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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信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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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清之索然无味醉生梦死了七年,有了这点念头之后,仿佛如枯死的树木抽了点绿芽,突然有了那么一点希望。
既然平兄已经去世了,重生与否,对他来说无甚差别,但若是能完成好友遗愿,避免一些前世的意外和遗憾,那倒是有意义许多。
碑被擦的干干净净,碑文清晰可辨了。展清之站在一旁,脑子里是前世纷纷扰扰的过往,是叶宁安咽气时的三句话。
“让云祯做个堂堂正正的……”
整个胡络山都仿佛是静的,只有一人一碑立在这天地间。片刻后,展清之将拂尘纳入袖中,端着袖子,深深一礼。
“我得找你儿子去了,”他道,“平兄。”
一路步行,来到叶府。踏进府前,他却怂了。
叶平因他而死,叶家现在对他多有顾忌。展清之还没记起自己如今灵力充沛的事实,想了想,决定翻墙。
于是堂堂展道长、明镜台俞仙师最器重的二徒弟、各大仙家门派年轻一辈最有飞升希望的弟子,就这样鬼鬼祟祟地在外墙溜了一遍。找寻前世记忆里,那个叶家的矮墙。
两眼能视物果然就方便多了,不一会他纵身一跳,翻墙进屋。
叶平去世才不到一年,府内还挂着片片白布,展清之正回忆叶云祯小公子的住处,没走几步,突然听到鞭打斥骂之声。
骂人的女声十分尖利,就像指甲刮石头:“你闹什么闹?你爹娘都被你克死了。”
“装死?装死也免不了这一顿鞭子!”
展清之纳罕,叶府怎么也有这么恶毒骂法。抬眼一看,正是十一岁的叶云祯。那孩子被绑在木板上,竟是晕了过去!
展清之认出来了,那是叶云祯的继祖母,玉氏。她本是叶云祯祖母的丫鬟,死后才当了个叶老伯父续弦——此时这玉氏,正打着自己先主的亲孙子。
他心里还带着前世对没完成平兄遗愿的愧疚,此时看着奄奄一息的孩子真就是怒火攻心,也顾不得什么隐匿身形、装作悄声无息了,当即从袖中摸出了拂尘闪身过去,“灵器直接被他用作了武器,打落玉氏手里的鞭子。
玉氏吓了一跳,磕绊着往后跌了一下。待站定,她打量了来人片刻,认出了是谁,阴阳怪气的:“哎呀,这不是展仙师吗?”
展清之只冷冷一句话:“你为什么打他。”
“关你什么事!”玉氏抬起手指着他鼻子:“这孩子嘴硬,不吃饭。我让他吃他都不吃,让人喂他吃他都不吃。小小年纪在这里瞎作胡闹。这不该打是什么?!”
展清之心中生气,面上反笑:“他一个小孩,双亲一夕之间全都去世,不想吃饭又不是什么不能体谅的事情,若咱们去叶伯父面前理论一顿,这理由可能站住脚?”
“呦。”玉氏闻言虽然心虚,面上更装作一副无惧的样子,“真见到叶老爷笑不出来的是谁呀?”
这一下戳了他痛处,展清之眼中如一潭严寒死水,竟然微微一笑,视线不经意的扫过旁边耀武扬威的丫鬟小厮,忽然发现,小孩还满身是血奄奄一息的被绑着呢,哪有时间跟她吵。
倒不是故意晾着这个逼死自己的罪魁祸首。只是他不怎么喜欢小孩,又没有照顾人这个观念。这时候当然救人命要紧,他几下把那湿淋淋血淋淋的绳子解了,把叶云祯打横抱起,进了旁边一间房子,念了个诀,让人不能靠近。
展清之检查他浑身上下的伤口,越看越觉得心惊,不少出皮开肉绽,新伤叠着旧伤,红紫青肿一片,还有一处深可见骨。
——这孩子受毒打肯定不是一日两日。这样的童年,这样的丧父丧母受虐待,成年之后不心智扭曲才怪。
展清之面色一凝,在自己胸口摸了一顿,摸出一个青色小药瓶,目光落在上面,不由得思考了片刻。
这药是遗物。
是平兄叶宁安同他一起云游四方救助他人时赠予他的,他一直带在身上。平兄遗物不多,故而无论前世受多么重的伤,他都不舍得再用。
但现在受伤的叶宁安的儿子。总不能为了睹物思人,不给人家儿子用药。
他有点舍不得,还是把那药丸捏成淡黄色粉末,一点点敷在叶云祯最重的那道伤口上,灵药起效很快。不大一会儿见骨头那处皮肉已经长了出来大半。
展清之舒了口气,只见叶云祯乌黑的睫毛颤了颤,张开了眼。
……
小孩黑白分明的眼睛一转,才分辨出眼前就是那个大仇人,自己恨得要死要活的展清之,当即张了张口:
“你还没死?”
这话字字清晰,展清之听完还挺愉悦,倒不是因为他挨骂成瘾,而是这可太熟悉了,十一岁以后的叶云祯每次见他的打招呼,不都是一句:“你怎么还没死!”
