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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出得店门去——白藏又加了不少价钱,让店里以最快的速度给做出来——居觐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说道:“以前,师尊用剑裁布。”
      “什么??”这下换白藏惊讶了,“当真??”
      “是。”居觐说,心里回想着那画面,“师尊像你一样,喜欢绸缎,喜欢很亮的颜色。我记得她以前和我说,她喜欢那些夜里在月光下走还能被月光照得看出颜色的布料。”
      “可是用剑如何裁呢?”白藏望着她,眼神似有温度。
      “她用竹竿支个架,把布料挂在院子里,然后挥舞佩剑就行了。”
      白藏两眼望天想了想,“行也是行,就是想着……怎么说都很费事啊。”
      “师尊说她是懒。有一次,我问她,师尊,这是什么新的招式吗?她说不是,就是懒。”
      “也是。舞剑裁出来的布能做得这么好,你师尊实在不是凡人。”
      白藏说着说着笑起来,居觐觉得那声音好听极了。她享受这好听,她就是说出来逗白藏笑的。照她自己看来,问那个问题的自己和觉得商州城大的自己没什么差别。但白藏的笑不一样。那笑声不一样。
      两人出了绸缎庄,白藏显然心情不错,拉着她逛这逛那,一逛就是大半个上午,直到日中,两人才在一个茶摊儿歇脚。
      居觐从来不知道还能这么逛,不过她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城市,也觉得好玩、值得。眼下端着寡淡的茶水,她忽然想到点正紧事:“不过……”
      “嗯?”
      “往下……咱们是去码头吗?”
      白藏似乎没有察觉她言语里的迟疑,“是。但是早上那会儿码头太忙,估计没人理会咱们。现在休息一阵再去,他们多半干完了上午的活儿,就有时间了。码头不大可能一到就有船能走,咱们可以等到衣服都做好,同时去置办些路上要用的东西,我再写一封信到家里去。咱们就可以走了。”
      居觐对这些一无所知,只有点头和跟着走的份儿。从茶摊儿往码头走,一路的房子倒不如早上逛的市场那般漂亮。低矮的泥坯砖,突兀的木梁椽子,她却对这环境生出一种熟悉和亲切来——这不就是她熟悉的那些小镇的样子吗?这甚至是师尊带她去看的、捡到还是婴儿的她的那间破屋的样子。
      “啊……”她不自觉地发出感叹之声。
      “嗯?”白藏这下倒是及时发现了,“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很熟悉,这地方,就像以前我常见到的地方。”
      “常见到的地方?你以前住这样的房子吗?”白藏没有停下来,脚步却放缓了。
      “没有,我以前……”她想形容得准确点,却一时不知道用什么词,甚至怀疑自己形容的东西白藏从未见过——她是这样希望白藏能明白,她希求、渴望她的明白——眼前就出现了一幢现成的例子。
      “我以前住这样的房子,和它差不多的。”
      白藏笑了,“是吗?那可是好地方啊。毕竟,用青石打的砖盖的仓库最保险了。”接着也不理她的疑惑,拉着她的手从仓库旁走过,一直来到码头上。
      也许是仓库真的太牢靠,也许是这一排建筑都很厚实,走过来居觐差一点被闹哄哄的码头吵得啥也听不见:有人在高声吆喝问现在可有箩夫,有人生怕对方听不见、便以更高的调门回答,有人在低声咒骂船户乱扔的垃圾又丢在了自家的地盘上,有人在啰里啰唆地和仓库主人讲价,还有好几群人都在吵架,吵的是什么一人一份的凭据核验不上、怀疑是走错了货、片刻后又发现要找的原来是另一个人。
      就在她不知道应该看哪个方向听哪个声音时,回头躲避不及,差点被一个巨大的包袱撞在脑门上。她猛地向后一倒,不及看到前面的白藏,满眼只有黝黑精壮的箩夫,全是汗的脸上是疑惑而嫌弃的表情——你挡什么道?
