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8、偶听《梁王》曲 ...
-
晨起,吩咐长青将天蚕丝送去前院,宋榆便在镇国将军府守卫小兵王二的带路下,在凉州城内逛了起来。
陪同王二熟悉的面孔,加上宋樟前一天亲自迎接的热络。见到宋榆,凉州城里的百姓们纷纷露出笑容,消息灵通的甚至已自来熟地叫上了“喻公子”的名头。
“表少爷,凉州城虽然比不上江淮的富庶,城内倒也有些消遣。只是,谷雨姑娘……”得了宋樟的吩咐,王二兢兢业业地介绍道。他说话时,瞅了眼跟随在宋榆身旁的谷雨,不由得皱了眉头,语气也跟着有些许迟疑。
“无妨。本公子在江南时,倒听过一种说法:不听凉州曲,枉为凉州人。不如,你便领我去听听这凉州曲吧!”见王二看向谷雨时,脸上的些许尴尬,宋榆下意识地挑眉。
看来她这位兄长,不仅把答应她隐瞒身份的事情办得妥妥帖帖,便是连她在江南倚红偎翠的老底都翻了出来,不曾隐瞒一二。
这出手的速度,倒真正应了一句“兵贵神速”。
宋榆自以为猜到了真相,却不知道她搞错了对象,也高估了边关的情报系统。
江南距离凉州颇远,江南富庶,才子佳人、青楼闲话不仅仅存在于话本传说,现实中也时有发生,常常被人引为佳话。她在江南赢得青楼薄名的事迹,虽然每回出手都很是高调,但到底淹没在众多的风流佳话之中,自然也没有人多加关注。
若非在江南水患之事上,她扮演了不容忽视的角色,之后又引得余杭全城的冰人涌向福寿道观,几乎要挤坏了道观的山门,成为全城百姓津津乐道的事情。
余杭百姓感念她的好,在寄予子弟的书信中提及,她的那些事情,仍然不会被宋宪所知。
百姓们看到的是表象,宋宪却透过这些表象看到了她骨子里的率性而为,因此在吩咐管家时隐晦地提了一两句。
待到管家安排王二引路,再特地强调一番,这其中的意味就变得不可言传。
见宋榆拿定主意,王二脸上的踌躇一扫而空。
仿佛怕她反悔一般,王二步履欢快地走在俩人身前,详尽细致地介绍道,“九弦楼是凉州最好的曲楼,各色曲目应有尽有。从日出到月落,都有唱曲先生在戏台上。九弦楼的唱曲先生有十几位,其中最受人欢迎的要属刘先生,他的拿手曲目《梁王》更是风靡全城。军中的兄弟们无事时,也喜欢来九弦楼听听曲,少将军身边的万鹤更是对刘先生推崇备至。”
王二边说,边啧啧称赞,显然对那位刘先生颇为推崇。
“梁王?本公子若没记错,朝廷并未有过封王的历史。”宋榆眉心紧蹙。
大夏朝吸收前朝教训,为防止皇室血脉拥兵争位,建立了清晰的品阶制度,其中阶品最高的便是国公。
这些皇室国公属正一品,能力平庸之辈,大多享受一品俸禄,而不领实差。
国公之后,恩封三代,便渐次降等袭爵,到最后只保留宗室名分。除非后代子嗣中,有能力不俗者,在朝堂上建立功业,重获皇恩,才能重新升级爵品。
也因此,大夏朝皇室宗亲,比前朝要收敛上进得多。科考登榜之人中,不乏出身皇室宗亲之人。
但即便如此,也没有出现过功业足以封王之人。
见宋榆疑惑,王二猛地拍了下自己的脑门,恍然大悟道,“表少爷说的是,小的忘记跟您说了。这位梁王不是朝廷的大人们,而是大梁的摄政王。”
宋榆若有所思地听着王二津津乐道地细数曲中大梁摄政王的种种事迹,或英明神武,或战绩斐然。待到坐在九弦楼的雅间,低头看见大堂里纷纷攘攘的喝彩时,宋榆的心底已是一片惊涛骇浪。
“天日昭昭,怎容尔等欺瞒君上!拖出去砍了……”九弦楼的戏台上,那位唱曲的刘先生甩手下令的气魄,仿佛久居上位之人在凝视死不足惜的蝼蚁,颇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度,生生将戏客们震撼住了。
寂静了许久,看戏的客人们纷纷鼓掌,铜钱如雨点般,砸向戏台上。
王二亦是激动莫名,仿佛台上正扮演着自己的故事。他喋喋不休地在宋榆耳边囔道,“表少爷,您听听。辅佐幼主、铲除奸邪。这大梁摄政王果真是大公无私!”
