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几千重》遛弯的鱼

78、前路多险重

　　常乐抹了抹湿润的眼角，强笑着安慰道，“大人千万别说丧气话，这位老先生是大公子请来为你诊脉的，定能帮您将毒给解了。您只管安心休养，旁的事情一概不要操心，属下会处理好的。”

　　听着常乐空洞的安抚，宋榆不发一言，安静地立在一旁，直到百晓生将范潜的手放下，才出声问道，“如何？”

　　看了眼同样满脸期待的范潜主仆，百晓生内心微微一叹，点了点头道，“虽然棘手，不过能解。”

　　说完，留下喜极而泣的常乐，百晓生兀自走了出去。

　　“你好好休养，我去看看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宋榆面色如常地对着范潜道，紧随百晓生之后离开。

　　待房门彻底关上，与等在门外的百晓生对视一眼，宋榆的神情并不轻松。俩人走到十几米之外，她才回头看了眼范潜所在的方向，满脸忧色地问道，“到底是什么毒？”

　　见她如此谨慎，百晓生心知她已懂了自己的暗示，便压低声音道，“你不认识也不奇怪，这毒已经销声匿迹四十多年。原本是大梁那位开国时的容德皇后亲制，后来容德皇后英年薨逝，苗疆随之隐退江湖，与大梁皇室再无联系，这毒也便没了踪迹。”

　　这样的渊源，将宋榆心底最后一丝侥幸粉碎。

　　她喃喃道，“苗疆圣女制毒解毒，从不假手于他人。容德皇后已逝，这毒……”

　　至此，宋榆再也无法说下去。她曾在苗疆短暂借住过，自然知道“亲制”二字意味着什么，那便是除了制毒者本人，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毒药的配方，更遑论具体的解毒之法。

　　“是啊！没有解药。”百晓生怅然道，见她神色不虞，终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羊皮卷样的破旧皮毛递给她，“你若一心想替他解毒，也许可以看看这个东西。但是，世间之事，多以讹传讹，即便有记载，也难知道是真是假。”

　　宋榆疑惑地接过破旧皮毛，缓缓展开来。看着那些模糊的线条，她倏地抬头，难以置信地对着百晓生沉吟道，“是极寒之地？”

　　“我比对过山川舆图，确实是极寒之地。”百晓生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传说大梁的开国之君，在统一各部族、建立大梁朝之前，曾遭遇过敌对部族的暗杀。生死存亡之时，容德皇后幸得上天托梦，于月圆之夜，领三百勇士前往极寒之地，寻得救命仙丹。”

　　宋榆无奈地摇了摇头，“世上哪里会有仙丹！”

　　世人都希望长生不老，所谓仙丹不过是用铅汞之物炼制，看起来光彩熠熠，吞云吐月。然而，服用之人，不但不曾真正长生不老，甚至常常突然口吐鲜血，暴毙而亡。

　　“世上确实没有仙丹，但却有救命圣草。”见到宋榆满眼无奈，百晓生忍不住透露道，“此番打探消息，我曾潜入大梁皇室的秘阁。在秘阁之中，无意间翻到了一件卷宗，那卷宗记录着当年仙丹之事的真相。”

　　“卷宗记载，月圆之夜，银雪狼王群嚎之地，有双叶圣草现世。月上中天之时，圣草生花，花色清绝妖艳，如火如荼；花香远溢，若人间极至，引万千生灵俯首。日出则花色凋零，由赤而白，待花色全白，则圣草枯竭若死物。”

　　详尽而细致的记载，不由得她不相信，情不自禁惊诧出声，“世间竟有此等奇物！”

　　百晓生同样满脸震撼，若非亲眼见过，又怎能记录得那般详尽？见宋榆眼中已有决断，他不由得叮嘱道，“根据记载，那解毒之物便是花色彻底转白之前，摘取的圣草之根。从绽放到凋零，花色由赤转白，只有一刻钟的时间。”

　　宋榆点了点头，好物难得，世间越是珍稀之物，摘取的条件往往越苛刻。但相较于无计可施，即便有一刻钟的时间限制，也已然足够幸运。

　　见她面色舒缓了不少，百晓生忍不住叹道，“喻公子，我担心的不是时间。卷宗记载，圣草之根虽然能解百毒治百病，却饱含着难以抵御的诅咒之力。这种诅咒之力，非龙气不能镇压。当年容德皇后携三百勇士而去，最后返回的却只有六人。即便是这六个人，除容德皇后外，其余五人皆在一月之内，相继无疾而亡。姑且不论诅咒之力是否真的存在，但三百人齐去，仅六人回返，就可想见极寒之地必然危险重重。”

　　江湖人士，谁不是艺高人大胆，便是连鬼怪之说都嗤之以鼻。

　　这样的离奇古怪的事情，若非清清楚楚记载在大梁秘阁的卷宗上，他如何能相信，这世上居然还有诅咒之力存在。

　　百晓生脸上的深切担忧，让宋榆不由得哑然。

　　心知极寒之地危险重重的她，说不出什么‘不会有事’‘不要担心’这类言之无物的安抚。

　　但躺在床榻之上的范潜，他苍白的脸上乍然而现的惊喜，那种对活着的渴望，让她如何能做到知难而退。

　　弯腰地对着百晓生深深一拜，宋榆郑重其事地说道，“我会活着回来的。范大人这里，我之前给他服了一枚护心丸，应该还能撑十天半个月。倘若我没能及时赶回来，还要劳烦先生关照，尽量帮他多拖上几日。”

　　论对毒的了解，她相信在这凉州城，无人能比百晓生更熟悉。将范潜托付给百晓生，是她能想到的最妥当的办法。

　　知她去意已决，百晓生无奈地点头，郑重其事地说了句“放心。”

