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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屋漏逢夜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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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明未明,最是疲惫之时,一道惊天巨响在余杭城外炸响。
拍岸的惊涛化作滔天巨浪,气势汹汹地从钱塘江溃堤的缺口处冲出。
麻密的雨水虽然遮挡了远眺的视线,却挡不住数丈高的巨浪。
“溃堤了!溃堤了!”巡河的衙役满脸惊恐地回看了眼惊天骇浪,一边撒腿往余杭城的方向奔跑,一边将手中锣鼓猛地敲响。
震天的锣鼓声混在喧嚣的惊涛之中,渐渐淹没无声。他尚且来不及发出第三次提醒,便连同锣鼓一起被汹涌而来的浪涛冲向天际,又接连被卷入江中,顷刻间便遭了灭顶之灾。
余杭城的百姓,陆续在浪涛惊怒声中醒了过来。临河而居的人家,甚至还没来得及将衣服匆匆穿戴整齐,木屋就被迎面而来的大浪冲击得摇摇欲坠。大水从冲开的门扉涌入,瞬间便没过成人的小腿肚子。
余杭城内的民房,亦接二连三的倒塌,在漆黑的夜晚留下不计其数的死伤。
受灾百姓的痛苦哀嚎、老人的撕心裂肺、稚童的无助嚎啕,让余杭城内弥漫着一股深重的哀寂。
“大人,粮仓的外墙被冲垮,大半粮食泡在水里。”
“大人,城内的房屋倒了数十处,砸伤数百人。漂浮的物件将城内的路都给堵住了,施救的大夫过不去。”
……
巡街衙役的一声声通报,噩梦一般笼罩在县令孙辽成的心头,使得他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雨还在继续下着,仿佛露出獠牙的凶兽,彻底挣脱禁锢的牢笼。此时的余杭,再也没有烟雨江南的半丝意境。
“去把城里的青壮年都组织起来,分作三队。一队去清理路障;一队将伤死者搬到一处,让大夫集中诊治;再安排一队人去将老弱妇孺给集中起来,等雨势暂停便往城外的西山学院和云林寺转移。”孙辽成右手紧紧地抠住太师椅,条条青筋在手背上绽现。他缓了缓神,极力压制涌上心头的急躁,面色冷肃地说道。
直到下属官员分别领命而去,他才满脸凝重的看着柳县丞,“柳大人,粮仓之事,本官便交于你。你把余下的衙役都带走,务必将粮食给本官守好。那些粮食是全城百姓的希望所在,你当明白本官的意思。”
大夏朝自建国以来,便在各州府设立粮仓。这些粮仓,不仅用作筹备军粮、平易粮价之需,也是灾年时各地救济百姓的根本。关系之重大,不容任何闪失。
“是,下官定不负大人所托。”柳县丞的眼睛猩红,他沉声答应一声,便将县衙中余下的十几个衙役尽数带走。
孙辽成深深地看了眼空荡荡的县衙,不顾县令夫人的哭啼,将自己关在书房,提起笔将溃堤之事写在奏折之上。
不待墨迹干透,他便唤来近伺的武士,吩咐趁着水位尚未彻底涨起来,将奏折送往刺史府。
余杭城的青壮年,在衙役们的带领下,有条不紊地在洪流之中,清理路障或转移人员。
妇人们撑着油纸伞站在门外,她们小心翼翼地护着火把,防止雨水将这方寸的光亮浇灭。火把从一处变作两处,渐渐连成一片如大海般的橙红,为青壮年们照亮余杭城的夜空。
福寿道观的宋榆,面色凝重地看着出云道长,眼中的坚持不容错辨,“师父,钱塘江的河堤是去年重修的,我和谷雨之前都去看过。那河堤是由大块的山石堆砌而成,很是牢靠,几乎不可能被冲垮。便是要溃堤,也不该是此时。”
说出这话时,她的神情异常冷厉。就连道观那泥砖砌的土墙,都撑到了昨日才倒塌,更何况是山石堆砌的河堤。
“你怀疑是有人故意而为?”出云道长的双眼不安地一跳。置全城百姓的性命于不顾,余杭何时出了这等狠厉之人?
“可是他为何要如此做呢?”谷雨百思不得其解地说道,作为亲自去查探过河堤的人,她的看法与宋榆很是一致。
世人行事,莫不是被情仇所驱。又有谁人,情仇之深能波及整座城的百姓?
宋榆沉默地摇了摇头,总觉得自己似乎疏漏了什么。
出云道长重重地叹息一声,欣慰道,“榆儿,为师明白你的心思。身处一方山水,便心系一方百姓。此番为师同你一道去!但你要谨记自己的身份,否则为师如何向你的长辈交代?”
