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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飞舞(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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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一年会来关东看飞舞一次。
他带着关内的水果和大白兔奶糖。然后住一晚匆匆而去。那一晚上他会花整个时间坐在厅堂的火炕上,身体不动,也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有月光冷冷照射进来。飞舞看到那个男人的惘然,有时候他会独自颤抖着肩头。似乎在抽噎。飞舞不明白为什么,那一刻很想走进去。外婆悄悄上前,把他抱走。
外婆轻声说,不要打扰爸爸,他在和妈妈说话。
飞舞说,妈妈怎么和他说话?她又没有声音。
外婆说,她有的。要通过神来说,等你长大了,拜的神多了自然会有神念,就能听到妈妈的声音来。来,让我们拜神。
第二天的清晨,父亲很早就起来赶路。搭乘小镇通往城市的长途汽车。
雾气弥漫等车的原野上。飞舞把脸埋在男人的脖子里,闻到他皮肤和衣服上散发出来的香烟气味。仔细记忆。
父亲到了车上。一边用他的眼睛,深切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他的女儿。一边举手。然后巨大的铁盒子会缓缓移动,带走他生命中另外一个人。
外婆说,对爸爸说再见。飞舞对那个男人挥挥手。男人点头。然后一切为雾霭淹没。
然后有一天,父亲寄来一封信。信里有一张照片。他又结婚了。
外婆把照片给飞舞看,对她说,你有新妈妈了,南生。你还会有一个姐姐。
飞舞看到一张相似的彩色照片。父亲在,只是身边换了一个女人。一个陌生的胖胖圆脸的女人。父亲和她并肩坐在一起,中间摆着一束塑料花。她的脸和衣服被涂成了彩色,嘴唇红得艳丽。父亲的脸上只有沧桑的平和。飞舞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可以和不同的女人在一起。
他一星期后来接你。接你去关里上学。外婆说,一边说,一边撩起衣襟擦眼泪。
飞舞说,我不要离开大岭,外婆。
怎么可以。飞舞。你不属于这里。你要到关里去。你的爷爷奶奶.....但不管在怎么样,妈妈,外婆,还有神,都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最后一天离开的大岭的夜晚。飞舞睡不着。外婆也没有睡觉,给飞舞用洗干净的晒干的白棉布做衬衣,还给他做了一双布鞋,鞋面上绣着虎头。外婆把耳朵上一只坠子摘下来。她说,飞舞,你要带着它。
飞舞走到偏房里。偏房依然黑暗而空旷。只有月光淡淡照进来,照着泥坯床的蚊帐,飞舞走过去,撂开蚊帐,像父亲常有的那种样子坐在上面。他等待妈妈出来和她说几句话,可是周围一片寂静,只有院子里昆虫的鸣叫。
他累了。仰面躺下,把脸贴在那块血斑上,紧紧地贴住它。院子里的寒风凛冽地呼啸着。飞舞蜷缩着身体,睡在母亲死去的床上,看到月光从窗棱角轻盈地洒落进来。然后她睡着了。那是飞舞第一个印象深刻的梦。他看到自己在大溪岭的山顶,俯瞰着苍茫的浓绿树林。风声呼啸。飞舞张开手臂,以自由的姿势奔腾直上。身轻如燕带来惊悸的振奋。飞舞屏住呼吸看到时间在耳边擦过。
离开大岭的那一天,田野里荒凉而黯淡,只有枯萎的草样。飞舞已经长大,牵着父亲的手在田埂上走。雪水打湿他的鞋子,父亲看见,默默蹲下,让飞舞爬到他的背上,背着他走。外婆提着飞舞的行李,随长途车去大城市,一边走,一边掉眼泪。
通往山东的火车很久才会经过这里,在站外,一个流浪者给飞舞占了一卦,你的爱情线太长,运线太长,一声会出人头地。但你的命太硬,不懂得收敛,所以会克制住他身边所有的人。所有爱你的人或者你爱的人都会离你而去。命犯孤煞,孑然一身。
飞舞因为疲倦和寒冷没有睡着,狠狠瞪着算卦的眼睛。外婆用温暖、粗糙的手抚摸他的头发。在一边叹息......外婆在几个月后因为重病去世,飞舞再也没有回到他出生的那个小镇,那年他八岁。
父亲对飞舞说,等在这里。飞舞。等我回来。他过马路去给飞舞买热煎饼。买完煎饼站在街边等着过马路。三分钟之后,他离开了飞舞的世界。
两三个干瘦、肮脏的外地打工仔在经过他的身边时候,突然蜂拥而上,抢走他的煎饼。他大声叫喊着。冲进人群。周围无数双目光注视他们,看一个因为煎饼被抢而奔跑的男人。
煎饼被抢,因为太过饥饿。即使是警察也不愿去管。外地旅人更是摇头叹息一回,自认倒霉。但这个煎饼是他给他八岁的儿子吃的,他的儿子在等他回来。
在跑过红灯的时候,一辆疾驶而过的大货车迎面驶来。急促的刹车让轮胎在马路上摩擦出刺耳而绝望的尖叫。站在马路上的男孩看到一群麻雀扑棱棱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