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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居觐作为习武之人,又受她师尊的影响,看到人的第一反应是看身材。她的理论齐全,缺乏的是实践。现下这一群人,她第一个注意到的是为首的那个青年男子,身材魁梧,左右肩膀一样厚实,右臂的几块肌肉略略粗壮一些,一把大刀挂在腰间,可见是右手使刀、外家功夫扎实的硬汉。这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深色面皮,衣冠整齐,蓝绸衣服上是精细的万寿纹,加上一群人在后面跟着,怎么看都不是平民百姓。但他却面如土色,一脸疲惫,连发丝都挑出来几根,仿佛半个过关的伍子胥。
      然而进店的时候,那男子一眼就看见了居觐和白藏,疲惫眼神里露出精光,死死盯着二人。居觐努力识别男子目光的含义,但她仅有的阅历不够她看明白男子目光中的怀疑与愤怒之下,还有一种情绪到底是什么。
      在那男子背后,二十来号人多半都是这样的身材,只有三个紧跟在男子身后的中年男人不同些——精瘦,较矮,但是都带着刀——青年男子坐了,那三个再坐,之后才是后面的人四下散坐,还有人只留在外面站岗。尊卑秩序,一目了然。但居觐不免想,既然并非序齿,为首的男子必然比他的长辈还要尊贵,难道他是他们的师傅?
      为首的男子依然盯着她们,同样不曾移开视线的还有那三个中年人。居觐感觉他们的眼神或是像熊熊燃烧的火,或是像冰冷锋利的钢,还有人似看非看、只不住地用眼角睨。
      他们是谁?为何这样看着我们?她正要回头问白藏,就听见白藏好听的声音:
      “原来是王二少爷,许久不见,没想到会在此地相逢啊。”
      话音未落,居觐便看见那眼神如烈火的粗壮中年人差点拍案而起、手里还握着自己的刀,而“王二少爷”用力摁住了那人。“是很久不见了。”
      她听见身后的白藏此时顿了顿,发出那种张口想要说话、嘴唇已经微张却又半途收回去的细微屏息之声,“您看上去面色不太好。”
      “自然。”
      “不知您到此处所为何事?”
      “何事?”那王二少爷露出一丝苦笑,“大事。”
      “哦?”她听得出白藏似乎露出了笑容,那种独特的、轻微上扬的语调。
      “前些日子,大哥被人暗害了。死在六十里外的落虎坡山林里。”
      她看他的样子,那些话语就像是从撕扯仇敌的利齿牙缝里迸出来的。
      “什么!”白藏惊诧道,她想白藏此刻的眉毛一定纠在一处,“大哥他——”
      “嘭!”刚才跃跃欲试的中年男子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白藏!你可知道——”
      王二少爷又伸出手抓住那男子的手肘,冷冰冰地对着居觐和白藏说道,“大哥自颍州家中往东都去,去找子誉。过落虎坡时,路上遇轻功极高的强盗,正在行凶,随意伤人性命,便仗义出手,被强盗吸引到隐蔽无人之处,中伏而死。我们家的忠仆也几乎被残害殆尽,只有一人逃了出来,到官道上找到了还在后面的我,前来报丧。”
      居觐听到这里,微微转过身体,心里倒生出不少对这王大少爷的钦佩。
      “那凶手?”
      “凶手?哼,凶手不知所踪,轻功之高,连足迹也难找到。兄长身上的伤口,乃是后背一个菱形的戳口,和一剑穿喉。”
      她又听见白藏在屏息了。
      “还有,兄长的魏刀,也不知所踪。”
      这话一出,沉默像灰尘一样落满了小店。居觐听见想要上菜的小二的脚步在厨房门口来来回回,犹疑畏惧。末了,是那个斜眼看人的男子开口,用略尖细的嗓音道:“白藏,高超的轻功,说起来很像你们无极派的若缺步啊。别说踏石踏木无痕,就是踏雪,也可以一步不留。至于那戳口.....”