      她连忙道歉走开,虽然言语谦卑,身法却很好,右脚一点,身体一转,左脚一踏,整个人已经轻松地从不过五寸宽的码头边缘转了过去,连衣角都没碰到箩夫的包裹。
      箩夫不曾回头看,倒是她回头看了看箩夫的脊背和肌肉,在一片嘈杂中听见箩夫吐口水的声音。这是她熟悉而陌生的人,熟悉的是躯壳,陌生的,也许是里面住的魂魄。
      “怎么了?”白藏问。
      她连忙转身赶上去。

      白藏在码头上问了好几户船家,一要人家南下,二要人家情愿带人,三还要近期就走。大部分的船家都五大三粗的,她虽然不介意——她早和这样的人相处惯了,等到上船喝不上两次酒赌不了两次双陆这种人就得跪着叫她师傅——但怕腌臜了居觐。她是个老江湖,人家还是个年轻姑娘啊。
      末了找到的那个船家,三天后出发{9},中途再换客船。她们趁机购置好了必需品,取了衣服,写了信——白藏一点儿也不想告诉居觐这是写信去从家里号上预支盘费的信,即便这是她用得毫无犹豫的特权——这才登船出发。
      一上船,立刻有同船乘客眼见发现了居觐的兵器,上来拱手问候。白藏见那汉子相貌堂堂,面相看来不是什么居心叵测之徒,就将二人身份据实相告。那汉子对她有所耳闻,当然更知道太原白家的名声,“当年还多谢白大小姐家的药,危急时刻,一丸药救了在下的命啊!”
      “兄台这是说什么,治病救人、医家本分罢了。”白藏把拱手鞠躬的汉子扶起来,一道坐在船头闲话;渐渐发现这汉子气度宽广,也随之放松下来,“兄台此去何处?”
      “到汴州寻友人。近期江湖上有些乱,尤其是关中到东都,实在不宜久呆,我准备与朋友汇合之后,再往南去一些,至少到徐州去。”
      “有些乱?发生了什么事吗?”
      “白大小姐竟然不知道?”
      “我——实不相瞒,我刚下山,一路走的都是山路,对关中一带的事,还未有听闻。”
      那汉子也不追问,“最近若论关中最大的事,莫过于崆峒派几乎举派南下,现在听说在东都一带活动。”
      “崆峒派?”白藏道,心中思索,眉头也随之皱起,“还是举派南下,难道掌门落灵子都出来了?为什么?”
      “落灵子和他的弟子们全都出来了,分散为数队,但都在关中。虽然避免了声势浩大,但人家发现一见到弟子后面居然就是掌门,再想想他们那个坏脾气,能不害怕吗?若有人问,他们就说,我们是南下来游历的!”
      “南下游历,谁信!难道别人还不知道他们下山都是有时候的?哪有这么多人一道下来的?”
      “正是此理了!再者说,江湖上谁不知道崆峒派是当今国舅爷关家的狗?好好地不在关家的陇右故地看家护院,跑到关中来干什么?南下游历?谁没和这群道士打过点交道?他们一向自诩崆峒山上风光绝佳人间仙境,怎么现在有空下山看看了?”
      “何况他们之前所谓的下山游历都是下山来寻衅报仇的。”她说,身体随之往前倾,“有传说他们到底为何下山来吗?”
      “传什么的都有,在下以为最可靠的,就是业书丢了的猜测。”
      “啊?”她一惊,眼珠子转了转,“那倒是,要真是无相业书丢了,自然举派下山寻找。可这要是找,难道还找广武子?”
      那汉子摇摇头,“不知道。这么多年了,广文子早都化灰投胎去了,谁知道广武子还在不在?再说,广文子当年去世时,也不见广武子上山重夺掌门之位,何必这么多年之后突然想起来去偷业书?”
      “说是这么个道理,但会不会是广武子的弟子呢?毕竟,”她两手一摊,“不是传说广文广武两位的弟子没有一人参透了无相业书吗?”
