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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验尸知隐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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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山上各家的灯火渐渐熄灭,只听见看门的狗偶尔叫上几声,林中只闻得虫鸣蛙叫,杨老头这才被范潜俩人带到坟地。
看着山顶的孤坟,和明显是开坟工具的铁锹、锄头等物,他面露了然之色,将验尸工具放到一旁,自觉地拿起一把铁锹,与范潜主仆一道刨起坟来。
棺木埋得不算深,三人尽可能的小心细致,也不过大半个时辰,便碰到了棺木的顶盖。
只轻轻一碰,那顶盖就塌了下去。
“被白蚁蛀空了!”杨老头颇有经验地说道,“这是楸木棺,看似耐用,但不能受潮。若处理不当,加上蚁虫蛀咬,无需两年便会中空。”
楸木因为耐磨不易开裂,常常被用来制作家具,却鲜少被用作棺木的。
他的这番解释,让范潜忍不住心中一跳。
江南多雨,棺木常年被埋在地下,即便是在山顶,又如何能不受潮?
喻子居出手阔绰,从未为银钱之事发过愁,没道理死后置办不起一副像样的棺木。
除非,这棺木中的人,并非喻子居。
以易腐木做棺,加速棺木的腐烂,同时也加速尸体的腐烂。唯有如此,才能将尸体的异状掩藏起来。
也只有如此,才能解释得通。
三人将垮塌下去的顶盖收拾出去,果见棺中的尸体早已腐烂,皮肉完全消失。三人一番收拾,也只在尚未腐烂的寿衣中,刨出些白骨和一小撮头发。
用黑布将孤坟四周围了起来,范潜吩咐常乐点燃烛灯。
杨老头就着月色和烛灯的光,将白骨一块块摆成完整的人形。
“死者年近二十,身长七尺,男性。”杨老头端着烛灯,仔细打量了尸骨一番,方才笃定道。
将烛灯交给常乐,杨老头用锉刀细细敲下几块白骨,看着那断裂处,沉思道,“枯骨颜色干净,死者生前应不曾受过伤,也不曾中过毒。观他双手十指蜷缩,颚骨无异状,疑似死于病痛。若想知道更准确的结果,还是将尸骨带回衙门,借助停尸房更完备的验尸工具,才能验得出来。”
虽然对夜半掘坟验尸有疑虑,但想到是孙县令亲自牵的线,杨老头也不说什么虚头巴脑的套话,一言一行都尽到了仵作的本分。
但他的这番推断,却让常乐忍不住瞠目结舌。
这尸验得,合着除了身高年岁,竟无一处与喻子居的死法相契。
众所周知,喻子居死于和萧瑾韫对战,这致命的一招,便是当胸一拳,将心脉生生震断。这样的战斗,怎么可能不在骨骼上留下痕迹!
“放回去吧!”范潜面色从容道,杨老头的判断再次印证了他的猜测,让他不由得心情好转。
只是这满余杭城,提及喻子居,众人不是叹息便是惋惜,显见是认定她已经死了。
便是这福寿道观里,也找不到一丝她继续生活过的痕迹。所以,她到底是死是活?如果活着,又去了哪里?