      居觐这时向后望去,见到散坐的后辈纷纷投来不忿的目光,像是有许多硕大的弓箭都拉开了,拉得很满,全都瞄准了两人的方向,而箭簇就在他们的眼睛里。这让她想起第一次遇见老虎的时候。
      “袁叔!”王二少爷喝止道,“你不要说话。”然而转向她们,“白藏,你最近如何?”
      白藏也苦笑了一声,“并不怎么好。我自家中出来,经过终南山时,被人伏击,也不知是什么人。现在还没好。”
      “哦?”王二少爷脸上的笑在居觐看来实在不怎么真切,她还听见后面有人悄悄说着“活该”,“那你身边这位是?”
      “在下居觐。当时路过,出手相救罢了。”她站起来拱手,看见众人的眼神在她身上游移,然后就看见了她靠在桌边的剑,尤其是王二少爷,他的眼神与自己的剑相接时,霎时灼热如刚从炉里抽出待打的铁条,然后又突然凉了下来。
      “不知道少侠师从何人、是何门派?”
      “无门无派。”
      她不喜欢重复回答这个问题,也知道下山之后这样的事恐怕是难免的。但她从未想过,这个回答此刻在这沉默的小店里,竟然可以这么响。

      “门派真的很重要吗?”
      入夜,两人洗漱完躺在各自的床上时,白藏听见居觐这么问道。
      “是,也不是。”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未免让居觐有不恰当的认知,她只能说得模棱两可,“你觉得他们今天的反应很奇怪吗?”
      “也不是奇怪吧,我——我也不知道应该是什么样子。只是,我的确无门无派,我不知道我师尊叫什么,这是真的,为什么那群人的脸色都变了?”
      白藏回想当时,也可以说是“脸色都变了”,是居觐不知内情,所以不理解。可她有必要解释吗?解释起来,是不是更加一团乱麻?但这里面她和居觐都牵扯在内,不管是不是故意有意还是无意的,嫌疑是存在的。不说,难道就不存在了?
      “今天.....”她从床上坐起来,盘着腿,居觐也坐了起来,两人面对面,一个睡东头的床一个睡西头那张,窗外已经看不见月亮,“是这样的。那个王二少爷,叫王子涛。是颍州王家长房的二儿子。你知道颍州王家吗?”
      居觐说知道,师尊说过,是刀法世家。
      “他背后那一群人,都是他家的仆人,那三个坐在他身边的,都是他那一房的老仆人。他们家但凡世代家仆,都教刀法,所以说家族也是家族,说门派也是门派。”
      “那他今天说的那个长兄是?”
      “是王家的大公子王子泠。那位公子,和他的弟弟不太一样。王子涛性子直,豪爽,重义气,也很强硬,有时候也很冲动,像牛似的。而王子泠呢,人如其名,气度宽大,温文尔雅,武功也高。江湖上多有赞誉,我想王家对他的寄望也很高吧,他父亲,他爷爷,都这样。”
      “所以?”
      “所以他现在居然被人害死了,王家一定会愤怒地追查凶手,一定要找到。”
      “那——”
      “而从王子涛和那位袁叔的描述来说,王子泠身上有两处大伤口,一个,是背后的菱形伤口,打穿胸膛,和脖子上的一剑穿喉。菱形伤口,你说像什么?”
      她笑着,烛火摇曳,几乎能看见对面居觐惊讶的目光,那眼睛啊,其实不该那么亮。
      “像我的鞭子的鞭头,是不是?而那剑伤......”
