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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月夜见父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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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宋榆百无聊奈地看着长青和谷雨制作叶子牌。
“公子,我向管家打听清楚了,说是书房里有不少书简,公子何不去寻几本来读读?”见她兴致缺缺的模样,谷雨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将新画好的四万递给她。
“书房重地,难免会有军情战报。”宋榆将画好的新牌依次排开晾干,言语间的避嫌之意毫不遮掩。
寻常人瓜田李下,便是没做什么,也难免被误解。更何况是在边关,两军对垒之时,放置军情机要信息的书房,岂容人随意闯入。
听她如此说,谷雨无奈地摇了摇头,看了长青一眼,略显心虚地提议道,“奴婢是担心公子无聊,要不奴婢去把棋盘摆上,让长青陪公子走几局棋?”
虽然主仆三人相处了十几年,已经很是熟稔。但宋榆平日忙碌,一贯是将事情吩咐下去,待到闲了再听他们说办事的结果。如现在这般,在宋榆的眼皮子底下做事,于谷雨和长青来说,还是头一遭。也因此,明知宋榆不会计较什么,俩人还是忍不住有些紧张。
看穿俩人的顾虑,宋榆敬谢不敏地摇摇头,直接走到窗边的矮榻上盘坐了下来,“你们继续画叶子牌吧!”
都说棋路如人品,长青的品性不差,棋路却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大约因为从小便跟着她一起习武的缘故,长青心思纯粹,习惯于听吩咐办事,于谋略上颇有欠缺,反映在棋路上,便是横冲直撞。
与他下棋,宋榆不仅感受不到顺势布局的畅快,反而常常被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棋路戳得心梗。
“快点画吧!”见宋榆直接打坐修炼内功心法,长青面色羞赧,压低声音催促谷雨道。
望着矮榻上盘坐的宋榆,安静专注仿佛入定的老尼,眉眼间的不羁消失殆尽,谷雨一时之间有些愣怔,不自觉放轻手脚,唯恐惊扰一室的静谧。
不同于白露的心思细腻,思维活络,总能想出不少解闷之法;谷雨性情泼辣,行事果敢,骨子里甚至还有几分狠厉,思维却实在算不上敏捷。
见宋榆全心沉浸在打坐修炼之中,谷雨便歇了自己的小心思,低头认真画着叶子牌。
直到将整副叶子牌画完,已经接近下半夜。
沉重的脚步声从镇国将军府的大门方向传来,那声音中夹杂着沉甸甸的甲衣摩擦相撞的钝音,不用招来府中下人询问,宋榆便知道必是父亲宋宪回府。
“快子时了吧!”宋榆缓缓收功,双眼微眯。
于情于理,知道她下午到的凉州,父亲却仍旧如此晚归,唯一的理由便是忙得抽不开身。而身为边关守将,职责所在不涉地方政事,忙的事情唯有军务。
“是,还差一刻钟便是子时了。”谷雨将制好的叶子牌收拢,一齐放在矮榻旁的柜子里。
“你们先下去歇息吧!我去前院一趟。”宋榆眉峰微蹙,想到白日所见看似风平浪静的凉州城,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明松暗紧’四个字。
镇国将军宋宪似乎忙得连晚膳都没顾得上,宋榆走进前院时,只见膳厅之内灯火通明。
目光穿过洞开的木门,宋宪甲衣未卸、身姿笔挺地坐在膳桌旁,手里端着大碗,呼哧呼哧地大口进食;宋樟则一边举着筷子帮忙布菜,一边低声说着什么。
