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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四章(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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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秋高气爽,晨光万丈。
慕九歌拜别父母走出庭院与家人依依惜别,长卿牵着马侯在府门外,毫无光华的双眼不时地掠过人群,面似雀跃。
慕九歌家中排行第五,上面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大哥慕子轩官拜二品,为人刚正不阿品性高洁,朝堂之上颇有其父之风。二哥慕子言生性不羁,好结交异人喜浪荡江湖,常年在外至今已两年未归。两个姐姐均已出嫁,家中只余小妹慕君怜待字闺中,今日家人送行,少了二哥和两个姐姐便稍显冷清。
小妹看了门前的长卿一眼又转头拉着慕九歌的手依依不舍道:“三哥,你也不找个机灵的下人,你看那个长卿,笨手笨脚像个木头,遇了事儿根本帮不上忙!”
慕九歌笑笑,不甚在意地道:“看着结实,也就是为了找个能干体力活能吃苦的人。”
慕子轩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长卿一眼,又看看慕九歌的神色,微微挑了下眉。
离了府,长卿牵着马默默地跟在慕九歌和慕子轩两人身后,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是在京城生活多年可以靠记忆和周围的声音波动辨别方向和位置。
三人出了城,慕九歌停下脚步对温文儒雅的慕子轩道:“大哥,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慕子轩笑了笑,眼神柔和地看着他,指着旁边的一人一马道:“阿九真的打算这样一路走到天山?”
慕九歌佯装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促狭道:“有何不可?或者,到前面买头驴子?”语气难得的轻松。
慕子轩闻言一愣,不知道想起些什么,忽地哈哈大笑起来,一旁的长卿背对着二人,嘴角微微抽搐。“罢了罢了,大哥也不管这些了,你路上小心。长卿,照顾好公子。”慕子轩好心地嘱咐。
“小人省得。”
三人就此别过,出了城,高大的城门在秋日的晨光中渐渐远去,终不可见。路上形形色色的行人或结伴而行或擦肩而过,直至分叉路口各自分道扬镳,四周的人也越来越少。长卿牵着马,慕九歌不疾不徐地走在前面,前方路途渐渐宽阔坦荡起来,正适合策马驰骋,长卿道:“公子不骑马么?”
慕九歌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有眼疾的男人,忽地说了一句:“骑驴也不错。”长卿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慕九歌轻轻一笑,走到一人一马近前,摸了摸漂亮的马鬃,翻身上马,伸出手道:“你目不能视,上来吧。”
长卿一愣,扬起头毫无焦距的眼睛转向慕九歌,目不视物,却能准确地对上对方的眼睛,“你怎么知道?”
“你的表情。”那不时因为要辨别声音而变得谨慎的表情,在吵杂的闹市中显得格外凝重,他并非弱视,而是根本就看不见。
长卿没有说话,感觉到对方的手在自己肩上抚了一下,于是伸手握住,提气飞身上马,直接坐在慕九歌的身后。“我的易容很失败?”他搂住慕九歌的腰。
“不,”慕九歌摇头,“反而因为失明使得易容更贴近普通人,只是因为我太了解你了,长天。”
楚玄霄,字长天,当他听见化名为长卿时,慕九歌就知道是他了。
楚玄霄嘿嘿一笑,“这样跟你同行更方便,反正我现在应该在府里半死不活地躺着,谁能知道早就暗度陈仓了。”
“现在躺在你床上的是谁?”
“死牢里偷出来的人,大概活不长。”
慕九歌想说什么却被他打断,“我都处理好了,不会有破绽。”听他言之凿凿慕九歌还是觉得不妥,但又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
两人一马,缓缓而行,远眺云山万里渐渐清晰,马腹下荆棘丛生,道路亦越见坎坷。
虽然马是千里骏马,可是驮着两名成年男子时间久了稍显力不从心。楚玄霄不由得咕哝道:“一匹马果然太吃力了。”
“所以驴子是必要的。”
楚玄霄无力,他无法想象玉树临风花见花开的自己骑驴的样子,实在不成体统。
慕九歌却想象到了,“难得机会,定要一见。”言罢忍不住轻轻笑起来。如琉璃般的双眸里一汪深泉波光潋滟,嘴边绽放一抹笑意,与平日的淡然无心截然不同,这一笑,光是听声音便已觉冬雪消融万物复苏。
若是让外人见到一向冷淡的九公子笑的这般云开日出如春花绽放毫无心机,只怕会惊掉所有人的下巴。
楚玄霄坐在他身后,胸膛贴着他微微震动的后背,那笑声仿佛是黑暗中的一抹微光,直入心底勾起了一圈圈的涟漪。也不知道触动了什么,竟让他心中微动。
有多久了,久到彼此已经习惯,习惯青梅煮酒时的畅快,习惯刀剑切磋时的无言,习惯后背相抵时的信任,习惯了如空气般形影相随的对方,悲喜哀愁全部了然于心,待他如兄弟,视他为手足,然而恰恰是这份默契无言,才让彼此之间的相处变得更加平淡无奇。君子之交淡若水,他们之间却比那溪中清水还要绵延细长清澈无波,从而也少了些悸动。
自失明之后,楚玄霄的性子的确比之前收敛了许多,又因为眼前所见皆是黑暗,所以更加注意其他感官,声音、气息、触感,尤其是一个人不同心境时那细微差别的语调和气息更是敏感。他不恨给他下毒的人,反而生出一种换一个角度看待一切的心情,曾经走过的未走过的路、相熟的不相识的人、经历过的或者陌生的事物如果全部换一个角度去经历体会,会不会有不一样的发现?
