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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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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然曾经说要给我写一辈子的信,一天一封。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正沿着学院的林荫道不紧不慢地压着马路。我说好啊,我要留出一间空屋子来放你的信。说这话的时候,我没有空屋子,连属于自己的一片瓦也没有。如今所有陈然的信加在一起也只不过堪堪放满两个抽屉,我的屋子越发显得空空荡荡。
我一直以为陈然不是一个浪漫的人,那时候他在我的身边,只占据着我的心的一个角落。他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总是在想着别的人和别的事。陈然似乎只是那个我要嫁的人,但是因为他不浪漫,我并不觉得如何爱他。等到陈然离开我的身边,我又开始重新阅读陈然写的信,我才开始看到陈然心里总是设法要隐藏起来的那一点温柔。我问自己,为什么今天的陈然和当年的陈然会隔膜到这个样子,却忘记了今天的我和当年的我一样桃花不再。寂寞吧,那是自己的。所以每到天气晴朗的时候,我都要把客室里落地大窗的窗帘全部打开,坐在暖洋洋的阳光下面,把这些信和别的一些杂货故纸一起拿出来晒晒,一边晒,一边看。看着看着,就不再清楚地知道那些日子里的情感后来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四儿,南京之行颇尽人意。周夫子不知哪里借来的相机,白白糟蹋了整卷胶卷,把人都照成了影影绰绰的鬼。在夫子庙前用餐时被偷拍了一张小相,印出来居然都说好,一定回去都要加印一张,独我不自知,完全莫明其妙。回去的时候给你看看,你若喜欢就留下赏玩。离开几日,音容依旧吧。想小小的你又坐在那张大大的太师椅中的样子,有些记挂。时气虽然转暖,不要大意,早夜仍凉,不要为了写字而过于劳累自己。往南大所办之事顺利得难以想象,凭空多出半天浮闲。下午去了表哥家中,幼时玩伴,多年不见,几乎无语。幸好家中有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原是小猫,现已长成,依然妙趣横生。每次去都要逗它一阵,去久了它也不把我当外人。我坐在沙发上,它就蜷伏在我的脚边,稍有动静,竖起两只耳朵曲腰弓背,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很是可爱。它对电视兴趣浓厚,开关一开,就一个箭步窜到跟前抬头凝望,到精彩处摇头晃脑,不由想起了梁老笔下的白猫王子。梁老美文,你必深读过我,就不在这里引经据典,惹你讪笑了。爱它好不好?”
“四儿,写信需要一种意境,尤其是给你写信,怕你说我不用心。风清云淡除外,你说喜欢黄品源的一首歌,好一封情书,读过之后衣服上余着门外淡淡的花香。惜乎此刻我的身边不得片时安宁。想孤独,或者一种寂寞,好斟酌字句梳理情绪,可惜宿舍里总有不散的人群。我离群,可能可能,我孤僻,未必未必。只是不象他们,永远有说不完的话题,永远开不完的玩笑,连图书馆里也没有净土,一样人头济济,怎好独自铺开稿纸惴惴不安地写下只属于你我的文字。虽然知道偶尔经过的人们绝不会在意我在写些什么,仍禁不住微抬身遮住那些视线,连有细小的飞虫经过,也会战战兢兢地耸起肩膀,深怕那点灵感和心情被打扰,被偷去。好可怜。”
“四儿,外界的一切如过眼云烟,我自命清高地旁观着来来往往的人事,等到自己陷入其中不知自拔的时候才开始明白,我只不过是这世上的一粒尘埃,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虽然你总是想唤醒我的骄傲,不知从何时起,淡泊宁静和致远渐渐吞噬了我的全部。我不是过去的我了。不知由何,有时想要鼓起勇气去做一件事,说话到紧要关头却又退缩了。或许人渐渐地成了感情的附庸,不会再有儿时满山满岭疯跑。这难道就是所谓的自然?自然得让人由自然而不自然,不自然而又复自然。矛盾了。只有放弃?我这样没完没了的说傻话,也只有对你。可是永远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没完没了到永远,中间还有多少距离要跨越?”
“四儿,病了就要去看病,不要怕去医院。我不在,自己照顾自己。柏林墙倒了,苏联垮了,以及你的讳疾忌医,此三大不智也。手很痛吗?为什么要自己伤害自己?逆耳之言不可不听,可是你偏偏就不听!叫我说你什么好。轻吹一口气,抚慰你手上的伤痛,但愿心里没有。”
“上次说的话算我收回,就算说错了什么,你也会包涵是不是?我写了那几段以后回头再看,发觉象一堵没有砌完的墙,所以才会屡次三番不安于信寄之后。我痴长,我不对。好了,不提了。”
“相识太久了,突然开始想象某一天彼此相对而无言的情形,心一沉。”
我突然想在这些白纸黑字里理出一个头绪来,想要找到最初的和最后的那一封信,想要看一看那个文韵斐然的岁月为什么会突然终止。信封上的邮戳因为年久而模糊不可辨认,岁月的味道因为那些细细碎碎的事件却又显得那么清晰。然而,那只白猫长的什么样子,那次病究竟是什么情形为什么伤到了手,一个人说了什么需要收回需要另一个人包含,另一个人又说了什么会让一个人心里一痛,所有这些,全都不复记忆。
我不敢去问陈然,两地书的另一半在哪里。他的信在开始讲述沙滩海景和美好生活以后就日渐稀少了。我的呢?一字千金,一字换不来千金。
可惜,下午的太阳虽然明媚,我掉进了一个积年的迷宫里,看不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