宋榆点了点头,吩咐长青三人守好道观里的粮食和药材,背起出云道长的药箱,俩人一起走出福寿道观。
师徒俩人身轻如燕,纵身一跃,脚尖踩着树梢在林间飞掠,径直往山下的余杭城而去。
尚未走到城门前,师徒俩人就被汹涌的大水挡住了去路。
站在树梢之上远眺,城内的一切都被映入眼帘的雨水模糊,反倒是城内哄闹的嘈杂之声,毫无遮挡地冲入双耳之中。
俩人从树梢上跳下来,只见原来地上的脚印,已被大水淹了近半。
“水位涨得如此之快,城里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宋榆叹道。只要水位不降,余杭城的灾难便始终无法结束。
“便是雨暂时停了,这许多的人,也出不来。”出云道长深深地叹息一声。余杭城的人口十数万,绝不是十几条船,便能将人顺利转移的。
“能救多少算多少吧!我先去城里探探路,劳烦师父去西山学院一趟,同山长将情况说明。”宋榆眼神坚定地说道。提起真气,脚尖踩着水面,便在出云道长的叹息声中踏浪而去。
余杭城厚重的城门,早已被大水冲开,宋榆借力跳上城墙,这才发现守城的卫兵已尽数都被调走,艰难地维护着城内的秩序。
看了眼被大水淹没的城内景象,宋榆顺着城墙上的甬道疾走,选了个人烟稀少的角落,毫无声息地往县衙方向掠去。
“老爷领命守粮仓去了。”见到熟悉的人,柳夫人掩饰不住的惶惑,追问起柳廷的近况。自从柳县丞将可能的情况告诉她,柳廷便被柳夫人赶去西山学院住宿,倒也因此免了一场担惊受怕。
“我也不知。听闻大水,我便赶来城内了。”宋榆摇了摇头,探问起县衙的安排。
“孙大人已经命人将老弱妇孺集中起来,准备等大雨暂停,便往西山学院和云林寺迁移。”因为丈夫的关系,柳夫人对县衙的安排并非一无所知。
“那便好。”宋榆点点头,放心了不少。听着这井井有条的安排,便知道余杭县令算得上经验老道,想来定能将人员迁移之事做好。
柳夫人却不甚乐观地叹道,“能转移走自然是好的,但城内的人实在太多了。即便将各家各户的舟船都用上,也不够所有人离开。”
因为丈夫决意誓死守好粮仓,她也放弃了出城避难的心思。只是看着这一城满怀希望的百姓,她的心底还是忍不住酸涩莫名。
“我入城之后看到许多倒塌的房子。如果船只数量不够,那些散落的木板,却是可以一用。”看了看满眼悲悯的柳夫人,宋榆提醒道,“木板、木器都是能浮在水上的。只需用绳子将这些物件捆起来,一齐挂在船体上,倒也不惧被大水冲散。”
“如此,倒也是个好办法。”柳夫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招呼侍女一声,提起裙角便要往县衙而去。
柳夫人脸上为着旁人生死的悲悯,让宋榆忍不住动容。她亦步亦趋地护着柳夫人,直到对方一脚跨入县衙大门,才将柳夫人叫住。
“柳夫人,粮食固然重要,但唯有活着,才能为百姓做更多的事情。按朝廷规制修建的粮仓,素来固若金汤。地窖内的粮食,才是粮仓的根本。”宋榆不紧不慢地说道,毫不意外地看见柳夫人满脸的哑然,那是一种被人看穿之后的无措,“柳兄虽然聪敏,到底涉世未深。有些事情,还望柳夫人与柳大人深思。”
宋榆说完,便转身走回没过膝盖的大水之中。
大夏朝的粮仓,分底仓和外仓。底仓便是地窖,是用巨石筑成,储备的粮食至少有整座粮仓的七成之数,不仅防水防虫,而且如她所说固若金汤。外仓则是如衙门一般规制的院墙房屋,虽然也储备不少的粮食,保护措施却不如底仓来得周全完备。
她这番话,虽然将利弊说透,却也逾了规制。倘若被有心之人告发,难免惹来杀身之祸。
看着渐渐模糊在连绵雨线中的月白色背影,柳夫人的眼神异常复杂。
“夫人?”侍女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柳夫人。作为贴身侍婢,她自是明白柳夫人的决定,也不惧与主人一起赴死,却又忍不住满心忐忑。
忠心耿耿的她,一直不明白这忐忑为何,直到这一刻方才知道,那是对生的渴求。
“喻公子的这番话,谁要是敢传出去,你们知道我的手段,可记住了!”柳夫人威吓道,直到所有下人被震慑住,她方才叹息一声,抬腿迈进县衙大门,“走吧!先去拜见县令大人。”
虽然心知此举于礼不合,但县令夫人扛不起事,柳夫人不得不亲自拜见孙县令。
将宋榆的转移之法转告孙县令之后,柳夫人便快步离开了县衙。
看着满眼的大水,柳夫人回府的脚步越发迟缓了起来。思索了片刻,她到底还是在侍婢的搀扶下,转身往粮仓方向而去。
不提柳夫人的反复思量,宋榆离开县衙后,直接往城西喻府而去。漫过膝盖的大水,将她的衣袍沾湿,使得每迈出一步都比往常要沉重几分。
她皱了皱眉,干脆将衣袍的下摆撩起,拧干水,扎在膝盖之上。
途中不时帮伸手不过来的青壮年将幼童抱起,直到一个时辰之后,才走到城西的院子。
此时,天际的雨虽然渐渐停歇,水却已漫到大腿。
她敲了敲院子的大门,只听见院子里安静无声。一掌将大门拍开,只见出云道长养在院子墙角的花草,早已被大水没过顶部。
一间间将房门打开,直到走入膳厅,她才看到惨白着脸晕倒在膳桌前的秦老伯。
“应是病了。”宋榆探了探秦老伯滚烫的额头。随便拆了一扇门板,将他放在门板之上,便推着门板往城门之外而去。
大抵因为柳夫人的提醒,尚未出城,就见街巷两旁,不少划着门板的渡水之人。
“喻公子,快接住绳子,将你的门板套住,免得被冲散了。”有认出她的衙役,从舟船之上抛来绳索。
宋榆这才发现,那舟船之上系的绳索有十几根之多。
“喻公子,您不是在西山学院念书么,怎的回城里来了?这位老翁,可是您的家人?”以宋榆的知名度,余杭城听说过她的人不少。这会衙役叫破她的身份,绑在同一舟船后的渡水之人,便忍不住好奇的问道。
“怎么说话的呢?这位老翁是喻公子家看门的老仆。”相熟的衙役随口训道。
见同行的渡水之人无不诧异,宋榆解释道,“秦老伯家里没人了,我也算是他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