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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飞舞(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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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对飞舞来说只是一张淡彩色的照片。
照片挂在关东大岭的墙壁上。那是父亲和母亲结婚时候的照片,女子梳着长长的麻花辫子。穿石榴红碎花上衣,脸上有天真的笑容。她的眼睛和飞舞一模一样。而父亲年轻,英俊。脸上也同样充盈着明亮的笑。只是,关于母亲的记忆,是一片白茫茫的雾霭,她的气味,她的笑容,她的声音,她的皮肤......全然不见。
父亲来关东谋生,把他的激情和对生活的无奈全部洒在了这片黑土地上。天性聪明的男人,一声命运却要与生活挂钩。母亲是村里漂亮的女孩,同情而崇拜这个憨傻男人,同情最后促成了婚姻。
结婚二年后,儿子出生。妻子死去。生命完成了一场循环。留下男人最终没有走出命运安排到通道。在飞舞两岁的时候,男人称作火车回到关里。离开了激情的黑土地。
飞舞记得一张陈旧火炕,还是用泥坯堆砌而成的火炕,斑驳、破碎。悬挂素白的布幔,发黄的旧蚊帐没有拆卸,上面有悬浮的蛛网和经年的灰尘,风一吹就纷纷扬扬地飘落。那张床放在厅堂里,空空的,从不使用。
厅堂用来堆积大豆、玉米柴料和干货。干燥、阴冷。早晨有阳关窗户缝隙里探射进来。明亮的光柱里尘土飞扬,照着沉寂的木床。
外婆不许南生碰这张炕,因为母亲的尸体曾在床上停留。她在这张婚床上分娩。挣扎了两天两夜,终于因为感染和失血过多而死。
飞舞不记得被外婆抱在怀里喂羊奶长大的日子。生命总是无辜,只是带着坚强的无畏生长。于是,最喜欢靠近那张炕。
外婆去村外的溪涧洗衣服,飞舞独自守在门口,看着地面的灰尘在阳光中慢慢升起,然后他走到空荡荡的寂静的房间,在土坯炕边撩起低垂的蚊帐,去抚摩里面光秃秃的泥坯。席子,被褥都已经被卷走,泥坯发出微微腐败的气息。泥坯左上角有一块褪淡的血斑。是被擦洗过晒过抚摸过的血。
母亲死去的时候,血像潮水一样浸湿了草席。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七月的正午,深蓝的天空犹如破碎的柳絮。
父亲在从关里赶往关外的火车上,他去爷爷家里借钱。一路上看到明亮的灯光在城市喧嚣,仿佛在嘲笑。他有了无能为力的预感。飞舞终于降生。而母亲疼痛的叫声被暴烈的热浪蒸发,伴随着血液,喧嚣而出。最后只剩下一小块血斑。见证一切。
飞舞相信这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一丝线索。血是离生命最近的物质,粘稠香甜的液体,散发着纯洁的腥气。血是死亡,出生,破坏,融合……血是生命的见证。父亲抱着飞舞泪流满面。
飞舞从小跟着外婆长大。外婆早年丧夫,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因为心里积累的痛苦,她信奉了道教。外婆是肤色白皙,神情沉静的女子。常常在她整洁的耳垂上别一根嫁过来时候耳坠。虽然她只是一个农妇。在庭院和平台上,却种满牵牛,太阳花,蝴蝶梅和美人蕉。黄昏的时候割一大捆青草喂鹅。还养了一些鸡和鸭子。心灵手巧,会做好吃的鸡蛋蒸糕,自己炒花生,葵花子,做甜蜜的红薯片粥。那是乡下常有的零食。
每个初一、食物她都会早早净手、净身从神翕上取三路香,点燃。而后虔诚的许愿,祈安。
飞舞一个人玩,墙角边里盛开的石榴色野花,还有偶尔停留的蝴蝶。或者挖野菜。
年幼的飞舞觉得生命受到庇佑,没有任何恐惧。虽然有一个人在她的生命里缺席了。
飞舞在小镇里读过他最初的童年,趴到深山里挖野菜,在村落里练洪拳。跟着人去山里砍柴,刨土豆,摘豆子。赶着鹅群让他们吃草,在清澈的溪水里捉鱼,螃蟹和小虾。夏天去麦田里,给帮外婆收小麦的人送水,有时候晚上放电影,黄昏吃晚饭就抱着板凳占位置。
常独自爬山。村后有高大的山包。爬到岭上要走一段很长很长的僻静山路。然而飞舞常听到内心的某种声音召唤他。他一个人在高高的野草堆里攀越。爬到一半的路途,山腰里会有一座土地庙。上面是一座半米高的小房子,精致玲珑。房子前摆满干燥的水果和燃尽的灰烬。飞舞站在阴暗里看着土地庙。觉得总有一个老爷爷从里面一溜烟钻出来,摸着他的头。说些奇怪的话。
飞舞相信,天地间有一种力量,是能够主宰和包容所有的痛苦。包括他的枉然。
山顶上空无一人,寂静像湖水般的包围。只有碧蓝的天空,细碎的云朵,呼啸的风声和明亮的阳光。树叶在风中发出哗哗的声音。飞舞天生里有孤独的血液,所以对这种天地之间的空旷并无畏惧。
他坐在山顶最高的岩石上尖叫。扎马步。一个人听着自己的声音在风中传播,然后消失。大片,大片的白云在慢慢地游动。远处依然是连绵的群山。往下看,小村白墙红顶的房子变成了一只只盒子,零散地分布在群山围绕的盆地里。黄昏的村庄开始炊烟袅袅。
飞舞的童年是在野性中自我学会独立。留在他最初的生命记忆里的,是自由的生活,温暖的爱,感情缺陷,对自然和神的敬畏,以及对宿命力量的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