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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雪色湖心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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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驿馆新开辟出来的药房里,百晓生一边低头研磨药材,一边头也不抬地吩咐道,“一钱紫背天葵……”
谷雨闻声而动,迅速在对应的药材格子里翻找、称重,再将备好的药材递给他。
一举一动间,配合得极为默契,仿佛演练了千百回。
正要将处理好的药材送去熬制,药房的门被砰的一声推开。
百晓生皱眉看着冒冒失失出现在门边的少年,不悦地训斥道,“男儿当处变不惊,何事让你如此慌张?”
“师……师父……”少年大口大口地喘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师父,您快去看看,范大人吐血昏倒了。”
“怎么回事?”百晓生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厉声问道。
为了压制范潜体内的毒,他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便是连注意事项都是叮嘱了又叮嘱,按理来说只要服侍的人细致照顾,便不会如此快就毒发。
谷雨闻言也将药材重新放回桌上,双目紧紧地盯着少年。
“这……”少年讷讷半晌,终是在俩人的注视下,满脸尴尬地解释道,“之前常乐大人什么原因都没说,就将九弦楼查封。眼看着投入的银两打了水漂,入了股的大人们意见颇大。父亲有些弹压不住,就将范大人请了过去。”
少年很是无奈,常理来说确实不该在此时打搅,但凉州城内的大小官吏和富户,谁不是见过生死的,性子本就悍勇,如何能忍得住。
这些人拧成一股绳,即便父亲是凉州刺史,也是不敢弹压得太过厉害,能拖上这些许时日,已是费尽了心思。
“刺史大人说了什么,惹得范大人动怒了?”跟着宋榆这么些年,与官府也是打过交道,谷雨隐隐能明白些这里边的弯弯绕绕,上下打量少年一眼,问道。
她的话音才落,少年便紧张得连连摇头,“范大人是朝廷派来的监军,一举一动代表朝廷的颜面,父亲哪敢惹他动怒。再说,这事涉及到大梁暗探,父亲肯定不会在这上头动手脚。”
少年说得信誓旦旦,见谷雨面上疑虑未消,他不由得拍着胸脯自证清白,“我一直守在父亲的书房外,亲眼看见范大人离开的时候还好好的。范大人是在回到驿馆之后昏倒的,兴许是常乐大人跟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少年越说声音越小,常乐是范潜的贴身侍卫,一贯忠心耿耿。如果说常乐刻意谋害范潜,恐怕没有人会相信。但是,“从府上出来之后,只有常乐大人陪在范大人身边。”
见他面色尴尬,百晓生无奈地岔开话题,“谷雨姑娘,煎药的事情便交给你,不能再出什么意外了。范大人那里,我这就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谷雨点了点头,端着配好的药材自去煎熬。
百晓生这才大步而去。少年跟在他的身后,几乎是小跑了起来。
俩人赶到范潜的卧房时,只见他已是面如金纸,似乎随时就会咽气。
百晓生面色凝重地将两指搭在范潜的手腕上,感受着时有时无的脉搏,他不由得脸色铁青。
“先生,大人如何了?”常乐擦干净脸上的泪水,绯红着眼眶,眼巴巴地看着百晓生。他的胸前,大片的血色,将绿色的官服染成了深褐。
仿若没有听到他的疑问,百晓生将范潜衣服一把扯开,只见那原本白皙的胸前,除了心脏处那一块海碗大的位置,其余全部被树根一般缠绕的乌色覆盖。
“怎么……怎么会这样?”常乐结结巴巴地讶然道,看着那浓烈的乌色,眼中溢满了愧疚难安。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跟你说了的,务必让他保持心境平静,千万不能动怒!”百晓生眼神锋利地看着常乐。大怒伤肝,往往导致气机逆乱,血随气上,从而加速毒素蔓延。
在解药未到之时,毒素蔓延得越快,给解毒预留的时间便越短。
想到自己这些天的努力,可能因为这一次的动怒而毁于一旦,百晓生便忍不住对常乐横眉冷对。
“都怪我说漏了嘴,大人知道喻公子去极寒之地了。”常乐自责道。想到范潜倒下前,如怒目金刚一样的表情,他便忍不住冷汗直流。
身为上司,范潜从未对他说过一句重话。范潜这般气急攻心的表情,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今,看到床上生死难料的范潜,他只觉得心如乱麻,仿佛失掉了主心骨一般。
“看天意吧!”百晓生深深地叹了口气,在范潜身上的几处穴位各扎了一根银针。
小半个时辰之后,谷雨端着煎好的汤药过来。
想尽办法才将汤药给灌下去的俩人,见范潜的脸色有所缓和,不约而同地擦了擦额上急出的冷汗。
吩咐少年与常乐一道守着,百晓生和谷雨一同踏出范潜的卧房。