      她忽然觉得不忍心。
      居觐立刻反应过来:“所以他们怀疑是我们?可我们——”
      “是啊,他们是怀疑我们。轻功,步法,无极派的‘大成若缺’,都可以扣在我头上。再加上你来历不明,说自己无门无派,他们更要怀疑。”
      眼看着居觐的表情变得更加疑惑,她连忙说:“但不能完全坐实就是我们。我们有嫌疑,但也不是十分大的嫌疑,所以你看,王子涛一直控制住众人,没有动手,也没有扣着我们不放,吃完饭就换了一家去住了。没事,你别担心。”
      “别担心”这三个字一说出口,她的心里忽然有一丝愧疚。若非和她在一块儿,也许居觐出来说自己无门无派也没什么问题,甚至压根不会遇到这样的事,也许还没走这么远的路,还在终南山下的小镇子里四处游逛。虽然说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但......
      为今之计还是赶紧去庐州。
      “既然如此,我大可和他们比试比试,让他们看看那行凶者的招式与我们不同,不就行了?”她听见居觐的话语,里面竟然一点怨气都没有,只是单纯的问。
      哎呀,这颗心......
      于是她笑着回答道:“一来,你不知道对方的招式和我们的像不像,万一像呢?二来,王子涛身边的人,谁也不在场,他们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啊。”
      居觐没有回话,她趁机道:“别想了,江湖上这样的事多了去了,王子涛刚刚死了亲哥哥,王家死了大公子,他们有气,是正常的。我们无须理会,赶紧去庐州才是。”

      深夜。
      白藏数着更夫敲击的声音,咚——!咚!咚!咚——!咚!咚!已经是三更了。居觐想必已经睡熟,她却睡不着。她想着今天王子涛的话语与神色。她知道王子涛并没有多怀疑自己,犯不着。王子涛虽然不喜欢自己,但对自己有所了解,应该知道自己不可能对王家人、特别是王子泠不利。毕竟当初,在和人家的妹妹纠缠不清的时候,只有王子泠保持了放任的态度、站在支持王子安的幸福的角度去考虑,而其他人,都巴不得把白藏碎尸万段。
      是居觐还不了解这些人情世故,所以没看出来,那时自己试图缓和气氛,问王子涛他妹妹子安何在、最近如何时,王子涛的怒气显然更遏制不住,甚至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来,说什么王子安近来在颍州家中安心修炼,心无旁骛,进展神速。她不好再说什么,转而请王子涛节哀,并且把致哀的意思一并带给王家上下,要是王子安来了,还请代为向王子安问候。王子涛点头,说那是自然。不过嘴上承认,心里大概并不那么认为,行动上更不会那么做。
      居觐大概并没感受到那时候王子涛的神色才是极度直白的反感,就像当初只差啐自己一口一样。
      但这没什么,当时率先放弃的人不是自己,也不是被逼迫的王子安,而是那个抵抗了一切压力的王子安。
      咱们不合适,你说,你是不断迁徙的鸟,而我是一只猫头鹰。

      夜深了,人的思绪容易流向漫漫情思,失去白日里已然疲倦的理性。她忽然想,如果说今天那几位叔叔把种种线索都事无巨细地告诉王子安,还说遇见了自己,王子安会怀疑自己吗?
      你会吗?

      两人在牧护关休息了两日,第三日方遇见一辆大车去商州。这两日里虽然都在镇上活动,却再不见王家人的身影。一问,才知道王家一早就往东都去了。白藏犹在思考去东都为何,居觐问为什么想这个——别无它意,她只是好奇白藏会如何思考一件自己压根不会去思考的事情——白藏却只笑笑,“是,没什么好想的,不想了。”
      大车走得快,两人未及把肚子吃下去的红豆粥消化干净,黄昏时分就到了。次日清晨被不知谁家蒸的馒头的香味给叫醒,下楼一看,晨雾依稀,居觐发现这市镇竟然如此之大。她以前所习惯的镇子,无非一里见方,东市西坊,邻居们连彼此灶上灶灰的痕迹都认得出。站在主街上,南北东西一望,一眼尽收。而眼前这商州,就往北一看,那十字路口就有五六个!
