moulin Rouge》的电影,我都还可以看到我那时候的梦在天上飞着。我梦想可以站在火车站前的空地上拉琴,脚边是点着长明烛的漂亮的五色粉笔画的圣母像。我得把琴盒打开放在地下。过往的人走过时也许会停下脚来听一会儿,然后投下三两个硬币离开。渠毅可以给人画肖像,我们可以过前辈大师那种的清苦生活,在困顿里创作一生中最伟大的作品。渠毅说,算了吧,你拉的梁祝整个是冬天里的蝴蝶,翅膀都粘在一起了,我们肯定都得饿死,还不如去当小偷哪。我说那还有你哪。渠毅笑笑说,我的画不卖,卖也卖不了几个钱。
电影是和马克一起去看的。那一阵我们找到了一家特别便宜的电影院,在普通院线上映的片子还要十多块澳元一张票的时候,那家电影院就只要五块半。电影院的地理位置相当偏远,在墨尔本这样按照中国人标准几乎全是郊区的城市里,说偏远那就真的是很很很很偏远了,开车单程也要走一个小时。电影院的周围全是农场,白天到处都是牛羊,晚上就只能看到干草堆黑黑黄黄的影子。电影院非但远,而且是露天的,在一个大广场上。看电影多半在晚上,大家都开着车去,把车面对大屏幕泊成排围成圈,然后就坐在自己的车里,用汽车的收音机收取音响效果,一边吃着汉堡披萨一边看电影。那天我和马克在家附近的超市里买了一大包Pop Corn,老大老大一包,只要一块多钱,不过是咸的,马克还用大号的可乐瓶装了满满一瓶自来水。我们在天刚开始黑的时候就出门,开着我的小四驱,在一片夜色迷离的田野里看了斑斓喧哗的《Moulin Rouge》。用这一大包爆米花,我们对付了一顿晚饭和一场电影。妮可·基德曼的样子很漂亮,看上去和平时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不过电影讲了什么,我一点也没有搞明白。
我告诉马克我曾经在德法边境的小镇上,隔着那条已经忘记名字的河流,眺望过不远处的法国。巴黎应该就在那个方向。那时,陈然在我的身边。我们是从汉堡坐着火车开始在欧洲游荡的。那个季节里欧洲相当冷,我记得离开汉堡的时候天上已经开始飘雪花,中央火车站的绿色尖顶上结着白霜。我们穿着鼓鼓囊囊的防寒服,提着大包小包,拖着巨大的旅行箱,走起路上摇摇摆摆,象两头北极熊。包里全是我买的莫名其妙的东西:大大小小的蜡烛、各式各样的巧克力、明信片、画片,以及一堆唱片。陈然说他很想去巴黎,来了欧洲不去巴黎总好象缺少了一点什么。我没有回答。我并不确切地知道我是不是在心里把巴黎完完全全地留给了渠毅,反正那一次我离巴黎已经很近很近,但是我没有去。小老头渠毅早已不知去向,我甚至不知道他是活着,还是死了。但是巴黎似乎就是他的,还有我的童真。后来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小老头渠毅如果死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