　　直到宋榆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百晓生才回头看向屋檐下的廊柱。那廊柱后始终不曾挪步的人影，让他不由得冷笑出声，眼中溢满了讽刺之色。

　　他知道人心大多自私，却从未想过，有人连直面自私的勇气都没有。

　　百晓生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去。

　　常乐面色艰涩地从廊柱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他知道自己不该明知危险重重，却不阻止，但人有亲疏，在他心底大人总是最重要的。

　　屋内的范潜，突然一阵心神不宁地大声咳嗽，引得身体上的乌色几不可见的浓烈了几分。

　　“大人？”常乐匆匆回房，扶着范潜坐了起来。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为他抚平气息。

　　“喻子居呢？”范潜吃力地用素帕抹去嘴角暗沉的血迹，眼睛不自觉地看向门口。

　　坐在他身后的常乐，眼睑微微下垂，掩下眼底的情绪，避重就轻道，“我出去的时候，大公子正与那位老先生商量解毒用的药材。商量完，他就急急地走了，说是去给大人准备药材。”

　　“难为他了。”范潜嘴角上扬，显示出极好的心情。看着手中染血的素帕，他中气不足地叮嘱道，“你去告诉他，慢慢来，不要着急。我的身体自己知道，只是看起来吓人，又不是毒入膏肓，肯定能撑到配出解药的。”

　　“大人说得是，您先歇着，我一定会将您的话转告给大公子听的。”常乐眼眶微红的安抚道，一丝也不敢透露宋榆和百晓生谈话的具体内容。

　　范潜在常乐的安抚中重新躺下来时，谷雨正一脸担忧地看着宋榆，试图说服她改变主意，“公子，我也跟你一起去吧！多个人，总是多一份照应。”

　　城门边人来人往，三人出众的长相，谷雨泫然欲泣的神情，不知不觉便引来众人侧目。

　　回首看了眼凉州城，在谷雨的满眼期待中，宋榆眼神坚毅地摇了摇头，“极寒之地并不适宜女子久待，我同长青去便是了。范大人的情形并不乐观，你也懂些许医术，就留下来帮百晓生打下手。务必要仔细，尽量拖到我们回来。”

　　“可是，你也是……”谷雨几乎脱口而出。在宋榆严厉的眼神中，‘女子’两个字终究没有说出来。她深深地看着牵马而立的宋榆，执拗道，“公子放心，奴婢等您回来！”

　　宋榆忍不住深深一叹，女子体质本就阴寒，冬日就算是用上汤婆子，都难免手脚冰凉，更何况去极寒之地。以谷雨并不深厚的内力修为，倘若跟着去极寒之地，不仅帮不上什么忙，反而会加重体内寒气，百害而无一利。

　　极寒之地那等凶险的地方，即便是她，也不过是仗着体内深厚的内力，才敢勉力一试。

　　安抚地看了谷雨一眼，宋榆带着长青翻身上马。

　　一黑一白两匹马，朝着凉州城外更北而去。

　　凉州城最高楼的屋顶，百晓生坐在屋脊上，一言不发地目送俩人远去。他面无表情地晃了晃手里的酒瓶，将瓶口对着嘴巴。酒水从瓶中流出，他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酒水，直到将自己呛住才肯罢手。

　　辛辣的酒水，将他的衣襟全部打湿。

　　一阵寒风吹过，他情不自禁地瑟缩着肩膀和脖颈。

　　“都是傻子！”百晓生将半空的酒瓶往下狠狠一掼。瓶身与层层叠叠的青灰色瓦片碰撞在一起，很快便成了一块一块的碎片。

　　酒水在瓦片的缝隙中四散，使得这片瓦之地都染上了浓烈的香醇。

　　被落下的碎瓦砸中发冠的少年，抬头看了眼站在屋顶的百晓生，一股无名怒火从心底涌起。他骂骂咧咧地站在地面，指着屋顶的百晓生跳脚道，“兀那老头，你骂谁傻子呢？站在屋顶上暗箭伤人，算什么本事！快滚下来，老子要与你打一架！”

　　看着醉得脚步不稳的少年，百晓生不由得哂笑出声，如长臂猿般踩着层层檐角飘然而下。

　　这番动作，引得楼里吃酒的人一阵热烈的喝彩。

　　少年身旁的小厮胆怯地瞅了百晓生一眼，双手紧紧抱住少年的手臂，战战兢兢地劝道，“好汉不吃眼前亏，那老头一看就是个厉害的。三公子，咱们走吧！”

　　不知是被哪句话刺激，少年脖颈一抬，推开小厮，昂首挺胸道，“怎么？你只道他厉害，难道我就是草包吗？”

　　说完，涨红脸的少年，就对着百晓生冲了上去，很快便被百晓生一只手摁在了地上。

　　上冲、摁倒，上冲、摁倒……

　　少年百折不挠地重复着爬起又被摁倒的动作，直到精疲力竭，才蹲在地上，默默地哭了起来。

　　眼泪横流，却连声音都不敢发出，似乎只敢如此小心翼翼地宣泄心底无解的绝望。

　　无声胜有声，少年压抑的痛哭，让百晓生心有不忍。

　　看着酒楼里指指点点围观的酒客，他面色尴尬地从腰间解下一块木牌，扔在少年面前的地上，“男子汉大丈夫，有甚好哭的。今日算是我以大欺小，你日后若有什么为难的事情，或者需要帮忙的事情，都可以拿着这块牌子，去城西的无名酒肆找我。遇上我心情好的话，我会帮你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