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几千重》遛弯的鱼

77、再见百晓生

　　两刻钟后，常乐带着一队人马匆匆而来。与他一同来的，还有长青和谷雨二人。

　　“大人。”

　　“公子。”

　　招呼声不分先后地响起，双方泾渭分明地围着各自的主子。

　　“公子也太不小心了。”谷雨一边碎碎念地埋怨，一边掏出帕子将宋榆脸上的血迹擦干净，再把她凌乱的发髻弄整齐，才轻轻拍去沾染在玄色锦袍上的草屑尘埃。

　　与她一般动作的常乐，正半蹲在地上，一脸担心地用袖子将范潜额上的冷汗擦去，一边检查着他脖子四周的伤口，一边吩咐另一名随行人员，“大人伤得这般重，你先回城去寻个大夫在驿馆等着，免得耽搁了。”

　　经过这么些时间的耽搁，便是那些泛着红色血丝的新伤口，也显出一种暗沉的死白来。纵横交错，看起来很是触目惊心。

　　低头仔细检查伤口的常乐并未发现，随着他的动作，范潜的面色越发苍白。

　　“那些大梁暗探如何了？”范潜双唇微微发颤，泛白的唇色中透出丝丝清浅的乌色。暗藏在氅衣下的手紧紧抓住衣襟，他极力掩饰如千百虫蚁撕咬般的疼痛。

　　“大人放心，已经全部剿灭。各处据点皆已查封，正等着大人回去处理。”常乐条理清晰地禀报道，正要将范潜从地上扶起来，却见他如释重负地一笑，彻底晕了过去。

　　这番动静，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宋榆面色一凛，拨开围着的众人，疾步走到范潜身旁。将两指搭在他的脉搏上，不过一瞬间，她便面色突变，三两下将范潜身上的衣物从脖颈往腋下撕开。

　　乌色厚重如浓墨，毒色从腋下渐渐往四肢蔓延。一条又一条的乌色，从毒素中心往四周扩散。随着范潜的呼吸，那乌色起起伏伏，仿若老树的虬根。除了他胸前的那片肌肤，几乎见不到半点完好的白皙之色。

　　宋榆快速点了范潜身上几处穴位，见他呼吸渐渐平缓，才吩咐长青道，“将范大人的裤腿卷起来。”

　　一个约莫花生粒大小的黑点，呈水溅状出现在范潜的小腿外侧。黑点处的肌肉仿若塌陷一般，呈现出明显的腐蚀败坏，让宋榆不由得面色凝重。

　　“什么毒这般霸道！”常乐忍不住惊呼道，从那黑点往外，一条条乌色如同密密麻麻的渔网，将范潜牢牢捆住。

　　没有理会常乐的惊疑，宋榆深深吸了一口气，接过谷雨递来的匕首，将那黑色的腐肉尽数挖掉。直到流出的血泛着些许正常的红色，她才将数十根银针一一扎入范潜的身体。

　　看着范潜身上淡下去的乌色，直到针尾颤动，宋榆才将银针尽数拔出。

　　拭去额上冒出的汗珠，她方才指着被剐去的黑色腐肉，“暂时算是稳住了。但他的身体，就像一个巨大的斗兽场。原本的平衡已经被打破，各种毒素在他体内互相吞噬，形成了新生的混合毒素。这种吞噬还在进行，所以我也不知道最后会是什么毒。”

　　听她如此说，常乐的脸色瞬间煞白。

　　不同的毒素，制作解药需要的药材不同，用量配比也完全不同。调配过程中，往往极细微的误差，都可能带来全然不同的结果。

　　所以，为了调配出正确的解药，常常需要反复试验琢磨，而这些过程，无一不是需要时间的。

　　几乎是心照不宣，宋榆面色凝重地说出最坏的情况，“如果时间足够，我有信心能配出解药来。但是以毒素蔓延的速度，即便我用银针压制，可能也拖不了多久。”