      “谁知道呢?”汉子耸耸肩,笑起来,“白大小姐你应该比在下清楚,那群道士,身上几两功夫不知道,嘴上向来自诩天下无敌。要在落灵子嘴里,少林的空性大师也打不过他。只要一日没有在众目睽睽底下输了,他就一日不会承认!在下多年前曾有一番奇遇,撞见神鼋岛的卢天园。神鼋岛的功夫实在邪门,跟抓不到的泥鳅一样。那卢家姑姑和落灵子过招,还没几招落灵子就显不出优势来了,二人大可打个平手。卢天园当时不欲再打,免得叫落灵子出乖露丑,伤了和气,那落灵子还不服,又不敢打,说出什么‘今日就让你三分’、什么‘君子不与女子’争之类的话来,叫人哭笑不得!我看在场众人,除了他自己的弟子,没有人不暗中取笑的!”
      “此事我有所耳闻,就是不知道这落灵子的脾气近年来可有改变?”
      汉子笑起来,“白大小姐,这世上比顽固的家伙更可恶的是什么?”白藏摇头,汉子道,“自然是顽固的老家伙了!他落灵子本事长了多少没人知道,脾气可是越来越大,如今也混成了江湖上的前辈,怎么会改?他的脾气就是他的胡子,好看不好看见仁见智,他自己是一定要养着它的!”
      两人一道大笑起来,白藏继续道:“不过说起来,从当年师兄弟二人决裂的结果来看,广文子一支虽然持有业书,却应该恰恰是内功不行的一支。”
      汉子不解,问何以见得,“崆峒派立派以来,掌门之位只传大弟子,这是规矩。既然有此明文规矩,想必师兄弟们也不会争抢,掌门自然会专注教导大弟子,将毕生所学尽数传授。除非,徒弟里另外有人,强到了与大师兄平分秋色的地步。”
      “哦——”汉子了然,“所以依白大小姐所言,广武子既然能出逃,无论原因为何,实力必不在广文子之下?”
      “我觉得是。而且你看,他出走,却并未带走无相业书。也许是带不走——”
      “也许是不需要。”
      两人相视一笑,白藏又问:“兄台可知崆峒派近日还往何处去?”
      “这就不知道了,他们自不肯说真实的目的,若是找业书,也不会希望别人知道他们去哪里找的。”
      “这可等同于没头苍蝇,一点线索也没有啊。”
      “嗨,不关咱的事,那群臭道士!白大小姐来日若是遇见,绕着走便是!”

      天色向晚,船到一处小码头靠岸过夜,汉子与船家去岸上采购,白藏与居觐留在船上看家。两人对着被夕阳映红的河水,一人望东,一人望西。忽然白藏听居觐问道:“难道江湖上,都是这样的事吗?”
      “哪样的事,崆峒派那样的?”
      “嗯,就是师兄弟不和…这样的事。”
      她转过身去看着居觐,居觐也乖巧地转过来,二人面对着面,“是。还不少。你想听什么的?”
      居觐与她一路走来,时常问些问题。她看得出,居觐对于女儿家的小玩意的好奇多半是快乐不掩藏的,对于官府、律令则没有什么好奇,对于江湖上与她相似的习武者的好奇则是犹豫的,为什么?她不知道。但她喜欢回答居觐的问题,她甚至发现居觐在这一问一答中日渐变得更加大方了,懂了,明白了,就知道怎么应对了。
      好像第一次用剑的剑法天才一样。
      “人一多,就有每个人不同的利益和想法,就会有争执。”和居觐解释,不同于和别人聊天,她总是考虑到居觐未必有相似的背景,也许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接近于一张白纸。“有的利益是有你就不能有我、独一份的东西。于是要争夺。争着争着就变成争锋相对了,就会分裂。除了崆峒派,这江湖上出了名的师兄弟闹分家闹出走的多着呢,比较有名的还有东都一带龙门派。”
      “龙门派?”
