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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飞舞(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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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飞舞记得,飞舞和父亲在一起。做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从关东来到山东。农历新年即将到来,是除夕的前一天。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的城市,车站上轰隆轰隆的火车,站外,围绕着大批等待回家过年的打工仔。他们蹲坐在小台阶,靠着铺盖打盹、打牌。黑压压的就像一群晚过迁徙的飞鸟。一响起通知检票的喇叭声,就有很多人哗啦啦站起来,扛着大包小包往前挤。有检票员怒喊:排队,排队。
车站外边挤着人力车,自行车,公共汽车,互不相让。喇叭齐鸣,一个挑着箩筐的女人被撞倒,箩筐里橘子倒下,咕噜咕噜滚。女人大声地咒骂着。跑下去用双手盲目而迅疾的把橘子拨拉进裙子。女人脸上,手上全是干裂。冷风中,撒漏出怨恨。
无数焦急的交经过他的身边。
飞舞的手被男人紧紧攥着,小而通红的手指蜷缩在男人僵硬的大手里。他趔趄着遣走。
北方的冬天干燥而寒冷,脚下是硬邦邦的冻土。细碎的雪粒子打在脸上,一路钻进衣服、领子、他缩缩脖子,紧张的看着四周。
一块枣红的棉布方巾被叠成三角形,把他的耳朵和脸的下半部紧紧扎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睛很黑,漆黑。宝石的形状。璀璨无比。视线一直在惊奇的流转,带着些许的恍惚。
他们走出车站,来到外边开着店铺的街上。那里出售食物、开水、衣服以及能够用铁路运输的一切干货。空气污浊而干冷。他们在喧嚣和寒冷里疾走。好像穿越一条没有尽头的弱水。
男人在街边停步。把飞舞抱起来,跨过栏杆。放在路旁不远的法桐下,那里堆积着垃圾和自行车,没有人和车流进过。有霰。冷不丁的从光秃秃树干下砸落。
男人蹲下身体,脸对着飞舞。这时候才可以看到男人的容貌。碎蓝的中山装,头发蓬乱,因为丧妻和生活的窘迫一直郁郁寡欢。那是一张壮年男人隐忍着怜悯的脸。下巴分布着象征失意的胡子茬。他的眼神像小心翼翼的手指,温抚儿子的面庞。
他说,飞舞,你饿吗。
路边小吃车上飘出煎饼果子的小麦香味和热气。食物的气息就像火焰,在胃里烧灼。飞舞用力点头。男人微笑,笑容中忧愁转瞬即逝。
他说,等在这里,飞舞,等我回来。然后他起身离去。
飞舞的眼睛,慢慢看着男人穿过车流,人流。他的碎蓝中山装像球后的叶子,轻微的颤抖着。背影沉默无言,马路对面,煎饼房还在冒着热香。寒风把布幔吹的哗啦哗啦响,隐约的吆喝声传来。
煎饼,白面煎饼......就在这个瞬间,他感觉到天空中的雪粒子,那冰凉的小冰粒沙沙打在他的脸上。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张手上的脸,屏住呼吸,洒落飞舞。有麻雀飞过,他们煽动冰凉的翅膀,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从树上飞落树下,轻盈的躯体,像花瓣飘落。
飞舞注视着麻雀,感觉唇边融化的雪花融入舌尖,冰凉。他拉开方巾,露出布满冻疮的脸,看着麻雀一点点啄食,然后再飞走。
马路对面,男人站在煎饼房,伸手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格子手绢裹成的卷包。从里面抽出一张小面额纸币,再把手绢卷好重新放进内衣。
一个身着碎花格子棉袄的妇女用围裙蹭蹭手,从旁边夹几块细咸菜放在煎饼卷起,递了过来。男人一手递钱一手接过冒着热气的煎饼。回过身看过来。他被微风吹乱的脏发,打在脸上,眼睛焦灼。
他要回来了。飞舞直盯盯的注视着他。那个身穿碎蓝中山服的男人。走在飘扬的飞雪和川息的人流当中。路上留下淡淡的影子,在飞舞深的发黑的瞳仁里放大,凝固。直至落下标记。
下一秒,男人离开了飞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