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吟》雨渡林

2、初遇

　　白衍一个头热，就这么撒了丫子出了城，城中的欢声笑语、华灯绚烂都渐渐远去。

　　他头也不回，那远处的欢声笑语，反正也都跟他没有关系。

　　沐阳城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一丝值得留恋了，他是不想待下去了，小小的身体后面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推着他。他没有目标，没有方向，没有一点计划，但是他就是想离开，只要不在沐阳城了，随便去哪都好。

　　白衍咬了咬牙，唯一记挂在他小小的心头的，就是婆婆。

　　所以在走之前，想再跟婆婆说说话，想再跟婆婆道个别。

　　白衍跑到城北山中，夜色连接天地，山林崖泉仿佛都安静的睡着了，完全没了城中的灯火阑珊跟喧嚣肆意。

　　白衍摸索地来到城北边山中的丛冢，继而来到婆婆墓前。

　　怔了一怔，便双膝着地，地面冰冷生硬。

　　“婆婆，”讷讷一声，又觉得喉头发紧。

　　于是跪走到简单随意的碑前，用力地抱紧，单薄瘦小的身体簌簌颤抖，不知是冻的，还是极力忍耐着心口想要爆发的悲恸。

　　夜风乍凉，片刻后，他额头抵在碑上，“婆婆，衍儿要走了……从前记得婆婆常说，往北走，有座城，叫做青山城。”

　　白衍努着小嘴，半晌后继续糯糯道：“婆婆经常念叨给衍儿听的，我都记得，青山城里有一姓郭的人家，世代捉妖镇鬼，很厉害，要不，衍儿这就去北边吧？反正这沐阳城偷不到东西吃了，又骗了人家的面起饼，衍儿在这里会被扔进河里喂鱼的。”

　　小家伙眉头紧蹙，抬首怆然：“既然婆婆说他家厉害，那他们家肯定有偷不完的吃食，那我就去偷他家的面起饼吃吧。”

　　说完，小手轻轻摩挲着碑面，用力吸了口气站起身，回头看了看。

　　沐阳城内依旧璀璨一片，像是生生将这夜撕了道口子。

　　白衍站在北山上，居高临下对着沐阳城的方向用力的“哼”了一声，扭脸朝北边拔腿跑去。

　　从前出城，他也就是跟着婆婆沿沐夕河走到上游去采果子。婆婆走后，更是只来过婆婆墓前，其余的地方，他从未去过。

　　他根本不知道山路险峻，水路难行，一路上没有干粮没有衣物没有火折，如何能够生存？婆婆走的突然，只留他一个孩子，除了偷，他用什么来果腹？

　　牟足了劲，较劲一般马不停蹄，也不知跑了多久，大口呼哧着夜间乍凉的山风。

　　山路却是越来越难落脚，荆棘枯枝杂七衡八，藤条凸石铺满大山之中。

　　黑云遮天，起风了，四周树木被吹的呜呜作响。

　　白衍抬头，只见头顶上方，夜幕之下一片影影绰绰枝头乱舞。

　　他心下一紧，不自觉地用小手攥紧了衣角，瞬觉后颈不停有风钻入，凉意刺骨。

　　正大口呼吸，起伏胸口，身后倏然出现“啪”的一声，树上枯枝折断，落在了地上。

　　小家伙猛然回头，如漆似墨的夜笼罩住一切，什么也看不清。

　　他咽了咽口水，颤巍巍地抱着胳膊。

　　四周是望不到头的黑暗，鬼魅深邃的黑，墨般沉郁的暗。

　　白衍从不知城外的夜晚原是这般骇人。突然不知从何方又传来“咔咔”两声，似树枝折断的声音，突来的清脆声如炸山之声让白衍顿时起了一背的白毛汗。

　　在这黑咕隆咚的树林里，心中本就骇到了极致，早心惊肉跳如惊弦之鸟，现下被这一声霎时给吓的魂不附体，汗毛从脚底板呼啦啦炸到了后脑勺，小家伙便忍不住地大叫起来一个箭步往前冲去。

　　方跑几步，便被荆条绊了一跟头，他却顾不得疼，接着踉跄爬起身，两步冲出去，奈何又是一脚落了空，身形一歪，嗓子眼正堵着一声尖叫，便脸朝前地向一处山坳下滚去。

　　山坡陡峭，白衍就像是一个流年不利的小石头，乍一松动，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将他震下山坡一路滚跌。