宋宪虽然面色有些不虞,却似乎被说服了般,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父慈子孝的场景,让这只有两人的膳厅,有了寻常家的温暖。
宋榆看得有些许眼热,在门外站了许久。直到宋宪饭饱放了碗筷,又端了茶喝上,她才深吸一口气,跨过门槛。
“见过父亲。”宋榆恭敬地见礼,不动声色地唤道。
“这般时候了,怎生还不歇息?凉州不同江南,夜间最是寒凉,切不可掉以轻心。”宋宪不甚赞同地皱起了眉头,用帕子揩掉唇边的油迹,“为父这里,樟儿已经同我说了。你一路奔波,不必这么急着拜见的。”
“多谢父亲体谅,谢过兄长!”宋榆重新对着宋樟揖礼,不在意地笑了笑,“不过,我毕竟是习武之人,倒没那么弱不禁风。”
幼时的寂冷尚且熬了过来,她又怎会被寒风一吹便病倒?不过,这些场面话,她到也不至于极力反驳,无端扫了俩人的脸面。
“话虽如此,你这一身还是太过简薄,明日先去成衣铺子看看,买些厚衣裳备上。库房里还有些上好的皮子,让管家都整理出来,你自己去挑,看看喜欢什么样的,都做成大氅。”宋宪上下打量了她好一会,见她面色清冷,眉头越皱越紧,事无巨细地安排道,“既然白露没有跟来,你便再去人牙子那里,挑几个伶俐的丫头,梳头发的、打理衣裳的、洒扫院子的,都一齐买了。难得过来一趟,便要玩得舒心,不要事事亲力亲为。”
“是,谢谢父亲。”见宋宪满眼认真,想到大户人家小姐出行时前呼后拥的场景,宋榆温顺地点头。心底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默默在心底评估白露,越发觉得白露至少是一个抵俩的存在。
“近来军中事情较多,为父和你哥哥都不得空闲。生活上有什么缺失的,你直接吩咐下人去买,银钱花用记府上的账便是了。”见她答应下来,宋宪的面色缓和了不少,扫了眼宋樟,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道,“隐瞒身份一事,你哥哥已经同为父说了,便依你吧!至于婚事,却是不许胡闹,你要是不喜欢文官之家的繁文缛节,不是还有爽直的武将之家吗?有为父在,谁还敢委屈了你不成?”
宋宪这话说得倒也颇有底气,作为镇守边关的一员大将,他已是从二品的官职。满大夏朝,阶品比他高的官员屈指可数。
以他的身份地位,只要不出意外,庇护自家女儿确实不在话下。
“榆儿,军中的好儿郎不少。你且清闲几日,为兄先替你掌掌眼,定将样貌品性样样都好的,给你挑出来。”宋樟附和道,终是不甘心她浪迹江湖的那番剖白。
听出父兄言下之意的宋榆,默默在心底摇了摇头,想到自己此前的猜测,不由得询问道,“父亲如此晚归,可是局势有变?”
边关之地,两军对垒,局势可说得上是瞬息万变。
她过来凉州这一遭,不仅是为了完成与祖母杨氏的交易,其实也有自己的意图。
而这意图,正与战场的局势息息相关。
宋宪却以为她是担心自身安危,虽然心中有所不悦,但想到她初来乍到,难免心情忐忑,便耐着性子安抚道,“其实每年秋冬,大梁都会来犯,倒也不算什么局势有变。”
话虽如此说,想到斥候从大夏和大梁边境传来的讯息,宋宪心底是异常沉重,面上却摆出不动声色的淡然之态,粉饰太平道,“榆儿放心,应付梁军来犯,为父已经颇有经验。你只管放放心心的玩,我大夏将士枕戈待旦,定不会让梁军攻破凉州城。”
言下之意,不过是觉得万千大夏将士,还不至于护不住她一个小姑娘。
宋榆暗暗一叹,心知宋宪是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但想到多年未见,到底不想弄得彼此生分,便顺着他转开话题关切道,“此番梁军来犯,恐怕难以善了。我这些年在江南,恰逢其会,倒也得了不少天蚕丝,此番都带了过来。父亲寻个可靠的匠人,与哥哥一人打一件护身衣,就当是我的一番心意吧!”