      她能把惊叹之声压制在喉咙里,却不能抑制心中的向往。白藏还在左顾右盼地寻找香味的来源,她双脚踏实、膝盖一弯,轻轻跃上人家房檐,举目望去,竟发现这城方圆十里有余!屋舍、田地、五层的佛塔、正拆下门板露出二楼栏杆的酒楼、高大粗壮的桂花树——好大的地方!里面该有多少的人,多少的事,多少的新奇,多少的从未见过的东西!天亮了,人们醒了,除了更夫,百工百技都会出现在街面上,他们的脚步,他们的声音,他们的气息,他们自己——
      她察觉不到脸上浮现了笑意,脑海里只剩下兴奋。直到白藏也出现在房顶上,递给她两个包在荷叶里蘸了些芝麻酱的馒头,她才反应过来,“哦!嗯,我……”
      白藏只是笑笑,并不说话,两人就这么站在房顶上吃起早饭来。
      “刚才看什么呢?”待得两人下来了,白藏方才问道。
      “看商州城大。”
      “大吗,你觉得?”
      “我觉得大,因为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她声音低下去,感到难为情。难道这就是师尊让她下山来的目的吗?看到的大的地方,新的地方,然后感到难为情?
      “商州是挺大的,”白藏说,居觐仿佛感受到刚才白藏转过来看她的短短一瞥,“不过东都和长安更大。”
      她本来想问“那该有多大”,但自觉是蠢话,去揣测是方圆二十里还是三十里似乎也很蠢,于是不再说话。
      “有机会,我带你去东都看看。东都好玩的东西可多了,西域来的都有。”
      她听见白藏用欢快的语调说着,然后似乎还想说“西域你”三个字,但是被咽回去了,更没有后面的“可知道”。
      她其实想说,西域我知道。
      “不过嘛,现在带你去买衣服。”
      这下她猛地一转头,看见的是白藏一张笑脸,那双眼角上翘顾盼生姿的眼睛也正望着她,“什么?”
      “是啊,给你买衣服。你以前都是怎么穿衣服的,你师尊给你做的吗?”
      “是……”
      白藏倒没有上下打量她,想必平时打量得也够了,“那改日见到你师尊,我一定要请教请教她老人家,武功精妙剑法高超也就罢了,何以连做衣服也这样好的手艺?”
      居觐不知如何回答,脑海里想起的是师尊用长剑把挂在院子里的布匹裁开的样子。
      “我说要给你买衣服,是因为见你就这么几套,怕旅途上磨坏了。商州是交通要道,南来北往旅多,又不是东都长安,东西好而不贵,不买白不买。再说了,我身上这些也要换一换。走吧,就在前边儿拐角!”
      居觐要是知道白藏往日都是漫使钱财的主儿,此时应该说一句“你也知道好而不贵的好处了”;可是她一来不知道,二来白藏此刻自然地挽住了她的左臂,她大脑一时空白,只能傻愣愣地跟着走了。
      直到进了绸缎庄、见了琳琅满目的七彩绫罗、被白藏拉着选这选那,她都不太清楚到底在发生什么。白藏自己选了秋香和藕荷,尤其要用后者来做一件和她身上的这件一模一样的,说天热了,浅些的颜色凉快;又给居觐选了花青与竹月,还要选荷茎绿和萱草黄,哪知道居觐这时候回过神来,说自己还是要玄色的。
      白藏愣了愣。她见白藏微张的嘴,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没想到下一句白藏竟然转过来对喜不自胜的伙计说:“玄色,烟栗,黛色,灯草灰,百草霜,还有绀青,全都来!”
      伙计笑得见牙不见眼,居觐这才想起来说:“这么多!如何穿得过来!”
      白藏拿起柜台上的长木尺,挑起一块绀青的布料,道:“好不好看?”
      居觐生来不会撒谎,“好看。”
      “那就行了。你师尊让你下山来游历红尘,这就是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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