就比如,现在。
贴着慕九歌的后背,感受着因笑意而放松的震动,曾经无数次地绽放在眼前的笑此刻即使不用亲眼所见也能在脑海中浮现,然而因为只有声音的波动和身体的轻颤,楚玄霄开始认真地体会着之前从不会注意到的平淡。
“既然如此,定偿君所愿。”楚三少骑驴,不错的体验,不是么。
当习惯开始渐渐地被在意,习惯便已意味着不复从前。
沿渭水西行,有城名凤翔,旧时称雍州,又为京西,兵家重地咽喉要道,千年繁华自然非比寻常。凤翔有池,相传周文王元年瑞凤飞鸣过雍,在此饮水而得名,周人以为祥瑞之兆,故名“饮凤池”,又名东湖。
适时金乌西斜,湖中画舫荡波倒影依依,丝竹箜篌之声飘飘渺渺,湖畔垂柳掩映,楼阁林立,更有贩夫走卒沿街叫卖,好一派繁华景象。
迎着余晖,大道上两人两骑缓缓而来,一前一后,斜长的影子却看上去有些怪异。前面一人身骑骏马,锦缎长衫面若美玉,眼若琉璃清水无波,不知是谁家贵公子,气质清雅却又带着几分疏离,身后那人粗布灰衣面色黝黑眼神空洞,身材高大却骑着一头毛驴,不知是不是驴子无法承受男人的重量,走起路来晃晃悠悠慢慢腾腾好不怪异。这二人一前一后,驴子行路缓慢也就罢了,那骏马一看便知体魄强壮四蹄有力竟也和驴子一样的速度,慢得至叫人如百爪挠心,恨不得上去踹一脚。
见这二人不慌不忙地进城,路旁行人纷纷侧目,惊叹于骑马公子俊美的同时心中也在偷偷耻笑魁梧青年骑驴的样子实在好笑。
这个时间正是来往商旅住店打尖儿的高峰,家家客栈酒楼爆满,有店小二在门前招揽生意,早就看见这两人怪异的组合,待走到近前仔细看了,才发现一马一驴的缰绳都在前面公子手里,故而行路缓慢。
那小二亦是机灵之人,见前面那公子目光在几家客栈之间掠过,上前赔笑问道:“客官是否住店?咱家这留仙居可是凤翔最大最有名的客栈,干净通透,膳食比那春归楼还要有名。”
慕九歌抬眼看了看牌匾,一看便知是当世圣手所书,里面的确光线通透亦不吵杂,楼上便是客房,临水而居幽静惬意,相对于一般酒楼客栈来说,确实环境不错。于是点头,“今夜就住这里吧。”
楚玄霄从驴背上跳下来,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快被这头慢驴折腾散了,他一向随心所欲,或纵马驰骋或马车缓行从不亏待自己,即使徒步轻功也要比骑驴舒坦多了,无奈自己应了对方,只能忍着。
二人只要了一间上房歇脚,因为楚玄霄失明,行动之间甚多不便,倒变成了慕九歌来照顾他。二人简单梳洗一番便到楼下用膳,挑了个临水靠窗的位置,夕阳晚照湖光山色,微微秋风拂过,好不惬意。
正等待之时,只闻一股淡淡香气飘过,两人均是一愣,楚玄霄却眯起眼睛笑道:“有美人兮,在水一方。”
慕九歌转头向门口看去,只见小二迎进来五名女子,那些女子均是手提短剑一袭白衫白纱覆面,体态玲珑柳腰摇曳生姿,即使不见容貌也给人一种欲迎还拒的媚态。这淡淡的胭脂味便是从这些女子身上散发出来的,一时间大厅之内所有的眼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三间上房,送些热水,姑娘们要用膳。”领头的女子吩咐道。
旁边正喝酒的年轻男子没见过这阵势,不由得看呆了,白衣女子冷冷一瞪,叱道:“看什么?再看挖了你的狗眼!”也不管众人的目光,领着众女跟着小二上了楼。楼内用膳的一干人等,除了楚玄霄目不视物不曾动过,所有人都看着那些女子的背影,有炽热的,有好奇的,有艳羡的,自然也有不会好意的。
慕九歌盯着走在后面的女子,眼神冷冷的却带着某种探究,那女子似有所感,缓缓回身对上慕九歌的双眼,波光潋滟媚笑着打量了他一眼,随即转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