浓浓的疑惑涌上范潜的心头,与俩人一起将孤坟重新恢复原状,又将一应物件收拾妥当之后,再叮嘱了杨老头一番,当场付了重金,三人方才趁着夜色下山。
一番耽搁,天际已经隐约能看见一丝鱼肚白。
杨老头借着微弱的光下山去了。
常乐满脸疑惑又欲言又止地看着范潜,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声来,沉默不语地跟着他回了福寿道观。
不过眯了小半个时辰,俩人便起得身来。同热心的黄大娘子告别,回余杭城的客栈结清了房钱,拿起行李再次上路。
此次的目的地,则是与喻子居关联颇深的扬州喻家。
从余杭到扬州,范潜俩人路过大大小小十几座城镇,几乎每一处都有说书先生在娓娓讲述西北战事,故事中喻子居的结局,无一例外全部战死。
越接近扬州,范潜的心就越沉。
待到抵达扬州,再次上了同福酒楼,听到食客们话中偶尔冒出的惋惜和钦佩,他几乎已经能够预料此次扬州之行必定无功而返。
依旧点的油鸡,上菜的还是上回的店小二,他心境沉郁地叫住那小二,不死心地打听关于喻子居的消息。
店小二显然已经忘记了他,将他当作来看稀奇的生客,由衷地叹息道:“因为仰慕大公子的品行,近日来扬州城的客人很是不少。小的以前只当大公子纨绔,到实在未曾想到他居然那般有血性。御赐忠勇牌匾后,知道大公子好好一个人就这么没了,喻家后宅是彻底乱了。”
“老夫人当场就昏死了过去,日日延医问药,都半年了还没有什么起色;喻夫人本就伤心不已,又日日在老夫人跟前伺疾,据说整个人都瘦脱形了。好在二公子也算历练了出来,大病一场后,为人处事老练了许多。如今这喻家,全靠他和喻老爷在支撑着。不过大家感念大公子的血性,就算是多走几步路,也要去彩锦坊买丝织布帛,反倒使得喻家的生意蒸蒸日上。”
店小二的话才落音,就有食客跟着赞道:“行天下之大道,大公子是真正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这话引得附和声一片,一时之间,同福酒楼里夸赞之声不绝于耳。
赏了一角银子与店小二,范潜沉默地撕下一条鸡腿,味同嚼蜡地啃了起来。
常乐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到底不知该如何劝他。
俩人食不知味地将肚子填饱,范潜寻来笔墨,写了正式的拜帖,才去登喻家的门。
待客的花厅里,喻老夫人满头银发地坐在上首,整个人看起来有气无力,仿佛失掉了精气神。
喻夫人同样面色蜡黄,她的柳眉如轻愁般拢起,不时用帕子捂着嘴,压抑地咳上一声。
反倒是十二岁的喻子谦,虽然脸颊消瘦、身体瘦长,眼神却有着超乎年龄的沉稳,显然如那店小二所言是历练了出来。
不同于这三人或多或少一眼便能看出的悲愁,喻老爷面上浮现商贾之人固有的浅笑,让人看不出一点心思。
他端起面前的茶碗,用碗盖轻轻将茶沫撇开,面色从容道:“近来家里的事情有点多,招待不周之处,还望范大人见谅。您远道而来,先喝杯茶歇歇脚吧!”
范潜点了点头,看着眼前这几人的模样,便知道无法从喻家得到想要的消息。
但看喻老夫人难掩的悲伤,他又忍不住在心底暗叹一声造化弄人。
喻子居自诩是白身,满心以为只要不将事情告知喻老夫人,便能将战死的消息隐瞒下来。
她怕是怎么都没想到,宋樟会因为亲眼目睹她的牺牲,而将满腔悲愤化作进击的力量,带领西北军士会悍不畏死地杀入大梁,杀得大梁人闻风丧胆;从不做赔本买卖的百晓生,居然会分文不取,延续与她的那场交易,使得大梁各部族分崩离析。
正是这样的同仇敌忾,才终于使得兵强马壮的大梁,俯首称臣。
而在这场旷世之战中,她的影响力不言而喻,即便她是白身,也不可能被忽视。否则,怎不叫前线的戍边将士寒心。
更何况,大夏需要如她这般忠心耿耿之人,以激励后来者,矢志不渝地为国为民。
再加上夏帝素来对她极为欣赏,甚至还曾寄予了厚望。
如此种种机缘巧合,那块牌匾便不能不赏,她的隐瞒也自然不攻自破。
想到此处,范潜不由得生出命运不可琢磨的慨叹。
同情地看了眼没有了求生信念的喻老夫人,他心底很是不忍。
这是被喻子居放在心上的亲人,倘若她能知道,定然不愿看见他们如此不顾惜身体。
示意喻老爷将下人都打发了出去,他深深一叹,终是将自己在福寿道观的发现告知:“兴许,她还活着!”