“嗯。”宋榆神色浅淡地应了一声,透过雅间的窗户,看向戏台上的刘先生。
只见那人神色不动如山,始终端坐在戏台之上,面对铺满一地的铜钱,连眼角都不曾动一下,反倒是九弦楼的小厮们,手脚利落地捡拾着地上的铜钱,不一会儿便捡了慢慢一盒子。
与台下的热闹喧嚣不同,刘先生那张看起来极普通的脸,不知何时染上了隐隐的讽刺之色。
很不对劲!
一个单纯唱曲为生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
作为大夏和大梁交战的前线阵地,凉州城里怎么能容许颂扬敌方权臣的曲目长久传唱?
种种不合常理的迹象,让宋榆心底咯噔一下,有了些许隐约的猜测。凝眉看着大堂众人焦点所在,她试探性地扬声喝道,“唱得好!本公子赏,黄金十两。”
仿佛按下了静音键,随着宋榆的话音落下,大堂的喝彩赞叹一扫而空,戏客们抛掷铜钱的动作也随之戛然而止。
“十两黄金”的刺激,让所有戏客把目光由戏台转向九弦楼的二楼雅间。
在众多以铜钱为单位的打赏中,黄金的冲击力可想而知,几乎将《梁王》一曲营造的热血气氛全部击散。
戏台上刘先生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只见他眼神冷厉,仿佛隐藏在墙角阴沟里的毒蛇,随时准备吞人而噬。他眼神冷凝地接过谷雨递上去的金锭,面上装出欣喜若狂的样子,手背却青筋暴起,指尖几乎要抠进那金锭之中。
面对台下众多震惊的抽气声,刘先生的脸上浮起红晕,仿佛是被乍然而降的财富刺激到了。
财帛动人心,刘先生苦笑一声,将掌心摊开,露出明黄灿烂的金锭。
待到将全场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之后,他才满脸悲悯地扬声说道,“多谢公子打赏!老朽唱曲多年,倒还从未见识过如此大手笔的打赏。公子定然出生贵族官宦人家,十两黄金说赏便赏了。只是凉州地处贫寒,只要一想到百姓的生活。大家伙终日辛劳,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老朽不过唱了一曲,便能得公子如此厚待,实在惭愧得紧。所以,这银钱老朽受之无愧,请公子收回去吧!”
“说得好!”这些话,仿佛说到了戏客们的心底,台下再次响起热烈的喝彩声。
仿佛高手过招,刘先生的一番话,瞬间便将众人的焦点从十两黄金,转移到宋榆的出身之上,勾起在场之人强烈的不满。
听着一楼大堂此起彼伏“为富不仁”“挥霍无度”的评语,看着戏台上那刘先生胜券在握的隐隐挑衅,宋榆的脸上终于浮起些许真切的笑容。
这绝不是寻常唱曲之人的作态!
情不自禁地嘴角轻扬,宋榆毫不掩饰自己的快意。
软刀子杀人,虽不见血,其阴毒却比真刀真枪更甚。刘先生以为凭口舌之争便能拿捏住宋榆,却未曾想到不知不觉便将自己的底给泄了。
知道自己的猜测七八分属实,宋榆莞尔一笑,将雅间的窗户全部推开,眼底有着淡淡遗憾地看向戏台之上,“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是我折杀了刘先生的气度,小生在这里赔个不是。谷雨,把黄金拿回来吧!”