这招呼话语清新脱俗,绝无天下第二人用,比什么“好久不见甚是想念”,强了不止一倍,简直让人今生难忘,转世还铭记在心。
而那时候叶云祯年纪还很小,不怎么会用灵力,也就在嘴上说说不中听的招呼。
等他成熟一些,进了魔界鬼界当了什么尊什么主,万魔追随,众鬼听从,死通海冥玄阵皆为他所用,便不再向他多费口舌,而是直接拔剑动手,这些话也就没了。
“这可不一定。”展清之高深莫测地道,“说不定已经死了,我是鬼界来的。”
叶云祯想来是还小,不知道身为做人的还能这样咒自己,没接过这样一句,卡住了,气得脸都憋青了。
展清之心下大乐。
手边没有什么纱布,他只好把自己干净里衣从袖口去扯了一块下来,撕成布条状,给他包扎伤口。
叶云祯似乎一时间不太能接受他怨恨无比的脸皮奇厚的人给他包扎,坐在那里垂着头皱着一张小脸在生闷气。他更像他母亲,所以有几分女相,若是旁人看了真觉得相当可怜可爱。
展清之心想,前世这个时候自己在干什么呢,哦,在酒楼又或是酒巷喝酒。
伤包扎完了,院子外头也安静下来了,展清之探头一看空无一人,不知道玉氏又干什么去了。再看小孩身上一道道鞭痕,想着是不是该回自己的住处给他再拿点药。
“你在这休息,门外有阵法,他们暂时进不来,我有空回来看你。”
叶云祯侧头看了他一眼,这眼睛透彻明亮,脸上却没几两肉,看起来有点可怜巴巴。
展清之心里一阵古怪难言。
叶云祯当初踏过魔界死通海的血红海水,一剑向他刺过来的时候,白底墨竹的衣袍边缘都被浸得红得发黑,抬头一眼看过来的时候那种神色,简直让展清之以为小孩想生吞活剥了自己。
如今和这种神采一对比,展道长心中真是说不出来的古怪。
他没有剑,只得又狂奔,这一来一回需要大半日,他顾念着叶府,心里不想引起太多关注,只是隐着身形路过清净院时,顿了顿脚步,想看一看师兄弟们。
这一下没能看到师兄弟,反而远远的两个青玉谷的弟子看见他,就想走过来。
展清之当即闭了闭眼。
前世最轰动几大门派的事情中就有一件:俞真人俞傅把最有飞升潜质的二弟子展清之逐出师门。
众人惊叹有之,感慨世事无常有之,大肆嘲笑这位原本的天之骄子有之……这两位则属于最后这一类。
不过他这辈子可还没被逐出师门呢。说来也有几年没见了,若不是领头的那个头上插着标志性的能闪瞎人眼五彩的闪着光镶金的凤尾,展清之真未必能那么快认出来。
当然当然,谁也没见过真凤凰,这都是传说,传说。所以更可能是他头顶着靓丽的鸡毛掸子,目无下尘仿佛得了斜眼病。他就用着着极高傲得看着就像睡落枕似的姿势走过来。
鸡毛掸子家室极其显赫,有身为峰主的父亲给他撑腰,为人极其张扬。
而展清之这人,十四来明镜台拜师,十五岁就在比试大会中立于不败之地,同辈弟子无出其右。
他便这么简简单单当了十几年的名次第一呢。
在他连续获胜的第三年,大家还很不服气,跃跃欲试,展清之也欣然应战,每日几架,几乎和所有人又都比了一遍。
各方灵气把他居处附近的花树都震秃了,他还真情实意地心疼了好一阵。
好在不吃不睡不出剑的和他们拿拂尘打了半个月,从此便再没人再来了。
凡间杀魔驱鬼之事,展清之也人到必成、人到必安,一时间凡间百姓赞他信他,鬼界魔界畏他惧他,小弟子们对他崇拜敬重,甚至师长们都对他十分欣赏。
鸡毛掸子心中万分不平衡,打又打不过,总是想私下挑他的错处去告一状。
如今的展清之着急赶路,并不搭理他们。
睡落枕的那位便朗声道:“怎么这是喝酒喝昏了头?还是心虚理亏,连步子都不留一下。”
心虚理亏。
展清之自觉过了两辈子年纪大了,不打算和小辈计较,再次转身。
可他走一步,鸡毛掸子就拦一步,旁边的弟子跟一步。弄得展清之心浮气躁,他脾气还是不如以前好了,把手一伸,打算摸出一把拂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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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在做什么。”
这声音倒是不冷,但有着一种字斟句酌的严谨和刻板。
“师兄。”展清之右手一松,眼眶一热,脱口而出。
果然他师兄乌行简板着一张脸从旁边里出来。鸡毛掸子骤然变了脸色,后退一步。
乌行简是有名的难对付,你做错了一点事,他都一定要和你论理,还总是不依不饶,一派义正言辞,口若悬河,能把活人说死,死人吵醒,醒来还得继续被他训,所以门下的弟子大多怕他。
此时的师兄果然还好好的活着,展清之心想,那么那些人,也定是都还好好的。重活这一遭,能把他们都见了,倒也值了。
下一秒他幡然醒悟:“师兄,有饭吗?”
乌行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