一轮明月高高挂在天空,薄薄月色笼罩在驿馆,使得眼前的景物仿佛笼上了一层轻纱。谷雨端着托盘和空空的药碗,满脸忧心地喟叹道,“今夜便是月圆之夜,也不知道公子可闯得过极寒之地。”
百晓生看了眼旁侧的她,出声安抚道,“倒也不必太过忧心。极寒之地虽然危险重重,但喻公子毕竟传承了出云道长大半功力,等闲之物即便伤得了她,逃得性命却是很有几分把握的。”
百晓生说得真心实意,谷雨却是不敢太早放心。她强笑道,“那便借先生吉言。”
人迹罕至的险地,即便有前人的经验,都免不了阴沟里翻船。更何况仅凭些许神异的记载便去硬闯,连具体危险是什么都不清楚,这结果也便更不可预测。
不说能否拿到那灵草,谷雨觉得俩人能平安归来,那便已经是谢天谢地。
被俩人谈论的对象,宋榆此刻也正抬头看着天上的那轮圆月。
浅黄中透着淡紫的月晕,使得这轮圆月染上了别样的妖异。
宋榆的身旁,踏雪急促地踩着地上的积雪,怎么也不肯再前行半步。它用头顶着宋榆的手,眼神畏惧地缓缓向后退去。
“公子,我陪你上去吧!”长青担忧不已。
一黑一白两匹马如出一辙的动作,无不昭示着前路的危险。
“不必。若连我都闯不过去,再加上你,也不过是多死一个人罢了。”宋榆安抚地摸了摸踏雪长长的马脸,眼睛死死地盯着通往极寒之地的那片雪白,吩咐长青道,“你便在这里等着接应我。倘若发生意外,你只管带着踏雪先走,不必等我。”
说完,宋榆将踏雪的马缰抛给长青,一步一步朝着山顶而去。
每前进一步,便在雪地里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从山脚到半山腰,积雪渐渐从及踝到没过膝盖。
每走一步,都像在地里拔萝卜一样。宋榆吃力地将陷在积雪中的腿拔出来,额上渐渐冒出了细细的汗珠。汗珠渐渐连缀成串,从脸上滑落,使得她双眼的视线都朦胧了许多。
宋榆抬起袖子将脸上的汗擦去,她喘了口气,注视着前方看不见尽头的雪色。一种从未有过的疲倦涌上心头,仿佛寂寞旅客,在空寂廖远的世间苦苦挣扎,却怎么也看不见一丝让人欢喜的颜色。
眼前纯粹的白色,渐渐染上了一抹浓重的苍凉。莫名的泪水从宋榆眼中滑落,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一道声音。
“咱们回家,放弃吧!”那声音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仿佛从心底最深处涌出。
主母打扮的宋大夫人浮现在宋榆的脑海,她严厉的面容变得异常柔和,仿佛在与宋榆燕语呢喃。
宋榆的双眼渐渐失去焦距,她的双手不停的挣扎着向前,仿佛要抓住什么。
她的双脚机械地往前迈进,锋利的冰棱将她的裤腿刺破,血色将玄色锦袍下的白色裤子染红。鲜红的血沿着裤腿滑落,在雪地上绽放出一朵朵红梅。
她的眼前,宋大夫人的面色越发的温柔,似乎她是被一直被护在掌心的珍宝。
都是假的!
宋榆冷哼一声,一股深沉的悲伤袭来,似乎在诉说着这世间的不值得。
她狠狠地在舌尖上咬了一口,浓浓的血腥味溢满口腔,让她彻底从迷茫中清醒过来。低头看着被冰棱刮伤的小腿,尖利的痛感让她不由得淡淡一笑。
一只毛色纯白的狐狸歪着头蹲在前方不远处,正满眼疑惑地看着宋榆,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失手。
“你迷惑不了我。”宋榆眼神坚毅地摇了摇头,将软剑从腰间拔出。月色将那软剑照得光彩熠熠,耀眼的银芒指着那白狐,“让开!”
一人一狐遥遥对峙,仿佛江湖大会上最后的决胜者。
无声无形的气势,在一人一狐之间涌动。最上一层的雪粒,如飞沙一般,掀起层层白色尘埃,渐渐迷蒙对峙双方的视线。
最终,白狐呜咽一声,眼中流露出人性化的委屈。它深深地看了宋榆一眼,踩着轻盈的步伐离开。它踩过的地方,白雪莹莹,未曾留下丝毫痕迹。
白狐离开之后,雪色风沙渐渐平息。
宋榆的前方,景物已与之前截然不同。
那片望不到尽头的雪色,终于有了变化。
如镜面一般平整的湖泊出现在宋榆的视线中。湖泊的水湛蓝至极,在月色下泛着清澈的水光。尾尾游鱼自由自在地在湖中游动,细密的月白色鱼鳞,橙红色的尾鳍,不时有若隐若现的银芒从鱼身上划过,一转眼又不见了踪迹。
湖泊的正中间,一座雪色的小岛被淡淡迷雾笼罩,岛上的景物若隐若现。
隐隐有狼嚎从岛上传来。
宋榆往前走了几步,直到站在湖泊的近旁。浓烈的寒气扑面而来,寒意似乎要将她浑身的血液都冻住。
不过只一瞬间,汗湿的脸颊便再无一丝湿润,尚且温热的四肢,仿佛掉入了千年冰窟一般,只觉得寒意砭骨。
宋榆伸出一根手指探向湖泊,甚至来不及收回,那指尖上便凝出了寒冰。
看着自在游弋的鱼,宋榆若有所思的后退几步。直到重新回到与白狐对峙之处,指尖的寒冰才渐渐融化。
天空的圆月越升越高,浅紫色的月晕渐渐变深,长庚星从正中缓缓下落。
时间不多了!
宋榆抬头深深看了眼那颗最亮的星辰,缓缓呼了一口气,调动体内真气覆在手指上,再次返回到湖边。
约莫两个呼吸的时间,指尖上的真气越发贫薄,寒意才重新笼了上来,再次化作晶莹的寒冰。
宋榆眼神莫测地看着湖心的雪色小岛,将玄色锦袍脱下,调动真气覆住身体,如一尾游鱼般,义无反顾地跳入眼前的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