因了他这番话,喻老夫人猛地站了起来,苍老如树皮的手牢牢地撑着桌子,连声追问道:“大人此话,可是当真?”
其他三人同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便是连心思不外露的喻老爷,脸上都漾起明显的希冀。
“不敢哄骗老夫人,在下已寻人悄悄验过尸体,葬在福寿道观后山的,不是子居!”范潜叹道,心知必须给他们一个明确的结果,才能让他们生出希望。
只有生出希望,才能有奔头。
“好!好!好!”喻老夫人连道了三声“好”,才在小辈的劝慰下,红着眼眶坐了下来。
喻夫人亦是欢喜地连连用帕子抹去眼角的泪水,虽说喻子居非她所出,但到底相处了一场,这十几年下来,也是被她当作自己晚辈在宠着的,怎会没有感情?
更何况喻子居待喻家众人赤诚,虽然年纪轻,家里人却受她诸多关照。从老夫人的身体、喻子谦的学业,到喻老爷的生意,甚至余杭城时兴的穿戴,她几乎处处尽心尽力。
日积月累的,这些事一件件被喻夫人放在心上,这感情自然没有半分作假。
见事情向着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展,范潜终于悄悄松了口气。趁着喻家众人欢喜之时,他顺势说道,“听闻老夫人沉疴未去,不如悬赏重金,另请名医前来诊治。”
听得他这建议,喻夫人连连点头,立时便催促喻子谦去拟写告示。
喻老爷面色有异地看了范潜一眼,到底未曾阻止喻子谦。等喻老夫人被众人安抚好,送回怀善堂之后,喻老爷亲自送范潜离开时,忍不住忐忑道:“家慈因听闻居儿的消息而病,大人让某家大张旗鼓重金悬赏医者,怕是有些不妥?”
朝野上下,谁人不知喻家为何被赐御笔牌匾,喻家如此做,可不得引人猜疑,是否对朝廷心怀不满。否则,为何这等光宗耀祖之事,却闹得老夫人沉疴难愈。
“喻老爷担忧太过,世间祖母忧心孙儿,不过是人之大伦。只要圣上放心喻家,任谁都掀不起什么风浪。”范潜浅笑着安慰道,同时毫不遮掩自己真实的心思,“不瞒喻老爷,让喻家张贴告示,在下确有私心。子居与大梁萧王爷大战后曾吩咐,不要将她的事情告知老夫人,免得平添担心,可见是十分孝顺的。在下此举,正是想知道,她是否仍在江南之地。”
范潜怅然一叹,满朝都以为喻子居已经战死,他即便心有疑惑,也不能在这风口浪尖之时,大张旗鼓地拿着她的画像逢人便问。
出此下策,不过是知道她看重喻老夫人,如果仍在江南之地,听闻老夫人病重,想必会回喻府一探。
“罢了!便以大人之言。”喻老爷叹息一声,不仅范潜想知道喻子居在哪里,得知她可能还活着的消息,便是他也忍不住想确认一番,想知道她是否还安然。
“喻老爷放心,老夫人患病已久,此时张贴告示合情合理,想必不会惹得人怀疑。就算子居偷偷回来,也能隐瞒住。”范潜冷静地分析各种可能,知他忧心不减,许诺道,“倘若揭榜的大夫医术不佳,在下便亲自下帖子,从太医院请一位太医来给老夫人诊断,定将老夫人治好。”
喻老爷感激地连连拱手作揖,俩人便就此达成共识。
如此过了一个月,揭榜的大夫到底不敢轻易下药,诊脉后只道老夫人年事已高,又拖得太久,终究不过勉力维持着不让病情恶化。
范潜依照承诺,写了封帖子让常乐送去长安城。
又过了一个月,常乐才带着领命前来看诊的太医抵达扬州,与他一道来的,除了宽慰喻家的圣旨,还有夏帝亲笔所写的密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