　　这样的结果，使得在场众人俱都沉默无言，甚至来不及品尝彻底铲除大梁暗探带来的胜利喜悦。

　　一行人沉默地回城，心里仿佛蒙上了一层阴霾。

　　宋榆走在队伍的最后方，看着安静地伏在常乐背上的范潜，她的心情说不出得五味杂陈。

　　牛三的舍命相护、范潜的舍身相救，使得“朋友”两个字，仿佛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她的心上。

　　一意孤行、自以为是的她，当得起他们的这份朋友义气吗？

　　没有人能回答她的疑惑，长青将一张折叠的麻纸递给她，“昨夜收到的。”

　　麻纸上明显的破损，一看便知是飞镖射入而留下的痕迹。她诧异地将脸上的情绪收敛，缓缓将麻纸展开，见到上面的地址时，脸上终于难得地有了些许笑意。

　　将范潜送到凉州驿馆安置好之后，宋榆便飞奔离开。

　　按照麻纸上的地址，她抬头看了眼牌匾上歪歪斜斜的‘无名’二字，毫不犹豫地跨门而入。

　　进门的风，将草编的帘子吹起。

　　一眼望去，酒肆里除了掌柜和伙计，便只有坐在角落里的百晓生。

　　“你来了！”毫不见外地将一碟下酒的茴香豆推给宋榆，百晓生没有一点卖关子的意思，“梁皇开春便要举行冠礼，虽然如今是摄政王萧瑾韫主持朝政，但梁皇毕竟名正言顺，朝堂上还政于梁皇的呼声不小。不过，萧瑾韫似乎毫不在意，他扶持同样是皇室血脉的齐王一脉，双方隐隐有分庭抗礼之势。”

　　百晓生的声音不疾不徐，将大梁的局势娓娓道来。宋榆拣了一颗豆子在嘴里细细的咀嚼，满腔的豆子味，渐渐安抚了她的焦躁急切。

　　睡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不得的生活。

　　昔日大梁皇室内斗，致使血脉凋零，这一盘散沙的局面是萧瑾韫一点一点收拾的。尝过权势滋味的他，真的会仅仅因为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就甘心将自己辛苦打下来的江山拱手相让？

　　政权的更替交接，往往意味着对旧势力的血洗。即便萧瑾韫有还政之心，他背后那些早早便已站队的势力，又怎么容得他退缩？

　　更何况，九弦楼传唱许久的那曲《梁王》，虽然意在煽动凉州百姓的情绪，但是倘若细细品味，不难发现萧瑾韫另有打算。

　　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会急流勇退！

　　至于被他扶持的齐王一脉，未必不是放在明面上的棋子。

　　宋榆不由得摇了摇头，“萧瑾韫和大梁皇室之间，迟早一战。”

　　无论输赢，双方早已没有退路。

　　“确实如此。尽管萧瑾韫如今权倾朝野，背后势力林立，但他当年收拢势力时，使用的那些手段，至今还让人闻之色变。大梁皇室之前碍于梁皇年幼隐忍了下来，如今站在祖宗规矩的制高点上，却是不可能再忍了。”百晓生抿了口烈酒，火辣辣的味道直入肠胃。说起萧瑾韫和大梁皇室之间的恩怨纠葛，他不由得摇头叹道，“朝堂斗争，动辄你死我活。一旦失败，便是连宗族血脉都难以保全。还是咱们江湖人爽利，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从不牵连无辜。”

　　宋榆摇了摇头，不置可否。朝堂争斗自来残酷，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萧瑾韫经营多年，又掌握着大梁的兵马大权，岂会轻易落败？

　　但大梁皇室绸缪多年，不仅有祖宗规矩作借口，还有许多旧的权贵势力做后盾，逼萧瑾韫还政也是唯一的出路。

　　“双方胜败难料。不过，于大夏来说，倒也未必不是坐收渔翁之利的良机。”宋榆中肯地评价道。

　　大梁若能再次陷入内乱，将无暇顾及边关，这于大夏来说，绝对是不可错失的良机。

　　百晓生认同地点头，却有些迟疑地说道，“按理来说，确实如此。但我此番前去大梁王庭打探消息，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大梁朝堂上下，不仅官员人心浮动，便大梁皇室也是急不可耐，但萧瑾韫实在太过冷静淡定，似乎稳操胜券。”