待到谷雨将金锭重新拿了回来,刘先生眼中浮现胜券在握的兴奋之色,宋榆才语气诚恳地接着道,“先生大义,小生不敢欺瞒。士农工商,小生并非什么贵族官宦子弟,家父是扬州城做绸缎生意的商人。”
宋榆的解释,与预想的巨大反差,终于让那刘先生变了脸色。他不由得尴尬一笑,“倒是老朽误会了,竟不知商人之家居然能养出公子这等人物。”
在大夏朝,商人的地位虽不如前朝低贱,却也不过与普通良民是一等,仍旧与贵族官宦有很大的差距。
想到不过是一场误会,戏客们对贵族官宦的无端激怒,也因为宋榆的解释和那刘先生的尴尬,渐渐平息下来。
宋榆凉凉一笑,状似无意地挑眉说道,“不怪刘先生,先生大约从未离开过凉州,所以才会有此误解!小生的家在江南,刚刚遭遇过水患,想必在座各位有不少人也是知道的。要说凉州民生疾苦,然前有朝廷将士抵挡梁军弯刀刺芒,后有民间商贾携货而来,难道还能苦过刚刚遭灾的江淮之地?小生离家之时,江淮已然欣欣向荣。凉州百姓的铮铮铁骨,难道还需要旁人的怜悯?”
宋榆话语中的激将,让静默的戏客们,纷纷垂首而叹。
非战之时,凉州百姓的疾苦,来自于粗粝恶劣的天气物候。但天气物候再怎么恶劣,终究比不上噬人性命的水患之灾。
戏客们才被勾起的愤怒,仿佛被浇了一桶凉水,彻底熄火。
这一番形势转变,让那刘先生的眼神不由得锐利了许多,他阴阳怪气地说道,“公子好口舌,老朽自愧不如!公子面生,不知如何称呼?”
世上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不如旁人,群情振奋之时,这场争锋,已是胜负明显。
刘先生的隐约挑衅威胁之意,戏客们看不明白,宋榆却是心知肚明。仿佛未曾感受到丝毫杀气,她淡定至极地开口道,“好说。小生的名头倒是无足挂齿,姓喻名子居!”
相比遥不可及的大梁摄政王,“喻子居”三个字才是平地一声惊雷。凉州城的百姓,除了最初土生土长的凉州人,更多是将士后代,他们与大夏朝各州府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从江淮之地遭灾开始,喻子居的名头已经随着驿馆那些源源不断送来的信件,而渐渐为凉州百姓所知。如今,见到传闻中的人出现在眼前,这种冲击远非曲中人物可比。
看着满眼仰慕的戏客们,刘先生眼神一冷,心知大势已去的他,向着宋榆拱手一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好一个无足挂齿!公子谦虚了,久仰大名,幸会!”
“好说。”宋榆浅笑道,冷眼看着刘先生隐入戏台后方,随之便将雅间的窗户关上。
九弦楼中,关于“江南喻子居”的讨论还在继续……
九弦楼的后院,盛酒的夜光琉璃杯,已然变成地上的凌乱碎片,毫不遮挡地映出刘先生脸上的阴沉。
“兀那书生,滚!”刘先生粗暴地将俯在身侧的侍婢推开。
侍婢皎白的赤足,毫不设防地踩在琉璃碎片上。点点鲜红和着葡萄美酒的色泽,开出妖艳的血色之花。
九弦楼对面的茶楼中,王二不时偷偷看向宋榆,眼中满是疑惑。
几泡过后,茶色越发浅淡。宋榆晃了晃空荡荡的茶壶,抬眼看了看天色,意兴阑珊地说道,“回去吧!”
回到镇国将军府,才跨门而入,就见看门的老苍头喜笑颜开地迎了上来,热络地解释道,“表少爷,您可算是回来了。为了给您接风洗尘,少将军特地邀请小林将军到府作陪,这会正在膳厅等着,特定吩咐小的引您过去。”
“接风洗尘?”宋榆有些许莫名其妙。
她在凉州,关系亲近的不过是父兄二人,俱已见过。此时再设宴接风,也不知道是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宋榆满腹不解,在老苍头的絮叨下,跨入膳厅。
只见宋樟坐在主位,他的一侧,坐着一名将校打扮的青年,银色的铠甲衬得那青年很有几分英俊。
宋榆跨入膳厅时,那青年正抬头看向她,剑眉星目中映出锐利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