      “对,龙门派,就在龙门山上伊水边,那片石窟,古代传下来的。有机会我们去看看。龙门派长居于龙门山,算是东都一带的大势力。他们奉开凿石窟的鲜卑皇室为圣,名字里都带个‘元’字作为纪念。本代掌门叫——”
      她想了想那嘴上长了个硕大的痦子、留两撇鲇鱼似的胡子的男人的名字。竟然一时想不起来。装作君子实则强盗的人的名字竟然想不起来,装作强盗实则君子的人的名字她倒记得清清楚楚,也许她的记忆力比她本人要正直得多。
      “叫韩元水,他还有个哥哥,叫韩元喜。两人有个师弟,叫岳元彬。多年前据说是这两兄弟合力排挤岳元彬,是嫁祸陷害,还是武力逼迫,众说纷纭,没人知道,导致岳元彬出走,离开了龙门派,从此不知所踪。那韩元水由此做了掌门,一直做到如今。”
      她没见过岳元彬,只听人说过此人相貌堂堂,现如今想来,人也许的确是相由心生{10}的。
      “那他和他的哥哥就没有矛盾?”居觐立刻问道。她笑了,此刻又如此机灵啦?假以时日,啊,假以时日居觐会是什么样子?“有没有,外人还不知道。也许有吧。但凡武林门派,若能立足江湖,必然有自己的独到之处,或武功绝技,或神兵利器。处理不好,这些东西总是要引起斗争的。”
      “没有例外?”
      “例外,也有吧。比如说……比如说咱们之前遇到的王家。”她调整自己的姿势,改为盘腿,又转转方向,不想居觐老盯着火红的夕阳看坏了眼睛,“王家老爷子,就是王子涛的爷爷,叫王正。王正从他的父亲王权那里继承来了一把宝刀,王权是个铸造师傅,一生功夫铸成此刀,就取名叫王刀,凭借自己的自己发明王家刀法和这把王刀,开创了他王家的事业。他还没死的时候,王正在刀法上就青出于蓝了,于是他把王刀重新熔了,一分为二,重铸了两把刀,一把留给自己,另一把给儿子。给自己的叫‘大刀’,传说因为刀身宽阔所以叫这个。给儿子的叫‘长刀’,顾名思义,刀身狭长。然而等到王权快死的时候,王正已经有个三个儿子。三个儿子个个都学了一手好刀法,怎么办?”
      她两手一摊,肩膀一耸,望着居觐的眼睛。
      “于是这父子俩又想了个办法,把大刀给熔了,变成又另寻上好材料,重铸了三把刀,取三家分晋的故事,以魏、赵、韩取名,分给三个孙子。”
      居觐恍然大悟道:“所以那日在牧护关,王子涛说的魏刀——”
      “对,就是这里的。王家一再把自家的宝物分裂再分裂,保证每个继承人都有。现如今我想是不能再分了,三房就三把刀,三把刀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吧,再不会分了。再说了……”
      “嗯?”
      “我不认为这是什么好的做法,不势均力敌都不能等于不争,何况势均力敌的时候呢。”
      “那——”居觐似乎在思考下一个问题,而她期待着,不甘寂寞地期待着。
      “你们无极派呢?”
      居觐问得天真无邪,她哈哈大笑,虽然实在没有想到居觐会问这个:“我们?我们师兄弟之间没有这个问题。为什么?因为无极派的武学太复杂了太多了,玉册上的内功,人人可以读,人人可以练,你要练得出来,算你的本事。别的功夫,一生能专精一两样,已经算是不错。”
      居觐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不斗,就是要东西多。”
      这话说出来,就好像大石头砸进江水里,让白藏一时无言以对,而居觐继续道:“‘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11}’,可什么是寡、什么是不均?照你说的,也许有很多人心中没有人之不均,只有我之多寡。人有我无不行,我有人无反倒可以?”
      白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居觐的眼神清澈,但说的话,却实实在在地像是尖锐锋利的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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