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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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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年12月31日那天晚上,我和马克一起走在普吉的海边,听他讲他那些徒步旅行的生涯。
所有人都到帕通海滩的酒吧里去狂欢了,为了一个其实完全没有意义的千禧年。我和马克啃着自己做的黄瓜三明治,按照马克这个徒步旅行者的信念,用最少的开销享受着最大的自然。我们住最便宜的旅店,房间里面是那种上下铺的床,让我恍惚觉得又回到了我的大学时代。马克没有钱,他是一个坚定的徒步旅行者,要用双脚丈量我们脚下的这个地球,去所有徒步可及的地方。为了旅行,他可以在沿途的酒厂里做一季收葡萄的小工,也可以象我刚刚遇到他时那样,在一个随便什么小酒馆当Bar Tender,换取三餐和一张床。等他积攒够了一张飞机票的钱,他就动身前往另一块陆地。我也没有钱。和马克相比我是一个坚定的寄生者,蜷缩在陈然营造的那种幸福生活里,总是昏昏欲睡。
吃晚饭的时候马克说起他的家庭,一个很典型的北部德国家庭,父亲是工程师,母亲是家庭妇女和世界上最好的厨子,妹妹的性格独立叛逆。所有这些,却因为一个希腊血统的老奶奶而面目全非。我想说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因为马克的性格里有一种不属于日尔曼民族的跳脱,还有一种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固执,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的思想开始恍惚,想起了我和陈然那一年也是在这岛屿上,走过一样的沙滩,看过一样的海水。我和陈然的晚饭是在岛尽头的日落海滩的悬崖上吃的,一个相当好而且价值不菲的饭店。吃的是一些岩龙虾,尺长的龙虾烤成了暗红色,不管是吃起来还是闻起来都有一种焦香。我们一边吃着龙虾一边看着日落,太阳在海的那一边真的象一个鸡蛋一样,一跳两跳就掉下去了。殷勤的侍应生不停地为我在裸露的四肢上喷洒驱蚊香水,但是蚊子依然前仆后继地涌来。不知道是蚊子还是太多的香水,我的皮肤一阵阵地麻痒,痒着痒着就在心里一抽搐。
陈然说,我陪你到露台上去泡SPA,我喜欢那种被热水淹没的温暖感觉,但是那天晚上我独独不需要的就是温暖。泰国的冬季也还是那么燥热。我说了什么?我似乎说,算了,出去走走。那会儿我们住着最好的Resort,顶层蜜月海景套房,一出门就是海滩。
马克陪着我在海边走,我走在前面,他走在后面。海浪拍打着沙滩,一如既往,涌上来一次,退下去一次,又涌上来一次,又退下去一次,把湿润的潮汐线一步一步推向岸的高处。我走在海浪退下去的那一片湿润的沙子里,清晰地印下我的脚印,一个圆圆的脚后跟,五个圆圆的脚趾,然后站在一旁耐心地看下一层又下一层的浪花把我留下的痕迹洗刷得干干净净。我站在普吉的海边,心里其实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和海做着一个幼稚的游戏,马克站在旁边微笑。马克说在家乡他养过一条小黑狗,温暖的季节里他们就一起到湖边去跑步,虽然北部德国的温暖日子不多。海滩上真的跑来了一条大狗,大概是附近人家的看家狗,一副傻乎乎的神情,先用爪子试了试卷过来的白色浪花,然后抖动着尾巴开始追逐海鸟,还不停地吠叫着跃向空中。
马克和我被这条狗逗乐了,一边大笑一边拉着手在沙滩上乱跑。我们在海水里辟里啪啦地跑,跑着跑着就跑到了海滩边那户卖零食杂物零散汽油的小店。店在白天的时候卖一些食物饮料给沙滩上的游客,门口还有两个大塑料筒里装着散卖的汽油,供应给过路急用的开车人。店的主人是一个看不出年纪的泰国妇女,脸上满是皱纹,但是一脸和蔼的微笑。店前的灯泡已经熄灭,马克走过去使劲地敲打着店门。一会儿,店主人打开了木门。马克用英文夹着几句很不通顺的泰语,双手比划着向店主人说话。我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不知道店主人有没有明白马克的意思,我只能看见昏弱的灯光下头她皱巴巴的象核桃一样的微笑。马克的金色头发湿漉漉的,左边的鬓角有一块小小的伤疤,一块旧伤疤,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擦伤的。我开始猜想伤疤的来历,是踢球时候撞到了门柱,还是某个性格热烈的女友留下的纪念。两千年的月光下面,伤疤随着马克的嘴角蠕动,让我突然想到了千年虫。我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轻轻地笑了。马克转过脸来也笑了。
马克从主人家的花园里采了一朵不知名的花,很奇怪的蓝颜色,很奇怪的形状。花园里有店主人家种植的小畦蔬菜,除此以外就是这些漂亮的蓝色花朵。我至今不知道这种叫做什么,也可能一个拉丁文的学名实在并不意味着任何特别的意义。马克对着我和主人家挥舞着蓝色花朵,主人家双手合什深深一礼。马克对我说,送给你。我接过他手中的花,学着店主人的样子,也深深地双手合什。其实我是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从来不相信一个姿势或者一种虔诚可以修好来世,但是那天晚上我双手合什,面对大海,心里充满了宁静。
帕通海滩的上空突然升起了五颜六色的烟花,海湾的后面一片灿烂,海湾的后面还有海湾,一湾一湾过去,渐次黑暗。十二点,新的一个千年就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