　　滚了不知多少圈后终于停下了。

　　“唔……”他龇牙咧嘴趴在地上捂着脸，腿上一阵钻心的痛感袭来，只觉地颤山移。

　　方立稳脚跟，这流年不利的小石头又被身后再次响起的“咔咔”声激的屁滚尿流了。

　　他心中一“咯噔”，嗓子眼那声“救命啊~”就冲破了天际。正尖叫着连滚带爬大步向前，余光一撇间，赫然发现这山坳下竟有一洞穴，且洞中仿佛还有微光闪烁透出，恰是那黑暗中的一点微光传来，如坠在暗夜中的希冀。

　　白衍吓的胆都跟着摇颤，疯了似得朝那山洞跑去。

　　可一脚刚踏入这细窄山洞，心脏就好似瞬间长了双翅膀，猛地往上一窜。

　　山洞下面居然是空的。

　　一脚踩空，整个人就这么倒栽葱地栽了下去。

　　他心中一凛，英雄气短地想：这是哪个挖的山洞？哪有把洞口挖的跟天窗一般高的？且连个石阶都没有！

　　他一颗心瞬息提到嗓子眼。

　　洞很深，身子还在不断下落，惊魂未定中白衍本能地慌张乱看，目光朝那发光处扫去。

　　那光源，居然是一块巨石，巨石矗在一角落，上面画有圆形红色的印记。

　　那印记如水波荡漾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潺潺赤光，洞外所见微弱光晕，便是此石头上的红色印记所发。

　　“救命啊！”

　　小家伙扑腾着失重坠落，没空研究那诡异的石头，打眼看着下方棱角横生的岩石地面，更是慌乱焦灼。这五体投地掉下去，直溜溜的拖把也得折成九节鞭了。

　　坠落至一半，白衍身下猝然出现一个赤色圆纹的图案，一阵刺目红光如涟漪激荡出了阵阵光华，暮然间光圈中心又立现一人而出，一把将他抓住。

　　小家伙哪还有心思管这奇异绝伦的罕事，管他是人还是鬼，见有东西在身下出现，白衍本能的化身为猴，四肢并用地钳在那人身上，八爪鱼般用后腿紧紧缠住那人腰身，双手死死抱紧那人的头。

　　那人也手忙脚乱地扯着白衍的手腕，在白衍怀中愠声道：“放手！”

　　接着，山洞内传来两人落地的沉闷声。

　　“啊～”白衍慌张四下张望，屁股结结实实地坐在那人腹上，还将人家的脑袋死死捂在怀中。

　　惊魂未定，瞪着俩眼珠子痴傻呆愣喃喃道：“还好还好，没死，也没添新伤。”白衍重重地出了口气，感受身体，只有滚下山坳时磕到脚踝的疼痛。

　　于是手上放松，缓缓地低下头，就对上了一双哀怨的眼眸，正愤愤瞪向自己。

　　“我地乖乖！”白衍后知后觉，浑身的毛险些炸成刺猬，忙从那人身上跳开，先发制人问道：“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正是我想问你的！”那孩子愤然地瞪着白衍。小手悄无声息伸到屁股上，龇牙咧嘴，摔的不轻。

　　这也是个孩子。

　　白衍惊诧打量着他，年岁怕是跟自己差不多大。

　　一身白底劲装，领口袖口是朱红色的锦霞纹，腰带也是朱红，上面镶着白衍不认识的饰物，只觉甚是好看，右手握着一把白玉箫，左手正揉着屁股。脚上穿着白靴，白靴上方也是朱红色暗纹，靴扣处缀着细细的几缕赤绦，甚是讲究。

　　角落的巨石散发着微弱的红光，映的这孩子玲珑剔透，异常灵秀。

　　白衍看的入了神，一时竟忘了搭话。

　　那孩子皱了皱眉，施施然站了起来，反问道：“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因何闯入这里？”

　　白衍这才把胸口这口姗姗来迟的大气呼出，眼神依旧如胶似漆粘在这孩童身上，喃喃道：“哇，你可真好看嗳。”

　　那孩子双眼睁的更圆了些，一双圆圆乌目怔怔看着白衍，一阵哑然，“我问你！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因何闯入这里？”语气明显加重几分。

　　白衍没答话，脏兮兮的小脸瞠着俩眼珠子上上下下黏在这孩童身上撕不下来：“整个沐阳城，都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人了，那个，美人，你腰带上，这是什么呀？”

　　白衍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浑话，自顾自话活像个小登徒子，似是根本就没有听见方才对方的问话，只是不住盯着刚才被他……坐在胯/下的这个孩童。

