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随风迁徙

7、7

　　他说：“你或许记得林宣开这个人，有印象吗？”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小时候的老师，对我们都好，教数学又教音乐，我还去过林老师家呢。可是我想着想着，觉得他怎么长的这么像林老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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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静华的唯一的大棉袄被毁了，棉花浸了水就算晒干了也是硬邦邦的，但她还是指望到时候给弹一弹能继续穿，她一整个冬天都只有这么一件厚实的衣裳，昨晚是因为情绪高昂没感觉到，后来到了知青点冻得嘴唇都有点发紫。
　　根法家的小丫头后来是被几个女知青带回房睡的，差不多已经快天亮了，终于被哄睡了，林国强的嘴角往下弯，轻轻抿起嘴唇，叹气：“我的手都麻了。”
　　朱玉梅从他手上接过孩子，秦静华忍不住打了喷嚏，大家才注意到她穿的单薄，林国强说：“快回去吧，等下把你冻病了。”她搓着手站在原地，总觉得有话想对他说但实在无从开口，最后才讪讪的，问：“你真没事儿？”
　　他说：“我没事儿。”举着手臂，一副大力士的模样，可是大概牵到哪里，轻呼出声，“哎哟。”低头去看，大腿侧面被还是烫伤了。
　　于是有人去拿牙膏，有人去喊赤脚医生，朱玉梅把孩子交给小云，自己俯下身去看林国强的伤口，秦静华不敢看，转头，站在门口，又打了一个喷嚏，林国强喊：“这小伤，不碍事儿，倒是别让秦静华给折腾伤风了是真的，你们快走吧。再说了，你们一群女孩子呆这里，我等下怎么脱裤子整伤口啊？”
　　才有人笑出来，纷纷离开。

　　第二天生产队临时开了个会，把其它的工作暂时停了下来，先帮被火烧了几家安顿下来，队长据说连夜赶去了大队里汇报情况，等下公社里还会有领导下来。
　　那时村里那个曾经被当做祠堂临时用作礼堂的屋子里面特别安静，吴根法媳妇儿的尸体找到了，烧成焦炭似的，就剩下一截能囫囵辨认出来，手脚都不见，几个女知青看到的时候吓得眼泪都哗啦啦的，那尸体也就被停放在礼堂里。
　　秦静华因为没有合适的衣服那天没出门，在屋子里逗着孩子玩，穿了玉梅的半袄子，幸好有阳光，坐在门前也不觉得太冷。林国强的腿伤叫赤脚医生看了，让他别沾水，给敷了草药，说了每天换一次，估计一周就好，但是最好少动。于是他也就闲了下来，一样的没去礼堂，坐在门前和秦静华闲扯，东一句西一句的，说到昨晚的火灾，也说到要是水库没放水多好，说到秦静华怀里的孩子，怪可怜的。

　　秦静华看看抱着的小丫头，孩子毕竟是孩子，昨晚被吓坏了闹得不行，天一亮又好像啥事儿没有了，早上她们用米糊给她弄了点吃的，她吃了之后黏在她怀里翻来翻去咿咿呀呀吵了一会儿就睡着了。阳光这么照着，小孩子的头发黄的有点金灿灿的，软软地贴在她的胸前，手指翘成漂亮的兰花指贴在嘴上，脸有点发红，乡下的孩子多是这样皮肤有点发黑发红，但是真的挺可爱的，叫人忍不住从心底柔软起来，连说话都轻声轻气。
　　林国强把头凑过来看那小孩，也伸出手去抚弄她的头发，一时间微风吹来，冬天的田野里干草的气味熏面，两个人都笑出声来，她转头看他：“昨晚多亏了你。”
　　他的眼光落在她的脸上，细致缠绵：“还是你仔细拿棉袄浸湿了给我，要不然我只怕和这孩子的妈一样出不来了。”
　　金色的跳跃的阳光下，有些许不为人知的心事开始弥漫开来，不过很快彼此都把眼神掉转开去，他就又说：“只是你不能总穿这样子吧？”
　　她苦笑：“隔几天给家里写信让我妈拿她的旧衣裳给我改一件吧。”又朝他顽皮地眨眨眼，“说不定我那衣裳晒干了里面的棉絮还能用呢，回头找个师傅弹弹，咚咚咚的。”

　　一时无话，沉默一会儿又觉得尴尬，她没话找话：“玉梅姐说你读书的时候爱看书？”
　　“恩。”他又那副腔调了，好像和你说着话儿，目光却不知道落在哪里，总之远远地，不着边际，“现在也爱看。”
　　“现在？”她小声的惊呼，“现在哪儿来的书看啊？”
　　他的目光又溜回来，带着笑：“我知道有个好地方有，等我腿脚好了带你去找书看。”
　　秦静华是喜欢看书，可是一来也没什么书可以看，二来也不敢看，66年前她还在读小学的时候倒是见爸爸有些不错的书，只是那时识字不多也看不明白其中的意思，等到后来也都被烧掉了，叹口气：“再说吧，看不看书无所谓。”
　　他的眉毛拧起来，眉心形成一个很严肃的“川”字，眼珠子是黑而亮的，口气简直有点像质问：“怎么会无所谓呢！越是现在越该看点书，这样如果有一天不需要再过这样的日子了，才知道自己能做点什么，而不是真的变成一个土里刨食的农民。”
　　林国强的声音不响，很镇定，附近也着实不可能有什么人的，可是秦静华听见他这样说心里发慌，慌得不知所措，伸出手就去捂他的嘴，神色慌乱，声音惶恐，压得低低的：“你说什么呢你！你！你不知道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呀？你就不怕……”等到掌心真的碰到他的唇，又似乎清醒过来了，吓得缩回来，气势就弱下来，“农民有什么不好啊？没有农民哪来城里人吃的呀？再说了，解放新中国也是靠了农村包围城市。”
　　林国强笑了起来，眼睛眯着，嘴角上翘：“不是说农民不好，只是，光靠农民，这个社会，不行。”又摇摇头，“算了，我不说了，等下又惊着你！”继而又拍拍手，故作欢快，“换个话题吧咱们，恩，来，说说你读书时候的事儿。”

　　秦静华低着头想自己读书时候的事儿，想了想，笑起来：“就傻读书呗，上课下课，没什么可说的，小学那会儿还好好读了点东西，后来停学了，复学闹革命的时候想学点东西也学不到啥，连个可以问的老师都没有，说是念到高中，可是，哎……”叹着气，不是不遗憾的，小时候她的成绩很好，可是时间太短了，后来又顾着帮家里的忙，真正花在所谓学习上的时间，太少。
　　林国强就继续问：“那就说说你的小学吧，有没有特别有趣的事儿？”
　　“没有，那时候小，喜欢凑堆儿玩，上课倒是规规矩矩的，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儿。”
　　他又皱了一下眉头，问：“你说你读的光明一小，你或许记得林宣开这个人，有印象吗？”
　　秦静华抬头看了他一眼，眉头挑起来：“你是说林老师吗？当然有印象，他从前是大学里的老师，后来被调来教小学，教我们数学还有音乐，那会儿还教我们吹口琴，可惜我家里没有口琴，买不起，不过他真是好人。”她闭着眼睛回忆，“放假的时候他请我们去他家，给大家做红豆饼吃，特别甜，可惜后来听说……”她忽然睁开眼来，看着眼前的男人，浓黑的眉毛，轻轻上扬的眼角，高挺的鼻梁，还有薄得习惯抿起的嘴唇，竟然和记忆里的老师的形象重合起来，于是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林国强瞧见她的眼神，又笑了：“他是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