想到扬州和余杭两地的案件,一次意图替换军中夏药,一次挑起江南学子动荡,虽说直接动手之人来自那个叫芒砀的不明势力,暗地里却有大梁的影子。
大梁两次算计都宣告失败,未必没有在战场上找回场子的想法。就算梁军每年秋冬进犯已成惯例,宋榆却还是忍不住担心,对方借着大夏军士的习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好。”宋宪点了点头,欣慰地看着宋榆。
江湖传说,一两天蚕丝千两黄金,并非噱头,而是因为天蚕丝极为难得。作为极品防御材料,天蚕丝号称水火不侵、刀枪不入,朝中并非没有,却很是稀缺。传闻大夏皇宫中收集的天蚕丝,也不过给幼童打一件肚兜的量。
宋榆直接便赠了打两件护身衣的天蚕丝,不说所费的银钱有多少,便是寻摸材料所要耗费的时间也必然不少。
“榆儿放心吧!哥哥会小心的。”宋樟感动地摸了摸宋榆的头顶,心底隐隐有所猜测。
他此前多次写信让榆儿来凉州,她皆是直言拒绝,此番前来,莫非是专门为了送天蚕丝而来?
只是,天蚕丝如此难得,她一个闺阁女子,又是如何得手的?难道真是因为武功不弱?
父子俩面色复杂,谁也没有问宋榆是如何得手的。
宋榆暗道一声果然如此,指了指月色笼罩下的庭院,浅笑道,“还是叫我子居吧!时候也不早了,我便不打扰父亲和兄长了。”
“去吧!”宋宪不知想到了什么,满眼晦涩道。直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洞后,才收回注视的目光。
“父亲?”看着宋宪眼中的复杂,宋樟不知要从何劝起。
“待榆儿这边安置妥当,你便领一支队伍去阳关吧!你妹妹的猜测并非有误,今年的局势确实有变。斥候从边界传来讯息,梁军已经在征集粮草,似有大举进犯之意。”宋宪面色凝重地说道。
大梁作战,习惯于以战养战。所过之处,往往粒米不剩,寸铁不留。这般征集粮草之事,更是前所未有。
这等蹊跷之处,容不得他生出一丝一毫的侥幸。心底也早就有了揣测,这场延续了近十年的相对平静,恐怕要一去不返了。
“榆儿的猜测,竟是真的?”宋樟诧异道,不由得想得更远。
长安宋府的几位小姐,虽然个个聪敏,心思却大多用在了琴棋书画、诗书礼仪之上,走出去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身为将军府的女儿,她们论起边关战事时,莫不神色惊颤,与寻常闺秀没有什么两样。
反倒是从小离府的宋榆,颇有将门女子的从容。
仿佛知道儿子的想法,宋宪深深地叹了口气,想起无意中听到的军士闲聊,关于那场隐而不宣的江南动荡,再对比宋榆晚上的表现,终是忍不住喟叹道,“樟儿,论及优秀,恐怕全长安城的女子,都不及榆儿万一。她的远见和格局,非你所能想象。”
宋榆这个女儿,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早已优秀得几近卓然。他怎么会以为,经历过那样动荡的她,能够力挽狂澜的她,会惧怕尚未到来的战争?
而她,又真的会如母亲所愿,甘心听从长辈的安排,为宋家的着锦繁华铺路吗?
宋宪的心底突然充满了不确定。对于其他女儿的婚事,他相信母亲的妻子的决定,因为那必然是最好的选择。
门当户对,夫荣妻贵。
看似富贵绵延,却到底不过是仰仗他人,或者娘家的鼎盛,或者夫家的敬重。
但是宋榆,习惯了江南闲散的她,习惯了掌控一切的她,真的愿意过这样的生活吗?
“榆儿确实比旁的小姐聪敏,但是父亲是否过誉了?”宋樟不解地问道,打断宋宪的沉思。
“你以后会明白的!”宋宪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起身离开膳厅,独留下摸不着头脑的宋樟。
此时的宋宪并不知道,‘以后会明白’几个字,会来得那般的猝不及防,又那般的惨烈。
却说宋榆从前院离开后,倚着窗户看了一夜的月色,直到上下眼皮打架,才草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