　　这孩童一愣神，歪了下小脑袋，蹙着小眉头，也干脆不再问了。只同对方一样，不住打量起白衍。

　　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眸子倒是生的极亮。

　　这扮相，只怕……不是修习灵法的法家之人！

　　想到这，这孩童垂了垂眸，左手霎时微微几个动作后，中食二指一并，一个赤红圆形的法阵四散将两人罩于其中，右手玉箫直指白衍，一道劲风直击白衍面门。

　　随后脚尖轻啄地面朝白衍而来，动作行云流水，煞是好看。

　　还没等白衍反应过来，那如雕如琢的小脸已到了白衍近前。

　　白衍只觉眉间一种说不出的酸麻感，转瞬即逝。

　　“你作甚戳我脑门啊？”白衍捂额纳罕，随即恍然，“唔，你可是报复我刚才坐了你？”

　　那孩童诧异地盯着白衍，又看了看手中的玉箫，答非所问道：“你……你只是普通人？”

　　随后又蹙眉看着手中玉箫，喃喃自语，“没有灵力跟妖力？不可能啊……即是普通人，如何能入了我家结界？又进入这阵中？我的阵法，又为何定你不住？”

　　白衍不明所以，这才望了望周遭，两人所处乃是一山洞，四处岩石嶙峋，不似人工凿刻。

　　又抬头，用手指着他掉下来的洞口，“我，是从那进来的啊。”说的欢快，似乎掉下来很是值得高兴，又笑嘻嘻问道：“结界？阵法？”

　　“你……你都不惊讶么？”孩童指着地上的法阵。
　　“你即是普通人，是进入不了这阵法之中的，可是……”他疑惑地看着白衍，“即是普通人，看到我这样，”说罢双指一并，一道圆形赤光在指尖一闪即逝，“不会害怕，或者奇怪么？”

　　白衍摇了摇头，大尾巴道：“不会呀，北方青山城里有一姓郭的人家，很厉害的。”
　　说罢摇头晃脑：“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以前我闹着不睡觉的时候，婆婆就经常跟我说这些来哄我的。就是你刚才那样的，叫做灵力，对么？”

　　孩童愈发狐疑，乜眼看白衍，“你到底是谁？婆婆又是谁？我从未见过你，你是哪家的？如何入的我郭家阵法？来此究竟有何目的？”

　　“郭家？你就是郭家的人？”
　　白衍听闻怔了一瞬，接着欣喜若狂，“果然跟婆婆说的一样，郭家的人都很厉害，会镇妖，会伏兽。对了，我是从沐阳城来的，我叫白衍……”

　　接着便事无巨细的跟这孩童说了一通，说自己无父无母，是婆婆捡了他养大，婆婆去世，自己白日骗了人家面起饼吃，如今不敢回去了，便连夜跑了出来，本想去青城山讨生活，因为从前经常听婆婆说郭家人，很钦佩，唯独跳过了就是为了要去郭家偷面起饼吃。

　　孩童歪着头，憨憨地看着白衍，“你叫白眼？白眼狼的白眼？”

　　“不是，”白衍忙纠正：“是余衍的衍，婆婆说希望我以后平坦富足。”

　　那孩童并未报上自己姓名，只是狐疑道：
　　“这便奇了。现下四大家根本不现身于普通市井人家，你婆婆既跟你说这些，那……那捡你的婆婆是如何知道我郭家会这些阵法之术的？你的婆婆，是何许人？”

　　“我婆婆也姓白，叫，好像叫白寒容。”白衍咧嘴笑，“很好听吧？有次那果农伯伯叫了声，我便记下了。”

　　随后挠着鸡窝头，“至于婆婆如何知晓这些，我……我没问过嗳，她只是哄我睡觉时候跟我说的，而且常说。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童蹙着小眉头，又后退一步，脸上不自觉地扭曲了一下，随即又扶住了屁股，愤懑地睨到白衍身上。看着白衍满脸殷切看着自己，还是回答道：
　　“我叫郭守，你……你就这么从那洞口掉下来啦？”小手指了指上方的洞口，“丝毫没有感到有阻拦或者别的障碍么？”

　　“原来你叫郭守啊。”白衍双眸灿灿看着孩童，正张口要接着说着什么，肚子适时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白衍紧忙闭了嘴，低头揉了揉肚子，继而抬首，咧了咧嘴讪讪地看着郭守。

　　郭守歪着脑袋打量白衍，也没再继续追问，只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小袋，递过去道：“给你吃吧，你既是普通人，吃完了，就赶紧走，这里很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