　　这世上没有稳赢不输的斗争，更何况是涉及到朝堂权势更替这样的大事。

　　棋子没有落定，棋局没有结束，便不知道最后的结果。即便萧瑾韫的赢面更大，但到底不是万无一失。

　　凭萧瑾韫的性子，他掌控大梁朝堂这么多年，不可能犯这样显而易见的错误。

　　这便是百晓生的怀疑，总觉得萧瑾韫的手上，还有什么底牌不曾展示出来。

　　这张底牌的分量，绝对能让他对大梁皇室绝地反击。

　　“如此，你怕是还得去一趟大梁。”宋榆面色凝重道，若眼前所见的这一切，都只是萧瑾韫故意营造出来的假象，那便容不得她不小心了。

　　直到百晓生点头允诺，她才详尽地说起范潜的中毒之状。

　　见她面上忧色甚重，百晓生不由得正襟危坐，将酒碗都放了下来。过了好一会，他才仿佛下定决心，诚恳地说道，“喻公子，我虽然消息灵通，但到底算不上见多识广，于毒素辨识上肯定远远不及姚庄主。不过，死马当活马医。你若信得过我，我便随你一起去看看。”

　　“多谢！”宋榆感激道，心知百晓生是看在姚庄主的面子上，才同意前去凉州驿馆。

　　江湖与朝堂一贯是井水不犯河水，百晓生虽然会混入各处打探消息，其中不遑有朝廷官员出没之地。但他却始终恪守江湖规矩，绝不会与朝廷官员私下接触。

　　只是昔年，百晓生曾以药童身份，潜入百草山庄打探消息，最终却被姚庄主识破。按照江湖规矩，肆意窥探一旦被人抓获，轻则挑断手筋脚筋，重则杀一儆百。不过姚庄主虽然是江湖人尽皆知的毒修，心肠却不坏，不仅没有为难他，还允许他带着那身识毒辨毒的本事全身而退。

　　也因此，百晓生虽是江湖有名的滑头，对姚庄主却始终抱有一份敬重之意。

　　宋榆因为出云道长的关系，曾在百草山庄住过两年。朝夕相处，姚庄主待她如自家晚辈，行事说话并不顾忌许多。也因如此，她才知道姚庄主与百晓生之间的这桩陈年往事。

　　而百晓生，想必正是因为如此，才屡屡为她破例。

　　不提俩人之间七拐八拐的纠葛联系，宋榆与百晓生到凉州驿馆时，与步履匆匆的常乐撞了个满怀。

　　“大公子，你来得正好。大人醒来了，我正要去找你。”看见她，常乐慌乱的脚步不由得一顿，生生止住前冲的步伐。

　　宋榆点了点头，一边随常乐往前走，一边介绍百晓生道，“这是我的一位朋友，是我请来为范大人诊脉的。”

　　“劳烦了！”常乐郑重地对着百晓生拱手道，引着二人跨入范潜的卧房。

　　卧躺在床上的范潜，虽然神情清醒，唇色却依然苍白，眼中的神采也比往常黯淡了许多，显然是强打起的精神。

　　“子居，处理大梁暗探据点的事情拖不得。常乐在处事上思虑不周全，但我如今有些不方便，想请你帮忙看顾一二。以后……”一见到宋榆，范潜便强撑着从卧榻上坐了起来。

　　他的眼神不悲不喜，有种交代遗言般的镇定自若，让宋榆不由得眉心紧蹙。

　　“便是他吧！我看看。”扫了眼宋榆的面色，百晓生打断范潜的话。直接坐在床沿上，捉住他的手腕开始号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